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2期-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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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韩诚不做声了,他明显感觉到林雪在女儿和丈夫的话题上是色彩不匀的。心里便又问一句,你和他照相的兴趣大不大呢?
终于翻到当年那张合影了。韩诚久久盯着发黄了的照片:他头扎白毛巾,双手在胸前展开一张报纸。身旁围着几个知青伙伴,挨在他左边的就是林雪,大家都摆出那个年代特有的豪迈造型,只有林雪的姿势有点别扭。这照片是县委宣传部的陈干事拍的。韩诚写的一首批判“四人帮”的小诗在省报上发表了。陈干事拿了报纸到知青点来。知青们刚收午工回来,韩诚正在让林雪修剪头发,他一把扯掉脖子上围的毛巾就奔向陈干事。其他几个知青都围上来了,陈干事要拍个照,又觉得韩诚正剪得一边长一边短的头发形象不正。还是林雪出了点子,让韩诚将毛巾扎在了头上。
韩诚摇着头笑,不伦不类呢,就我一个陕北老贫农。林雪说,你要不扎毛巾,按陈干事说的像个阶级敌人呀!又指着照片上的自己,看我这傻样,刚笑过一通,使劲憋着哩。韩诚说,责任还在我嘛,被我这不伦不类逗的啊!林雪说,那是,我这回从箱子里找出这照片来,还憋不住笑哩。
韩诚看着林雪乐不可支的模样,忽然来了兴致,哎,你说我要是现在头上再来块毛巾,会是个什么样子。林雪也来兴致了,试试!试试!赶紧去取了块毛巾来,让韩诚扎在头上。韩诚站起来,手捧相册在胸前,像当年捧着报纸一样造型。那西装配头巾再加一脸神圣,实在滑稽。林雪手指韩诚,笑得说不出话,弯下腰去。
电话铃却骤然响起来。林雪收住笑,直起腰,用面巾纸擦着眼,去客厅角上接电话,刚喂一声,立即瞟一眼韩诚,声音低了,哦,老傅。你在哪儿?……还在下面县里哦。……我?看电视呀……没电视声音?……唔,我又关了,要看书了。怎么,我在家干什么还用你操心着?她搁下电话。
韩诚站着一动不动。尽管电话搁得很轻,那嗒的一声却在他心中撞出了回音。
屋里一时沉默。林雪轻轻咳一声,尽量语调自然,眼泪都让你笑出来了……好久没这么开心过呢!韩诚也轻轻笑一声,却听出自己的笑声干瘪。他取下头上的毛巾,说,我该走了,你休息吧。林雪看看客厅的壁钟,还早啊,再坐会吧。韩诚摇头,不坐了,回去还有点事呢。他坚决地告辞,心里又想起几天前和林雪第一次在好心情约会,不能不为林雪生出愤慨来,这样一个丈夫,好比特务一样啊。
于是还要扯到韩诚和林雪第一次在好心情约会了,因为那个晚上,林雪的丈夫老傅已经有过一次特务表现。
韩诚是满怀兴奋把林雪约到好心情去的。白天,他在公交车上意外地遇到了林雪,惊讶得差点眉毛都掉下来。原来林雪的丈夫老家是这里的,她随转业的丈夫来这座城市一年多了,只是因为她没找到合适的单位,天天闷在家里,才难得让韩诚碰到。今天是去市交通局一趟,丈夫好不容易跟交通局长拉近了关系,要把她安插到车管所去,没想她带着自己的所有材料去交通局找局长的时候,却被告知局长刚被“两规”了。
本来懊恼着的林雪见了韩诚也眼睛发亮,连声说想不到。只知道韩诚考上大学了,哪知道分配到这里来了呢。韩诚当即在车上跟林雪约定,晚上到这家好心情咖啡屋来好好聊一聊。
晚上的林雪比白天显得更有韵味,头发像是刚洗过,丝丝清爽柔顺,一张清秀的脸就在这清爽柔顺里半裹着,让烛光照出一种泛着玉质的光泽。
韩诚脑子里便有点恍惚,一个嫩笋一般的姑娘,在眼前鲜活地晃动起来。他感叹一句,这么多年没见面啊,突然又碰到一起了!林雪脱口说,这就叫缘分吧。话音一落却红了脸,赶紧低头喝咖啡。
韩诚望着满脸飞红的林雪,心里潮乎乎的。在他的印象中,林雪是太爱红脸了。有一次在坡上种荞麦,他和林雪搭档,他在前面挥锄开凼,林雪紧随他往凼里下荞麦种。他下乡两年多,这活儿已轻巧得很,林雪虽是刚下来,凭着心灵手巧,动作也很敏捷。生产队长在远处看到他俩的利索劲儿,禁不住大声夸赞,嘿,看这两个啊,硬是配得太合适了咧!另外几个知青立即起哄,天生一对啊!把林雪闹了个大红脸。自此以后,林雪一见韩诚就容易红脸。这么多年过去,已是人生半截的中年人了,这红脸的特点居然还保留着呢。韩诚望着林雪的目光也潮乎乎起来,红脸是女人最动人的表情,成熟的女人红脸,更是如带露的果子,滋润中透出幽幽香味了。
林雪脸上好一阵才恢复了白皙。她抬起头来,向韩诚笑笑,真是想不到哩。韩诚也说,使劲想都想不到嘛。心里在问自己,人真的有缘分管着吗?当初怎么就没在林雪的红脸里把自己的心融了呢?
