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5届-王安忆:长恨歌-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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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不知道?不知道就算了。程先生赶紧说知道。蒋丽莉就站起来问:在哪里?马上就要去找似的。程先生也站起来说:我正要去她那里,一起去吧,我们这几天还说到你呢!他神情跃然,也忘了回来是要拿衣服去洗澡,说着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一看,蒋丽莉还站在原地,看看他。即便是隔了这么一段距离,程先生还是看见了她眼睛里的幽怨。他好像觉着回到了从前,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两人对视了一阵,互相都明白了对方的一个矢志不忘,然后,一同走出房门。
蒋丽莉正在填写入党申请表格,个人履历里中学这一阶段,需一个证明人,她就想到了王琦瑶。王琦瑶真是久远的事情了,想起来都是怀疑,一切像是杜撰,而不是真实。这十多年来,她过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她以她历来的狂热,接受这生活里不堪承受的一面。从前放纵任性的冲动,这时全用在约束检讨自己。她的积极性令她左右上下的人都感到跟不上。什么样的事情,她都要做得过头。她自知是落后反动,于是做人行事就都反着她的心愿来,越是不喜欢什么,就越是要做什么。比如和丈夫老张的婚姻,再比如杨树浦的纱厂。她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有点像演戏,却是拿整个生活作剧情的。她的入党问题很令党的组织头疼,她固然是革命,可革命也不是这么革命法的。她几乎每半年要向组织写一份汇报,有点挖心控肺的,用词造句也相当过火,即便是对组织,也有些肉麻了。一九六①年,这种狂热病蔓延得很厉害,一般都有一顶小资产阶级的帽子,其实也难说是哪个阶级的,各有各的病根,是连自己都不清楚的。
从大楼里出来,蒋丽莉和程先生就去乘电车,两人一路都无话,听着电车当当地响。这好像是那千变万化中的一个不改其宗,凌驾于时空之上的声音。马路上的铁轨也是穿越时间隧道的,走过多少路了也还是不改其宗。下午三点的阳光都是似曾相识,说不出个过去,现在,和将来,一万年都是如此,别说几十年的人生了。下了电车,穿过两条马路,就到了平安里。平安里的光和声是有些碎的,外面世界裁下的边角料似的,东一点西一点,合起来就有些杂乱。两人走过弄堂,也是默默无语。有一些玻璃窗在他们头顶上碰响,还有新洗的衣衫上的水珠滴在他们颈窝里。走到后门口,程先生就从口袋里摸出钥匙。蒋丽莉的眼光落在钥匙上,忽然变得锐利起来,待程先生发现,便迅速闪开。程先生稍有些窘,想开口解释什么,蒋丽莉已夺路而进,走在了前头。王琦瑶已经醒了,却还睡在被窝里养神。房间里拉着窗帘,有些暗,一时没认出蒋丽莉来,等她认出,蒋丽莉已走到她的跟前,低下头看她。两人几乎是脸对脸的,眼睛就不动了。其实只是一秒钟的时间,却有十几年的光阴从中关山飞渡,身心都是飘的,光和声则是倏忽而去。然后,王琦瑶从被窝里坐起,叫了声〃蒋丽莉〃。蒋丽莉的眼睛一下子落在她拱在被子下的腹部,也是锐利地一瞥。王琦瑶本能地往下缩了缩,反是画蛇添足。蒋丽莉的脸刷地红了,她退后几步,坐到沙发上,脸朝着窗外,一言不发。房间里的三个人是在尴尬中分的手,又是在尴尬中重聚,宿债末了的样子。窗帘上的光影过去了一些,窗下的嘈声也更细碎了。蒋丽莉说要走了,那两人都不敢说留她的话,是自惭形秽,还是怕碰壁。程先生将她送到楼下,再回到房间,两人都有些回避目光,知道蒋丽莉是误会了,但这误会却有些称他们。动的意思。
