十月 2006年第02期-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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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什么杂志上看到了这张照片,就撕下贴在了自己家墙壁上。看着照片,心里一阵阵难受,别里思汗想通过这张照片留住什么呢?快快地出来,迎面走来两个牧民,还带着一个孩子。我们看见孩子脚上的鞋子已经开了口,便掏出10块钱塞进他的口袋。孩子和大人都因为惊恐,在眼睛里表现出了很复杂的东西。看着他们的眼睛,我变得更加难受,不得不赶快离去。现在已距冬天不远了,想起那幅照片,心又疼了起来。
就在这时,看见了那棵树。坡上实际上干旱无比,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坎因为长不出草,显得像被刀砍过一样伤痕累累。不远处的山全是褐色的,如同被太阳暴晒得裂开了伤口,刚刚流过血。几只乌鸦尽管在低低地飞着,但仍然给山谷添了几丝凄凉。一棵树孤独地立在山口。如果它是细瘦的,只长出稀疏的树叶,反倒会让人觉得它坚强。然而它不知已死去多长时间了,浑身枝干是黑色的,被大风掀掉皮的地方,又触目惊心地变成了红色。由于它所处地势较高,所以远远地望上去,几根细黑的枝干似乎已扎入云霄无法抽出。那几只乌鸦忽然从谷中飞出,怪叫着要落在它上面,但绕树几圈后,却因无枝可依不得不再次离去。
扭过头才发现,与这棵树一样的事物太多太多——模糊的帐篷,泥泞的小路,稀疏的行人,裂着伤口的山谷……都已经在一抹赤野苍黄中融为一体。我在它跟前站了一会儿,往别的地方走去。我想看到那些茁壮成长的小树。不是因为被这棵枯树影响了情绪,需要借助它们转换心情,我实在是不相信,一棵树应该像被歧视后反而更加强悍的民族一样,越是在艰难的环境,越是有奇特的生命现象才对。
我想起去年的雪灾过后在村子里发生的一件事。一只山羊饿得实在不行了,就慢慢地爬上一棵树,用嘴咬住一根树枝,从树上跃下,它被摔在雪地上,但那根树枝同时也被折断,它爬起来去吃挂在枝上的干树叶。如果那棵树在今年活下来的话,一定又长出了新的枝叶。
之后不久的一个下雨天,我又向那棵树走去。不知为什么,我在心里一直想着它,似乎对它有些舍不得。走到它跟前时,整个山谷已被大雨裹住;此时的石头和树木被雨水冲洗得干净了许多,在大雨深处,那棵枯树在雨中仍然赤黑。我觉得在此时已完全变得迷茫的世界中,它似乎是有生命的。
大雨哗哗,似乎要渲染出特殊的气氛。在枯树跟前,我一时无言。雨悄然浓密了许多,村子和草场又模糊了轮廓。我忽然为此时的大雨高兴起来,它像是在用十二分的热情浇灌着这棵枯树。这是一种爱吗?是类似于人一样的一种关爱吗?
我离去时,听到枯树上有声音响起。我抬起头,大吃一惊——那几只在山谷中低低盘旋过的乌鸦,不知何时已憩入枯树的枝头,此时被我走动的声音惊起,扑棱着绕树盘旋。我望着这几只乌鸦,还有伫立于大雨中的枯树,一时哑口无言。几分钟后,乌鸦又轻轻落入枯树的枝干,很快,便与树融为一体。
我默默转身离去。一棵树死了之后,成了几只乌鸦的家,在下大雨的天气里,它们都不离开,这是不可更改的一种依赖,也是一种深深的爱。雨下得更大了。
2、听歌
好几天,都听大家不停地说起巴哈台唱歌的事。索伦格感叹着说,他哪里是在唱歌,嘴一张,简直就是在说你心里的话嘛,一动一荡的,弄得人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细问之下,才知道巴哈台就唱那么一首歌,而且整首歌只有一句歌词,大意为母亲站在蒙古包前呼唤着儿子归来,一遍又一遍。我在心里揣摩那是一首什么样的歌,期待能早日听到。当然,最迫切的心情还是想见到巴哈台;我想看看他是怎样一个“嘴一张”就“弄得人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的人。
