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名妓柳如是-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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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她第二次来这里。
六年前,她告别了天马山诸友,携阿娟扁舟载书,重新浪迹湖山,与高才名士相游。崇祯十一年,在嘉定,为摆脱恶豪纠缠,逃来杭州,投奔故友汪汝谦,寻求保护。恶豪却不肯放过她,竟跟踪到杭州,她又不得不悄悄离开西湖。
两次草衰,两度菊黄。河东君失迹西湖两载,又突然像一片轻云那样,不声不响地飘回了杭州。
这两年,她寄迹嘉兴南湖,借住在吴氏别墅勺园养病。主人虽然早已退居林下,但他从未失去过对政治的兴趣,他的社会关系很深很广,上至朝廷、皇上,下至文社、江湖名士。她作为他的一名清客,是不会寂寞的,她随时都能感受到时局的脉搏,这也加重了她心里的重荷,因而她的病久久不能痊愈。
一日,存我的友人蒋生来嘉兴访友,应子龙之托,特来看她。
虽说子龙一直关注着她的踪迹,不时托友人带给她寄情之作,可仍然是书沉梦远,常常是很长时间得不到彼此的讯息。
……何限恨,消息更悠悠,弱柳三眠春梦渺,远山一角晓眉愁,无计问东流。①
这是泪水凝成的诗句啊!字字叩击着她的心弦,还有《长相思》!
他终于在丁丑之年中了进士。但朝廷并没有取用他,他只空怀热望,回南园继续读书,与几社盟友共务社事,继续进行《皇明经世文编》和《农政全书》的编纂刊刻工作。每每想起自己的不得志,就自然联想到河东君为他作出的牺牲,想起她为他而飘零,就怆然泪下。失去了的,永远失去了,就像流去的水,不能复回。他只有将遗恨深藏起来,寄托在诗词中。小红楼,他仍住其间,它无时不引起他对她的怀念,那是他一生中度过的最幸福的岁月,她给过他无价的欢乐。那时,他们几乎每日都有诗词唱酬。每当他孤独寂寞之时,他就重新咀嚼她留下的诗词聊以自慰。他已将她的诗词辑为一集,作为对他们这段美好生活的纪念。汇集了诗一百零六首,词三十一阕,赋三章,题为《戊寅草》,他亲笔写了序。他希望在付梓之先,亲交她校雠一下,看看是否有所遗漏。而且,他们已有四年未见,很想看看她。他想借去大涤山谒师之机,于八月十八日钱塘观潮会上与她相见。
她欣然应允,如约来了杭州,受到汪氏夫妇更为热情的欢迎。他们知道河东君此行是为见子龙而来的,非常高兴,他们希望他俩重新结合,为了方便河东君与子龙相见,汪夫人对观潮作了周密的安排。她让河东君主仆仍然着士人装,为她们准备了匹很驯良的马,以便单独行动。他们一家则另坐轿去。
河东君早就听说,钱塘江观潮,自古蔚为天下奇观。每逢这日,杭州就出现万人空巷的盛况。从十一日起,城里就有人前往观潮,王公贵族,文武百官,带家携眷,骑马坐轿,随从簇拥左右,前往江边。市民百姓,有坐大车的,也有步行的,三教九流,汇杂其间,形成了一股滚滚的人潮,涌向江边。据说,从庙子头到六和塔十多里长的江边,早就摆满了各种小摊。
河东君和阿娟随着人流,来到了江边。
真是名不虚传,小贩们把车盖担儿打扮得花团锦簇,枣箍荷叶饼,笋肉包子,炸肉包子,芙蓉饼,七宝酸陷,鹌鹑馉饳儿,?团鱼,糟猪头,红熬童子鸡……摆满了干净漂亮的器皿;酒店里挂着红绿帘幕,门口挂着贴金的红纱灯、栀子灯,柜台上摆满山珍海味,水陆名馔,应时鲜果。
她俩下了马,看了看菜牌。上面写着:五味杏酪羊,海蜇鲊,鹿脯,酒吹鱼……应有尽有。
突然间,身后传来一声吼喝,她俩吓了一跳,立刻转过头看去。
一个肮脏的丐儿两手攥着一块芙蓉糕紧紧搂在胸前,从点心棚里踉踉跄跄出来,两个身强力壮的跑堂吼喝着追赶,其中那个大个子一伸手就拽住了他的头发,他痛得龇牙咧嘴,但却没叫喊。落后一步的矮胖子跟上去就给他一记耳光。
河东君心里一颤,她突然忆起了她寻父扬州的遭遇,立刻赶了过去,向堂倌求着情说:“两位小哥,息怒!这孩子是饿急了,饶了他吧!”