晚上,两人各坐方桌一边剥核桃,听隔壁无线电唱沪剧,有一句没一句的,心里很是宁静。他们其实都是已经想好的,这一生再无所求,照眼下这情景也就够了,虽不是心满意足,却是到好就收,有一点是一点。他们一个负责砸,一个负责出六,整的留着,碎的就填进嘴了。王琦瑶破例没有早早就瞌睡,腰酸也好些了,程先生替她在椅子上垫了个枕头,问道:大约是什么时候生呢?王琦瑶掐指一算,竟就是十天之内的事了。程先生不觉有些紧张,王琦瑶倒反过来安慰他,说做什么事情都没有比生孩子自然的了,看这马路上有多少人便可明白。程先生说别的不怕,就怕要生时身边没有人,无法送去医院。王琦瑶就说,这生孩子也不是立时三刻的事情,说是要生,也须一天半天的。听她这么说,且还很沉着,程先生也定心了一些,停了停又说,不知道这孩子是男还是女。王琦瑶说,希望是个男的。程先生问为什么。王琦瑶说做女人太不由己了。两人就都沉默了。这是他们头一次提及这个未出世的孩子,这是一个禁区性质的话题,双方都小心地绕开着。如今一旦说及,就好像克服了一个障碍,有一些较深的情和义交流贯通,两人更亲近了一些。剥完核桃,已是十点,王琦瑶让程先生走,等他下了楼,听见后门响过,才检查了门窗,洗漱就寝。
第四章
14.分娩
这天,程先生下班后到王琦瑶处,见她脸色苍白,坐立不安,一会儿躺倒,一会儿站起,一个玻璃杯碰在地上,摔得粉碎,也顾不上去收拾。程先生赶紧去叫来一辆三轮车,扶她下楼,去了医院。到医院倒痛得好些了,程先生就出来买些吃的做晚饭。再回到医院,人已经进了产房,晚上八点便生下了,是个女孩,说是一出娘胎就满头黑发,手脚很长。程先生难免要想:她究竟像谁呢?三天之后,程先生接了王琦瑶母女出院,进弄堂时,自然招来许多眼光。程先生早一天就把王琦瑶的母亲接来,在沙发上安了一张铺,还很细心地准备了洗漱用具。王崎瑶母亲一路无言,看程先生忙着,忽然间说了一句:程先生要是孩子的爸爸就好了。程先生拿东西的手不禁抖了一下,他想说什么,喉头却硬着,待咽下了,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得装没听见。王琦瑶到家后,她母亲已炖了鸡汤和红枣桂圆汤,什么话也没有地端给她喝,也不看那孩子一眼,就当没这个人似的。过一会儿,就有人上门探望,都是弄堂里的,平时仅是点头之交,并不往来,其时都是因好奇而来。看了婴儿,口口声声直说像王琦瑶,心里都在猜那另一半像谁。程先生到灶间拿热水瓶给客人添水,却见王琦瑶母亲一个人站在灰蒙蒙的窗前,静静地抹着眼泪。程先生向来觉得她母亲势利,过去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在楼下叫王琦瑶,她连门都不肯开,只让老妈子伸出头来回话。这时,他觉着她的心与他靠近了些,甚至是比王琦瑶更有了解和同情的。他站在她的身后,慑略了一会儿,说道:伯母,请你放心,我会对她照顾的,说完这话,他觉着自己也要流泪,赶紧拎起热水瓶回房间去了。
过了一天,严师母来看王琦瑶了。她已经很久没有上门,早听娘姨张妈说,王琦瑶有喜了,挺着肚子在弄堂里进出,也不怕人笑话。其时,康明逊和萨沙都销声匿迹了似的,一个闭门不出,一个远走高飞,倒是半路里杀出个程先生,一日三回地来。严师母虽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但自视对王琦瑶一路的女人很了解,并不大惊小怪,倒是那个程先生给了她奇异的印象。她看出他的旧西装是好料子的,他的做派是旧时代的摩登。她猜想他是一个小开,舞场上的旧知那类人物,就从他身上派生出许多想象。她曾有几回在弄口看见他,手里捧着油炸臭豆腐什么的,急匆匆地走着,怕手里的东西凉了,那油浸透了纸袋,几乎要滴下来的样子。严师母不由受了感动,觉出些江湖不忘的味道,暗里甚至还对王琦瑶生出羡嫉。这时听说王琦瑶生了,也动了恻隐之心,感触到几分女人共同的苦衷,便决定上门看望。王琦瑶的母亲看出严师母身份不同,有一些安慰似的,脸色和悦了一些,泡来茶,一同坐下聊天。程先生上班去了,就只这老少三个女人,互诉着生产的苦情。比起来,王琦瑶多是听,少是说,因不是来路明正的生产,不敢居功似的。严师母和她母亲却是越说越热乎,虽然是多年前的事情,一点一滴都不忘怀的。她母亲说到生王琦瑶的艰辛,不觉触动心事,又红了眼圈,赶紧推说有事,避到炊间去了。留下这两人,竟一时无语。婴儿吃足了奶已睡着,卷在蜡烛光里,也看不见个人形。王琦瑶低头剔着手指甲,忽然抬头一笑。这一笑是有些惨然的,严师母都不觉有一阵酸楚。王琦瑶说:严师母,谢谢你不嫌弃我,还来看我。严师母说:王琦瑶,你快不要说这样的话了,谁嫌弃你了?过几天我去叫康明逊也来看你。听到这个名字,王琦瑶把脸转到一边,背着严师母,停了一会儿才说:是呀,我也有好久没看见他了。严师母心里狐疑,嘴上却不好说,只闲扯着要重新聚一聚,可惜萨沙不在了,去西伯利亚吃苏联面包了,不过,补上那位新来的先生,也够一桌麻将了。说到这里,便问王琦瑶那位先生姓什么,贵庚多少,籍贯何处,在哪里高就。王琦瑶…一告诉她后,她便直截了当问道:看他对你这样忠心,两人又都不算年轻,为什么不结婚算了呢?王琦瑶听了这话又是一笑,仰起脸看了严师母说道:我这样的人,还谈什么结婚不结婚的话呢?