去他家的路上,又间接地听到了他的来历。巴哈台祖上曾迁移过好多地方,属于较为古老的游牧者。我比较心仪这样的游牧者,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身上兼具了原始和冷峻两种气质,他们的命运中有着被歌声承担了的某些东西,因而到了巴哈台这一代,生存便不是唯一的,或者说,当他们把生存问题解决了之后,唱歌就成了首选的生命方式。这是不是因为他们没有了根之后,对现实生存更迫切的一种要求呢?但我仍然隐隐约约感觉到,正因为他们面临的东西有那么多的无形变化,他们的生命才被一次又一次地刺激着,变得鲜活和兴奋起来。
在这之前我已经听过一次蒙古歌。
是在一次酒宴上,几位蒙古族少女边唱边敬酒。下午到达那个地方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喝了下马酒。看着大家那般豪饮,心里就想如此这般得多少酒才够,刚这么想着,一扭头就看见院子的一角酒瓶堆积如山,当时少女们也刚好将酒敬到了我跟前,不再犹豫,我端起一碗一口喝下。酒入肚,感到心里有一股火立刻腾起,脸也烧了起来。很快,大家趁着酒兴就唱了起来。少女们重复着那几句歌词,大意就是山美水美酒更美,歌声迎远客,请为草原留下你的心等等。歌声的美,在这里我无力描述,因为那类似于一种天籁。但那天的感受却是很强烈的,我只觉得像是被什么牵引着,正走向一个无比宽阔的地方。
这可能就是音乐的魅力!这之后就迷恋上了腾格尔的歌。马头琴和笛子响起的时候,歌声却不是一种腔调,而是呈现——它先将草原、蓝天、云朵、蒙古包、马匹、炊烟、羊群、河流、树木、人群等等一一推到我面前,然后才能听到旋律。在这时候的旋律中,腾格尔才开始向草地深处走去。
女诗人王小妮说:“鹰在峡谷间上下滑翔,鱼在海的深处光一样转身。人很少能得到鹰和鱼的感受……但腾格尔把两种自由动物的幸运都体验了。”是什么在这里面起着作用呢?歌手的感情处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有关天堂的问题。通常情况下,人们臆想的天堂是至高和至美,是最后的停歇。而在腾格尔的内心,天堂大概是一片空无一物的大空旷,是更自由的一种行走。
值得一提的是,继腾格尔之后,我又遇到了一次真正的倾听,是李娜的《青藏高原》。我已在另一篇文章中写过李娜,但我仍固执地认为,能把歌唱成那样,李娜一定听过母狼在深夜里的叫声。
骑着马缓缓地,但又有些按捺不住急迫似的到了巴哈台的家门口。他家在坡东头。他听说来了远方的客人,惶恐地注视着每一个人,有些难以适应这样的场面的样子。从表面上看,巴哈台无疑是一个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人。一番介绍,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进入屋内,巴哈台一提议,大家便一致让我坐上首。我不敢,但在
推让的同时,我立刻感觉到再谦虚就对不住这帮子兄弟的情义了,于是便利索地脱了鞋,恭恭敬敬地坐了上去。
巴哈台给大家很快弄好了茶。这个穿着破旧,表情木讷,甚至还有些羞涩的图瓦人,一直不和大家搭话。但把茶递过来的时候,却用一种非常诚恳的目光在望着你。起初我以为那就是一种诚恳,但很快我发现他的这种目光其实是一种傲气,一种只属于他这种人的傲气。这种傲气不论对于他,还是别人,都是一种正直和认真。他在坚持着这种东西时,别人被影响着,也得认真对待他。
我一下子喜欢上了他。
喝完茶,吃毕饭,没有任何开场白,巴哈台唱起了那首歌。听到第四句,我就坐不住了。巴哈台的歌和我在新疆伊犁听过的阿拉木图女歌手的磁带《一句歌》如出一辙——把一句歌词反复地唱,只是在音调上变化着。但厉害的地方就在这里——我不懂蒙语,但估摸着想,歌词的意思大概就是:回来吧,儿子。歌词用望、等、急、悲、痛、忧、想、思、恨、呼、骂、哭、忍、盼、寻等等具体的场景唱出了母亲等儿子不归的种种感情。简单的一句歌词,因为表现出了母亲不同的心理,而有了不同的感情渲染。巴哈台不停地变化着母亲的心思,不停地唱着。随着他的歌声,我感觉自己似乎跟着什么走上了一条路。被歌曲征服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但要想有这样的经历,必须在偏僻的地方,等到空气中浓浓地飘起了一个民族的味道的时候,才能开始。好歌就是梦的行进,人无法接近。