“哼!说得轻巧!饶了,饿急了,饿急了的人多着呢!都去偷,去抢?”高个子堂倌不客气地回击着她。
是呀,不能都去偷!都去抢!河东君向他施了一礼说:“放了他吧!这块糕钱我付。”
阿娟送上去一串钱。
“这些钱都买了糕,让他吃个饱。”河东君补充着说。
高个子堂倌看了河东君一眼,放开了丐儿。
矮胖子接过钱,在手里掂了掂,对丐儿说:“贼坯!该你走运,遇到个仗义的公子,下次再撞到老子手里,看老子不掐死你!走!跟我来取糕。”
丐儿被尘垢污脏的脸上,有对乌亮的眼睛,那圆溜溜的眸子向河东君转了几转,射出一束迷惘的光,仍然怯生生地站在原地。几个路过的人见他这副模样都笑了起来。
阿娟催促着:“去呀?我家公子给你买了糕,去拿呀!”
高个子堂倌已来到他面前,将用荷叶包的一包糕递到他手上,虎着脸对他说:“臭架子还不小呢!看在这位公子的面上,老子给你送出来了。嚼去!”
丐儿却不急着吞食,而是把它紧紧揽在怀里。河东君催着他说:“吃呀!”
他吞下一口唾液,抬起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几转,像蚊子样嗡了一句:“阿妈饿得……”
河东君懂了他的意思,他要留给他阿妈吃。她心里一阵酸楚,向他挥挥手说:“去吧!”
丐儿消逝在人群里了,河东君却久久怅然不安,谁能救得了这些可怜的孩子!谁能救民于水火?清明吏治在哪里?卧子,你何时能有展才的机运呢?
她俩转过身,就望到了茶肆的幌子,她们已感到口干了,就将马系在一棵柳树桩上,走了进去。
茶桌上插了应时鲜花,墙上挂着名人字画,河东君不觉渐渐忘了刚才的惆怅,倏然兴奋起来。墙上还有她的一幅书,没有上款,大概是从松江她的书摊上买来的吧?阿娟见此,简直有些喜形于色了,她用手指暗暗捅了河东君一下,两人相视一笑,竟忘了她们现在是“士人”!她们每人要了一碗龙井茶,阿娟喝得很香,称之为奇茶异汤。
她们从茶馆出来,就让悠扬的音乐声吸引住了。阿娟牵着马就向传出乐曲声的地方走去。河东君知道阿娟想看看热闹,也就跟了上去。
第三部分 冤家路窄第38节 冤家路窄(2)
没有想到,这个地段是个神奇的艺术领域,汇集着各种艺术形式的表演:耍杂技的,作杂剧的,演木偶戏、皮影戏的,说话本故事的,锣鼓喧天,急管繁弦,以各种方式吸引着游人。瓦子勾栏也来这儿争相演出。
河东君无心观看表演,望着万头攒动的十里江堤,焦虑起来,这到哪儿去找子龙呀!岂不是大海捞针样困难吗?
突然,前面有个背影引起了她的注意。那不是不久前传信给她的蒋生吗?她立刻兴奋起来,拉着阿娟就跟了上去。
蒋生好像有意跟她捉迷藏似的,在人堆里忽隐忽现。
她们紧跟在后面,任她们怎么赶也赶不上。
蒋生的背影消逝在临江酒楼的大门里了。
她让阿娟在门外系好马,一同走进了酒楼。她们先在楼下席面上寻了一遍,不见蒋生,迅即向楼上雅座走去。
蒋生果然在里面。
河东君高兴了。
蒋生背门而立,正躬身在向什么人行着礼。
河东君的心突然剧跳起来,莫非里面那人就是子龙?分别数载,他们就要相见了,河东君不由得一阵激动。
里面传出了蒋生的声音:“在此巧遇世伯,幸甚幸甚!小侄给世伯请安!”
不是子龙!那么是谁呢?河东君耐心倾听着。
“免了,免了!贤侄一人来此观潮?”