又过了一天,康明逊果然来了。王琦瑶虽是有准备,也是意外。两人一见面,都是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她母亲是个明眼人,见这情形便走开去,关门时却重重地一摔,不甘心似的。这两人则是什么也听不见了,自从分手后,这是第一次见,中间相隔有十万八千年似的。彼此的梦里都做过无数回,那梦里的人都不大像了,还不如不梦见。其实都已经决定不去想了,也真不再想了,可人一到了面前,却发觉从没放下过的。两人征了一时,康明逊就绕到床边要看孩子。王琦瑶不让看,康明逊问为什么,王琦瑶说,不让看就是不让看。康明逊还问为什么,王琦瑶就说因为不是他的孩子。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康明逊问:不是我的是谁的?王琦瑶说:是萨沙的。说罢,两人都哭了。许多辛酸当时并不觉得,这时都涌上心头,心想,他们是怎样才熬过来的呀!康明逊连连说道:对不起,对不起。自己知道说上一万遍也是无从补过,可不说对不起又说什么呢?王琦瑶只是摇头,心里也知道不要这个对不起,就什么也没了。哭了一会儿,三岛瑶先止住了,擦干眼泪说道:确是萨沙的孩子。听她这一说,康明逊的眼泪也干了,在椅子上坐下,两人就此不再提孩子的话,也像没这个人似的。王琦瑶让他自己泡茶,问他这些日子做什么,打不打桥牌,有没有分配工作的消息。他说这几个月来好像只在做一件事,就是排队。上午九点半到中餐馆排队等吃饭,下午四点钟再到西餐社排队等吃饭,有时是排队喝咖啡,有时是排队吃咸肉菜饭。总是他一个人排着,然后家里老老少少的来到。说是闹饥荒,却好像从早到晚都在吃。王琦瑶看着他说:头上都吃出白头发来了。他就说:这怎么是吃出来的呢?分明是想一个人想出来的。王琦瑶白他一眼,说:谁同你唱〃楼台会〃!过去的时光似乎又回来了,只是多了床上那个小人。麻雀在窗台上啄着什么碎屑,有人拍打晒透的被子,啪啪地响。
程先生回来时,正好康明逊走,两人在楼梯上擦肩而过,互相看了一眼,也没留下什么印象。进房间才听王琦瑶说是弄堂底严师母的表弟,过去常在一起玩的。就说怎么临吃晚饭了还让人走。王琦瑶说没什么菜好留客的。王琦瑶的母亲并不说什么,脸色很不好看,但对程先生倒比往日更殷勤。程先生知道这不高兴不是对自己,却不知是对谁。吃过饭后,照例远那婴儿玩一会儿,看王琦瑶给她喂了奶,将小拳头塞进嘴巴,很满足地睡熟,便告辞出来。其时是八点钟左右,马路上人来车往,华灯照耀,有些流光溢彩。程先生也不去搭电车,臂上搭着秋大衣,信步走着。他在这夜晚里嗅到了他所熟悉的气息。灯光令他亲切。是驻进他身心里的那种。程先生现在的心情是闲适的,多日来的重负终于卸下,王琦瑶母女平安,他又不像担心的那样,对那婴儿生厌。程先生甚至有一种奇怪的兴奋心情,好像新生的不是那婴儿,而是他自己。电影院正将开映第四场电影,这给夜晚带来了活跃的空气。这城市还是睡得晚,精力不减当年。理发店门前的三色灯柱旋转着,也是夜景不熄的内心。老大昌的门里传出浓郁的巴西咖啡的香气,更是时光倒转。多么热闹的夜晚啊!四处是活跳跳的欲望和满足,虽说有些得过且过,却也是认真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