现在写到这里,我已经无法向读者再细致描述巴哈台的歌声了。我想试着写出我的感受。这些感受应该是真实的,应该是经过巴哈台的歌声表述后显得更逼真和确切的生命经历。假如有一天读过此文的朋友听到了这样的歌声,我想,你一定会产生和我同样的感受。
真实的感受很多,这里仅举四例。
一、想。母亲站在蒙古包前,久久地向远处眺望。太阳已经下山,儿子该回来了,但草原上一直没有他的身影。天色慢慢转暗,大风吹打着蒙古包,已经发出了吼声。母亲仍伫立在原地,目光迷离。她坚信儿子正在翻越最后一座山冈。
二、望。夕阳慢慢地转暗。母亲望着远处的最后一抹夕光。忽然,那抹夕光浮动起来,犹如一群正在奔跑的羊群。母亲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紧盯着那个地方。过了一会儿,夕阳落下,那抹夕光快速消失。一切都归复平静。泪水挂在母亲的脸上。
三、呼。母亲终于放声喊开了儿子的名字。大风吹来,吹乱她的头发。她一边用手指捋着头发,一边仍在喊叫。风越刮越大,她的喊声一直持续着。似乎大风要把她的儿子刮走,而她的喊声就是紧紧拽着他的一双大手。后来下起了雪,她的呼喊声在风雪中直冲天宇。
四、等。母亲背靠着蒙古包,坐在地上等儿子。蒙古包的门半掩着,只要一看见儿子,她就将门打开。里面有正在燃烧的炉火和铺好的床被。母亲的身边放着一件皮袄,是儿子这次出去之后,她给他新缝做的。
文章写到这里该结束了。
只是,因为巴哈台与我们告别时的神情,我在这里再写几句。我没有想到,他唱完之后,立刻又恢复了木讷和羞涩的神情。我们与他交谈,他客气了两句,便不再说话。临走时大家合影,他死活不坐中间,用索伦格的话说,“像被钉子钉了一般,只站边上。”照片洗出来一看,他一脸的无可奈何。为什么会这样呢?是不是无可奈何的现实生活和他唱歌时的感受有着很远的距离?
这之后我经常想起巴哈台表情中的复杂。直到在一次大风雪中,我才忽然理解了巴哈台。那次的大风雪是忽然从天而降的,一瞬间就使大地变得模糊起来。我在忍着大风雪折磨的同时,忽然想起巴哈台开始唱歌时的气势就是大风雪从天而降的这种。
巴哈台缺少使自己迷失的大风雪!
我们每个人都缺啊!
一天,我在大风雪中跪下,双手向天,做一个“都洼尔”(请允许吧)——
为了让母亲的爱永存,请让大风雪再凶猛一些,请让儿子回家的路更艰难,更缓慢些吧!
3.马车翻了
这几天的雨奇怪,说下就下。下午的时候,我刚看见远处有一朵巨大的乌云飘了过来,还没想到雨,雨珠子就铺天盖地地下了起来。天地顿时一片暗淡,草场和远处的山变得像是害怕了似的,一下子都躲进了黑暗之中。
偏偏有一辆马车这时仍在草场上行驶,由远及近,渐渐上坡,从一个小黑点慢慢变大,也慢慢驶近。是一辆拉着马草的马车。驾车的人也许觉得在雨天的草原上无处躲藏,索性就赶着马快速向前。雨丝已变得密集,他挥动的马鞭有些缓慢,也有些迟疑。
我抬头看看天,那朵巨云已占据了整个天空,远处的草地也已被笼罩在阴影里,他如此这般能跑到雨的前头去吗?雨带来的凉意浸入我体内,我打了一个寒战。我为他的徒劳感到无可奈何,但我又不能阻止他,喀纳斯湖旁边的人怎么会听一个外人的话呢?我只能躲在一棵大树下,看人家怎样在雨中奔跑。看着看着,我想起了小时候在故乡的雨中经历的一件事情。那一年正是酷夏,乡里人收了麦子,把黄灿灿的麦粒晒在场上。中午被大家称作“白雨”(暴雨)的雨忽降,于是每家都忙着收麦,与天争斗。好在收得及时,许多人都将那保命的麦粒收了回去。雨下起来时,大家扭头一看,张二娃家却无人在场上,雨泼洒过来时,眼看着那些麦粒被冲下场。场下面是陡坡,麦粒钻进了密布于陡坡上的石缝和土渠里。张二娃的老婆后来哭喊着扑到场里,顿时就傻了眼。少顷,她发出一声惨叫,一屁股跌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