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如易-第5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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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余舒身在帅营当中,昌平王的属下将她安置在一顶临时搭起的帐篷里,派士兵守在门口,禁止她出行。她也没有随意走动,就静坐在简陋的木床上,闭目养神。
为了今日,她已想好万全之策,陆鸿和徐青分别带着一队黑衣卫,一队藏身在宝昌街四周保护她家人周全,以免城中动乱,遭受波及,另一队在司天监留守。孤鸿则是暗中跟在她身后,等待她的暗号。一旦情况有变,她随时可以脱身。
莫怪她如此小心谨慎,夏江敏的噩梦预示到了她的死期,这让她不得不防备。
深夜时分,耳中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余舒掀开了眼皮,片刻后,就听有人站在帐篷外面高声道:“王爷回营,有请大人。”
余舒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仪容,抚平裙摆褶皱,拢合衣襟,轻抿鬓发,再将微微打颤的手指藏进广袖之中,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带路。”
那名亲卫事先得了吩咐,不敢怠慢,偷偷瞧了她一眼,便取过火把照亮去路,好声好气提醒她道:“地上坑洼,大人当心脚下。”
“有劳。”余舒轻轻颔首,惜字如金。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一个无奈被俘的亡国大臣应有的矜持。
出行百余步,路上遇见两拨巡逻的守卫,他们来到一顶大帐外面,给她带路的亲卫向内通报了,听到里面应声便后退出来,让她独自入内。
“大人请进。”
余舒脚步略顿,两袖叠在腹前,迈开步子走进帐中,帐帘在她身后合上。但觉眼前一团光亮,她抬头望去,便见有一人坐在灯下,双目炯炯有神地盯住她,那张俊脸晒黑了些,比她记忆中硬朗,可是他的眼神没变,还是那样明亮而赤诚,让她有种错觉,这五年阔别不过是大梦一场,梦醒时分,他根本不曾离开过。
余舒一颗忐忑的心忽就平定下来,她轻抿嘴唇,刚要说话,就见对面那人身形一动,转眼间一道阴影铺天盖地而来,再回神时,她已被一双铁臂紧紧圈进他宽阔的胸膛,紧密的怀抱让她透不过气,更说不出半个字来。
“阿舒、阿舒。。。”薛睿一声声轻唤她的名字,喉中尽是化不开的浓情,哪怕是他攻破京城大门,擒住大安皇帝的那一刻,也不如此时的失而复得来地欢喜激动。
余舒止不住地笑了,她扬起嘴角,无声地扭动脖子,自然而然地枕在他肩窝上,偷听他噗噗动动的心跳声。
好一阵子,薛睿发觉她的沉默,这才将她松开一些,低头看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眉心的赤红,再来就是她平静的神色,喜怒难察。
他顿觉不妙,却没舍得放开她,而是犹犹豫豫地出声试探道:“你不欢喜吗?”
余舒冷哼一声,抬头看他:“作何欢喜?我是朝廷重臣,你是敌国大将,你破我京门,掳本朝君王,又挟持我来此,难道不是为了羞辱于我吗?”
薛睿干愣了一下,手足无措道:“阿舒,你怎么这样说话。是不是你对我有什么误会,当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会回来接你,正大光明地迎娶你,你——你该不会是忘了吧?”
说着,他心头一凛,回想起傍晚城门楼下她冷漠疏离的模样,大手揽住了她的肩膀,硬生生将她转了过去,在她颈后摸索:“莫非你也中了那银针埋穴,失了忆了?”
余舒缩了缩脖子,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一面转过头忍笑,一面冷嘲热讽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昌平王居然是个疯人,满嘴的胡话。我几时与你相识,又几时与你有过婚约?”
闻言,薛睿目眩耳鸣,只觉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悲从中来。
余舒趁势推开了他,朝里走了两步,打量起这座宽敞的寝帐,脚下踩着半旧毡毯,简简单单一张长条案上整齐堆叠着军报与文本,笔墨纸砚倒是齐全,烛台数盏,却不见茶几香案,就连熏炉都没有摆,不远处的床榻也只是寻常可见的木料,衣架上除了盔甲便只一套行装,可见薛睿这个领兵大元帅过的有些穷酸。传闻燕军节俭,然而所到之处并无劫掠百姓搜刮民脂民膏,原来不假。
那头薛睿缓过劲儿来,再次盯住余舒的背影,又觉出不对,她就算是失忆了,这也太镇定了些吧。
“阿舒。”
“嗯?”