仔细想想,还真是有点缘分。一九七八年是知青上山下乡的最后一年了,林雪就在这最后一年下来了;而且,在一百多名从市里下到县里的知青中,她是唯一被分到韩诚那个知青点来的。两人相处大半年,韩诚考上大学走了,寒假回来刚下汽车,就在车站碰到了林雪,原来林雪招工进了市副食品公司,公司组织所有新职工下县城参观了全系统的先进单位,正要回市里去呢。两人就在大客车旁边寒暄了几句。三年后,韩诚外出实习路过市里,趁着转车前的一个多小时去街上转悠,又碰上了林雪,林雪要去医院看望一个生病的同事。两人又站在街边寒暄了几句。两次相遇,都在匆促之中,也都只寒暄几句,并无大惊大喜兴奋异常的场面,但韩诚至今仍然记得清楚,林雪每次面对他时都是红着脸的。虽然这张布满红晕的脸很快就被韩诚在忙碌的日子里淡忘了,随着时间推移他再也难以想起那张红得动人的脸了,可现在突然又和林雪重逢,这飞红的脸立即就像一轮灿烂的太阳将他烤着了。
韩诚想,人就是这样,不一定有过两颗心的激烈碰撞,也不一定有过情感的强烈渴望,但彼此有着心底里的微微感应,这感应常常会被生活的迂回曲折打断,以至你自己都忘了这感应的存在,但只要这两颗心突然又相遇了,那感应立即就会颤动起来。
林雪说,我后来随军去了西南,还在报纸上看到你两次呢。韩诚奇怪,怎么会?我从没在报纸上亮过照片啊。林雪说,在报纸上看到你的诗嘛。韩诚哦一声,心一弹,这是不是又算缘分?他在报纸上发表诗作并不多,就正好让林雪看到了。
韩诚笑笑,我不是写诗的料,后来越写越没劲,索性不写了。林雪也笑道,我是不懂诗,不过我觉得,你最好的诗还是为我生日作的那首,还记得吗?
韩诚搔了搔头。已经相隔二十三年的事了。那天,生产队长要安排一名知青去公社领慰问品,每年过年前,县里都有给知识青年的慰问品送到公社来,每人一斤猪肉,一斤白糖。全大队现有十二名知青,二十四斤慰问品一个人就轻轻松松挑回来了。但那天天气很糟,冻雨霏霏,像要下雪,队里不出工了,大家都围着炭火打扑克。韩诚就第一个接了生产队长的话,愿意领任务。正好林雪上茅房回来了,也立即争着要去。生产队长让林雪莫去了,这种天气应该照顾女孩子。林雪却坚决要去。韩诚还想劝阻她,生产队长摆了摆手,那就两个一起去吧,反正家里也没活干。其他人都起哄,说这两个人干什么事都要凑一对呢。林雪红了脸,却兴冲冲跟着韩诚出发了。
一上路果然下起雪来。开始是细碎的雪片漫不经心乱飘,像深秋里山坡上被风吹起的山芦花。渐渐地雪片变成鸡蛋大的雪团,在无风的天地间接连不断无声无息地坠落。原本阴沉沉又空落落的天地之间,因了这纷纷扬扬的雪团便有了一种浪漫氛围。韩诚的心在这浪漫氛围里不禁动了一下,他和林雪真要是一对,行走在这种浪漫氛围里倒也是很上兴味的啊。刚这么一想立即又止住自己,瞎扯什么联想呢,人家还是一个小妹子呀。韩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便向走在身边的林雪爽朗地笑道,你呀,看看这种天!是不是觉得自己最后一个下来,想争当先进知识青年啊?林雪使劲摇着头,我可不跟你们争先进啊。人家是……今天生日哩。韩诚眉头一挑,哦?长尾巴?满十八岁了吧!林雪说,我出生的时候正下大雪,我爸就给我取了个雪的名字哩。你看今天又下雪,多好啊!韩诚说,才元月中旬就下这么大雪了,是雪要给你贺生日哪。难怪你要来雪里哦。林雪说,我想上公社去打个电话。从来都是爸爸妈妈给我过生日的,今天他们肯定心里挂着我呢,我也好想听听爸爸妈妈的声音……她有点不好意思,脸又微微红了。韩诚点点头,是这样哦。那我先祝你生日快乐吧。只是没什么礼物送给你呢。林雪立即声调欢快了,你陪我上公社去就是礼物啊。