这声音好熟呀!河东君不由得警觉起来,这声音使她忆起一个人,她从精巧屏风的缝隙向里间雅座窥了一眼,是钱横!他也在这儿!她只好在另一个隔间坐下来,等候着蒋生。
“小侄在寻找一位友人,失陪了!”蒋生已转过了身。
钱横挽留着:“贤侄不用客气,坐,同饮一杯,这儿没有外人,这位乃嘉定名士谢举人。”
“久仰!久仰!”蒋生的声音中分明显露出敷衍之情。
谢举人,嘉定名士,不就是谢玉春吗?冤家路窄!蒋生也许是代子龙来寻她的?看来他被钱横拖住,一时半刻走不了。河东君小声地唤来跑堂,要了一壶酒,几碟菜,同阿娟对坐,借饮酒等待着蒋生。
蒋生喝了几杯酒,话也多起来:“今日钱塘观潮,大会天下英雄豪杰,还有美姝柳如是重会华亭才子陈子龙之雅事呢!”
“哼!”钱横皮笑肉不笑地喷出一个单音,盯着蒋生问:“欲破镜重圆?”
蒋生惊诧地望了他一眼。他本意是当做一桩雅事来说的,不料知府大人竟是这么一副神态,此中必有蹊跷。他有些不自在起来。
谢玉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自言自语地说:“她又来杭州了?”语气里渗出一股愤恨,“好哦!”
蒋生后悔不迭,他是李待问的友人,一向敬重子龙和柳河东君,没想到却引出对他们一番不友好的议论,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而且他和子龙走散了,他要去寻他,就起身抱拳说:“恕小侄不能多陪,告辞了!”
阿娟起身欲跟上蒋生,后面隔间却传来了钱、谢的对话,河东君拽了她一下,她会意地又坐下了。
钱横早就从谢玉春的表情和他那恶狠狠的“好哦”里品出了其中味道,那是积怨和仇恨的发泄。他暗自一喜,面前这个气盛的男子,可以利用来宣泄他的难言之恨。便故作惊讶地问:“三长兄认识柳氏?”
这句问话,有如一把长棹,同时在谢玉春和柳河东君的心里,搅起了沉怨积恨的波澜。
谢玉春无声地叹了口气,低头看着酒杯,往事似乎都凝缩在酒里。
刚到松江访友,他就听友人说:“谢兄,今日有位绝代佳人要在白龙潭义卖赈灾,弟已接到邀请,兄愿意去一睹盛况吗?”
“哦?谁人?”他颇有兴趣地问。
“柳如是!”
他们结伴同行。
果然是一个绝代尤物!悠然坐在船头,轻抚古琴,从她那纤纤玉笋似的指尖,流淌出让人飘飘欲仙的乐曲,倾倒了一湖的人。她的美使他心神不定,突生一种占有的欲念,急令老大把船挤到她的船前,捐了随身携带的所有银两,可她却连他的姓氏也没问一声。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把这傲慢的女人弄到手!”
他听了管家的主意,乘船将河东君的小舟死死咬住,抵到堤岸边。
这条宽阔的水道,是通往嘉定的必经之路,两岸生长着丈许的芦荻,芦花正放,接天连壤,给这段水路,增添了恐怖和神秘的色彩。
水上没有行船,岸上也没有人烟,两个女人见到这个阵势,还不要吓破了胆,乖乖就范吗?
谁知河东君竟不惧怕,走上船头,不卑不亢,音调不低不高地问:“谁是当家的?”霎时间,他们反倒有点不知所措了。还是管家挺身而出,他俯视着河东君说:“怎么?要见我家老爷吗?我得让你知道我家老爷的声望,然后你再求见如何?”他有些夸张地一挥手,“我家老爷乃江左大名鼎鼎的举人,又是嘉定的首富,拥有湖田万亩,家财万贯,仆妇成群……”
那女人不但没被镇住,还讪笑着揶揄地问:“这湖这水,这河道也属你家老爷所有吗?”
管家被问得张口结舌,自己只好抬步上了闸板,说:“柳河东君,我没有认错吧?我在此等你多日了,知你已脱离几社的束缚,本人仰慕你的才貌,欲筑金屋藏娇,你看如何?”
那女人突然放肆地笑起来。又倏然收住,冷冷地回答说:“相公盛情,柳隐深表谢忱!相公既知道弟之姓名,大概也略知弟之脾性碕?本人是个不爱金屋爱逍遥的浪人,恐怕是勉强不得的吧?”
“哈哈哈……柳河东君,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在此没有人烟之水面,能由得了你吗?”说着,向左右示意,“迎接新姨娘过船!”
她声色不变,接过跟随她的小女子递给的一柄剑,厉声说:“谁敢近前让他和这芦苇一样!”说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