余舒正在感慨这大燕的王爷日子清苦,冷不丁听见他在背后叫她,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紧接着就被他从身后猛地抱住了,撞得她背痛,只听他埋首在她耳边咬牙切齿道:
“好啊你,没心肝的小骗子,竟然这样戏弄于我,枉我为你不思茶饭魂牵梦萦,只恨自己来得迟了。我真想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是冷是热,免得你再折磨我。”
这口中许久不曾说过甜言蜜语,然而一见她就情不自禁。若要军中那帮属下听见这几句,只怕会以为他们的昌平王被什么风流鬼附了身。
余舒暗笑不已,她的大洞明术已然至臻,岂会分不清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不过是为了刺探他有几分真心,才故意摆出一副冷脸给他瞧。
“你只道你相思,难道我就好过吗,这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未得你只字片语传书,我焉知你变心否?唯有日日为你卜算平安,却难得心安。”
她艾艾一声叹,便让他揪起了心肠,搂紧了她道:“我如有一丝一毫变心,合该五雷轰顶。”
余舒笑道:“这话我记下了,改**食言,我就开坛做法引雷劈你。”
她这一笑,薛睿也跟着乐了,双臂滑下,牵过了她的手,将她带到长榻坐下,转身取了烛台放在床头,屈膝半跪在她身前,将她双手合握于掌心,仰起头,目光灼灼地落在她脸上。
“让我好生看看。”
余舒含着笑,由着他打量,手心渐渐被他捂出了汗腻,却不想抽离,痴痴相望,仿佛要将那成千上百个流逝的日夜都弥补回来。
夜烛焦黄,薛睿起初以为她眉心那一团焰火是精心描绘的花钿,心念一动,抬手摸去,却在指尖碰触到那突起的朱砂后,才惊觉那是一道深入骨髓的伤疤。
他失了笑容,另一手握紧了她,颤声道:“苦了你。”
这五年来,他为了不使余舒受他牵连,以免被人抓住把柄,虽未寄只字片语,却时常托金柯进京打探她的消息。他知道她险些同景尘成亲,知道她几时升了官,知道她从朱慕昭手上接管了司天监,甚至知道她收养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养子。自然,他也知道她去劫亲,反被他祖父设计拿下,在刑部大牢受尽折磨,后来死里逃生。
金柯远远见过余舒几回,都没发现她额上伤疤,便以为坊间传闻她毁容是假,回复薛睿时,便轻描淡写带过了一则“传闻”。
今日相见,薛睿方知那不是传闻。他当年在大理寺见惯了诸般刑罚,眼下一看便知她是受了死牢酷刑,被勾魂锥生生戳穿了头骨,才会落下这样一道刻骨铭心的疤痕。
余舒与他心灵相通,无需多做解释,反问他道:“你不恨我心狠陷害了薛家,不怨我依附了你的杀父仇人吗?”
假如他有半分迟疑,便不值得她托付终身。
“你忘了,是我教你千方百计保住性命,何来怨恨一说?”薛睿想是看出了她的心结,同她十指紧扣,柔声低诉道:“你能好好活着,我便谢天谢地了。”
何况薛凌南是咎由自取,害人终害己,若非余舒一招釜底抽薪,薛家最后的下场只会更惨。
余舒心间一紧一松,眼中很快恢复了神采,暗道这人从来不曾叫她失望过,真个如意郎君。
她清清嗓子道:“你放心,薛伯母和瑾寻妹妹早被我暗中从峨眉山净水庵接了出来,现在一处清静之地度日,等到你这边安定了,便接她们来与你团聚。”
薛睿一脸惭愧道:“我这儿子实在不孝,还好有你替我周旋。”
至于薛凌南,则在崇贞三年死于牢狱。这话她不提,他也默契地没有再问。
余舒见他蹲得腿麻,便拽着他的手让他起身坐到榻上,与他促膝长谈。两人聊了半宿,说不完的过往,诉不完的衷肠。
天明时分,余舒不知不觉在薛睿怀中睡去,她这些年一向浅眠,有个风吹草动都能把她惊醒,此时营中将士早起操练,喝令声远远传来,又有金戈交错,鼓鸣之音,这样乱糟糟的环境下,她竟睡得格外安稳。