韩诚说,这也算?那我还是送你一样礼物吧。他向林雪眨了眨眼,然后仰头望着越下越大的鹅毛雪,略略沉吟一下,朗诵起来:
轻轻的,你飘来了。
没有热闹,没有斑斓。
……
后面是什么?韩诚又搔了搔头,望着小桌对面的林雪有点尴尬。二十三年过去,实在记不起来了。
林雪语气含嗔,你呀,自己作的诗,还没我记得清楚哩。她接着轻声背诵起来:
但,你的美丽在随风飞舞,
你的纯净在天地间弥漫。
柔软中分明有你的声音,
白色里似乎有你的灵感。
安静吧,让我们都安静吧,
猜一猜,
你是要亲吻大地,
还是要传递天籁?
韩诚眼一动不动地望着林雪,心里有什么在拱动。实在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林雪居然还牢牢记着他即兴为她作的诗啊。
林雪背诵完诗,在韩诚一动不动的目光下突然脸又红了。韩诚赶紧掉开目光,就见一位服务小姐走了过来,直走到林雪身边,彬彬有礼地问,请问您是林女士吗?林雪有点诧异,我姓林,你认识我?小姐说,有位先生打电话到吧台,描述了你的发型和衣服,让我请您去接电话。林雪看韩诚一眼,说,肯定是老傅,我丈夫。
林雪去接电话了。韩诚望着她站在吧台边的背影,心里有点不安。林雪没有手机,他白天在公共车上向她要手机号码时,她说原先有部手机坏了,成天待在家里也不想再要手机。现在她丈夫把电话打到这里来了,肯定是查114才问到电话的,还要在电话里描述一通特征请小姐来叫人,什么急事啊?
林雪很快回来了,韩诚能明显看出她脸上掩饰的不快,心中的不安加重,赶紧问,什么事?林雪答得淡然,没什么事。韩诚不信,没什么事费这么大劲找你?林雪垂了眼说,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想来接我。我不要他接了。韩诚默然,
一会儿,说,你回家吧。以后我们再聊。
林雪望着韩诚,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现在,我们已经从韩诚要跟林雪的丈夫打官司,到韩诚和林雪第一次在咖啡馆心涌温馨,把韩诚跟林雪久别重逢的故事基本上讲清楚了。这其间的许多细腻情感,许多微妙心理,我们都是能够理解,但不好作出评价的。至于韩诚和林雪的丈夫闹到要打官司,这严重的矛盾我们也只能交给法院了。还是回到小说的开头,看看法院里的情形吧。
法院的调解室里,韩诚坐在一张凳子上,凳子很旧了,一条腿还有点松,身子一动就发出响声。韩诚就尽量不动,身子笔挺。杨庭长本想让他坐到长木椅上去,长木椅虽然也有点旧,但没响声。林雪和她丈夫老傅坐了长木椅的三分之二,完全还能让他坐下的,而且三个当事人坐到一起,也有利于气氛的缓和。但韩诚不肯去那里坐,他要坐就正好在老傅身边了。
杨庭长坐在另一张凳子上,说,我们法院就调解室条件差一点,刚建了大楼,经费紧张,要差只能差这里了,相信你们能谅解吧。老傅立即点头,不是谅解是理解。我们体委条件也不好呢。
韩诚没说话。林雪也没说话。林雪始终低着头,她坐得也跟丈夫拉开了距离。韩诚是用眼角余光看林雪的,他今天不能多看林雪一眼,他跟林雪的确没有什么牵扯。
连老婆也相信韩诚跟林雪没有什么牵扯。老婆开始也为韩诚的挨耳光生出怀疑,老婆是在外面听到议论的,她冲进家门就朝韩诚大叫,你给我说清楚!你跟那女人到底怎么回事?韩诚冷冷地看她一眼。不做声。老婆手指着韩诚嚷得更凶了,说啊!是不是下过乡的老情人啊!我还蒙在鼓里呢!难怪为一张老照片发火呢……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