薛睿见她没有醒来的迹象,小心翼翼地抽出了手臂,莫道他不贪恋此刻温存,确有不少事等着他亲自安排,趁她熟睡,正好去办,等她醒来,便可相陪。
薛睿未传亲随,轻手轻脚穿戴整齐,走到营帐外面,又板起了一张脸孔,吩咐左右亲卫,不许人擅闯此地。关乎昨夜大提点入他寝帐一事,如有非议,严惩不贷。
熬了两天两夜不曾合眼,薛睿却是一副精神焕抖擞的模样,到校场点了二百骑兵,再次赶往京城。1152
第八百章 番外(二十四)()
起初的几天,安陵城中到处是风声鹤唳,百姓足不出户,大门紧闭,唯恐攻打进京的燕兵会在城中烧杀抢掠,搜刮民脂。▲∴,
那些官府之家更是水深火热,一家之主半夜被人强行捉去,生死不明,又听说皇帝也成了燕贼俘虏,眼看着是国破家亡,无力回天了。少不了有人不甘心就此赴死,连夜收拾细软,带上一干护院想要偷摸出城,却连城门边儿都摸不着,就被附近巡逻的燕国守军一举拿下,遣送回家。
总而言之,是插翅难飞。
话说回来,薛睿抓了上百个朝廷命官投入大牢,倒也没有对这群人喊打喊杀,而是等待大燕皇帝的御驾入关,再请圣裁。
这些天他城里城外两头跑,忙的是足不沾地,却不亦乐乎。白天诸事缠身,每到傍晚,他却必是要回到大营中过夜,只为片刻团聚。
余舒看他来回跑的累,便提议道:“不如我先回城,免得你这样折腾。”
薛睿摇头道:“不可。那日城门楼下,我当众掳你回来,就是存心要你攒上一个拼死救驾的好名。你若是就这么回去,便功亏一篑了。”
他把余舒“囚禁”于此,不全是出于私心,更多是为她日后打算。
大燕虽然来势汹汹,一鼓作气打下了半壁江山,然而攻克不易,守成更难。凭那一群武将妄想治国,简直是儿戏,日后大燕迁都安陵。少不了要起用安朝那一帮文臣。
威逼利诱是其一,关键还是要树立起一个标杆,一个领军式的人物,让那群官员老老实实地为大燕效力,余舒恰好就能做到这一点。
薛睿不愿她背上一个“两姓家奴”的骂名,就只能先下手为强,牢牢地在她身上盖一个“忠”字。哪怕她日后投效了大燕,也没有人能指摘她分毫不是。
“我已安排妥当,”他牵过她的手,粗粝的手指摩挲着她柔软的指腹。轻描淡写道:“我会求得君上留下崇贞皇帝一命。将他作为质子囚于京城。你呢,就是被逼无奈,才为我朝效劳。”
他连后路都给她想好了,余舒省心极了。轻松一笑。问他道:“你就没想过。我兴许不愿再入朝为官了呢?”
薛睿抬头看她,分辨她这是一句玩笑,还是心声。
“你若不愿。只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过吧。”他纵容的语气背后是无比的自信,时至今日,他终于可以护得住她。
余舒望进他温柔的眉眼,心有触动,舒展了纤长的手指同他交缠在一处,用力握紧,神色坚定道:“千辛万苦得来的权势,岂可拱手让人呢。”
她是厌烦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厌烦了无止无休的钩心斗角,但若有他携手共进,指点江山,何尝不是一件快事!
这腐朽的江山社稷,正该有一个新的开始。
* * *
七月,大燕皇帝入关。于十二日抵达安陵城东。昌平王命令属下大开城门,加派重兵,亲自出城接驾。旌旗飞舞,迎来御驾,燕帝身披铁甲,红光满面地骑乘在马背上,带来一干亲随,丝毫不见旅途奔波之苦。
“臣弟叩见君上,幸不辱命,已将京师夺下!恭迎万岁!”薛睿翻身下马,抱拳半跪。身后无数士兵齐声拜倒,声势滔天——
“恭迎万岁!”
“哈哈哈!”
燕帝朗声大笑,当即跃下马匹,健步上前,一手搀扶起薛睿,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声音洪亮道:“干得好!朕记你头功!”
薛睿眼中含笑,未见猖狂,却也没有推辞,不管皇帝这句话说出来,在场有多少人心里不是滋味。这开国第一功臣的位置,他是坐定了。
随后,御驾一行浩浩荡荡进京,直奔皇宫。一路上所见的浮华盛景,叫一群苦寒之地出身的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