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亿六 作者:张贤亮-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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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收什么。正好碰到国营企业改制,国营企业三钱不值两钱地向民间有钱人出售。他发现那些国营企业也不过跟“废品”差不多的价钱。和收购土地一样,只要你跟国营企业的厂长书记搞好关系,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的上级和上级的上级,由他们出面就行了,把利益链上的每个环节都打点好,值两千万人民币的厂子顶多两三百万就能买到手,明的暗的统共花不到四百万。而这时,王草根对银行有了新的认识:他把花四百万收购来的厂子向银行抵押,居然能按实际价格抵押出两千万。当然,要拿到这两千万至少要给银行的头头脑脑二三百万。不过,回扣再苛刻,不都是国家出的钱吗钱又不是从自己腰包里掏出来的。后来,银行就等于是他开的,他一个钱都不往银行里存,只要手头有土地和待售的国营企业作抵押,就可以向银行贷款。实际上,他等于拿国家的钱收购国家的企业,账面上一转,国营企业就成了他个人的了。
所以,王草根最不爱听人说中国的官喜欢贪污,他觉得那些官员都清廉得要命,给他一两万元,他能上百倍奉还,把值一两百万的东西送到你手上。
王草根特别钟情塑料厂,他在塑料棚子里住了一年多,喜欢闻那个味道。收购了第一个塑料厂,他就当上“先进个体户”。到王草根收购了三个塑料厂时,他已经荣任为c市“先进个体工商户”了。评他“先进”并非虚谈,因为不管什么国营企业,不管收购中的“手续费”要多少,不管银行管理人员要多少回扣,一转到他手上效益马上翻番,稳赚不赔。原来,比他水平不知高到哪里去的厂长书记不是知识不如他,而是不像他那样操心。他像耕耘过去他家的“自留地”和“承包地”一样经营企业,事事过问,亲力亲为,一天到晚脚不沾地。虽然他大字不识一个,可是确实做到了古人说的“虚怀若谷,不耻下问”。那还有什么事做不到的呢毛主席老人家不是说过嘛:“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
这就要说到医院了。这年,医院也要改制,也要向外卖。现在王草根已经几乎蚕食到城里了,他土地旁边正好有家医院要卖。王草根又有钱又有名,还是市政协委员。医院主管们商量,他们自己出点钱,出不起的那多半部分,与其让千里之外的莆田人占便宜,弄个福建人来当董事长管他们,不如就近找王草根。
王草根从来没想过收购医院。可是找上门的便宜不要,雷公都要下来劈的。再说,王草根奋斗了二十多年后也感到体力有点不支,大老婆整天病病歪歪,女儿嫁了人,女婿和外孙女也是病病秧秧的。他的“二奶”不知怎么,不是今天不舒服就是明天不舒服。那个有本事的“三奶”,生的也是个女娃儿,他盼星星盼月亮想死了的男娃儿,总生不出来。生一个是女娃儿,再生一个还是女娃儿。轮流走三个家,家家都是娘子军营。三个女人给他生不出一个儿子,是他最恼火的心事。所以他对收购医院还是有点兴趣,揣摩着自己家有个医院,就像自己家有块菜地一样。在农村,自己家有块菜地,想吃什么下地就摘,又鲜又嫩,城里人再牛也办不到。
但他是个细心人,医院不是工厂。平时因他家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闹得他经常跑医院,见个个医生都是爱搭理人不搭理人的面孔,脸上能刮下二两霜来。别看他在工厂企业指东划西,和管理人员与工人们能打成一片,到了医院见了医生却有三分畏惧。现在叫他管医生,还没管心就发颤。能行么为了解决收购不收购医院的问题,他决心到庙里去一趟。王草根并不迷信,他只相信他自己,从来不信什么鬼神风水,他还没有到“迷信”那样高的知识层面。只是当了市政协委员之后,和高层人士及政府官员打交道多了,才从他们那里受到感染。他知道有些政府官员信迷信超过信马列,至少二者都信。台上讲马列,台下讲鬼神风水。他开会时从不发言,总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一副大智若愚的样子。一次,他偶然听见几位政协委员议论城外有座庙子如何如何神,最神的是庙里的签。看来这几个政协委员都去求过签,各摆各的心得体会:问孩子考大学的、问女儿婚姻大事的、问炒股炒房的、问市政协换届后他还能不能当上委员的、替某个朋友问会不会被“双规”的……求签的结果没一个不应验。
王草根知道什么是“签”,小时候他妈就带他上庙子求过。那是一种最简单明了、立等可取的预测未来的方法,省了自己好多脑子。
这天,他叫司机把他送到那个庙子。司机连说“晓得晓得”,原来那电是司机常去的地方。车跑了一个多小时,过了两个收费站,匕绕八弯,才跑到山上这个庙子。
庙宇虽小,但历史悠久,建于明朝万历年间,远近闻名,香火旺盛,只是到“大跃进”时开始衰败,彻底毁坏于“文革”时期。红卫兵把神像菩萨全搬到院子里焚毁,如果不是造反派看上庙宇的空壳子,连房子也会烧掉。这里一度是红卫兵“长征”的接待站,来自四面八方的红卫兵就在庙里吃饭睡觉。改革开放后实行宗教信仰自由政策,才逐渐来了和尚。先来的老和尚不善经营,只知敲木鱼念经,老和尚圆寂后,才换上现在的中年和尚住持。中年和尚不知来自哪里,云游到此就以此为家了。住持和尚倒也能干,修好了倾圯的围墙,换掉了漏雨的瓦片。他特别会化缘,用佛的知名度作卖点,用老庙的历史作品牌,主打产品就是“签”。一张薄薄的劣质纸少则上百,多则上千,炒股也没这行当赚钱,而且丝毫没有风险。几年下来,佛像重镀了金身,大雄宝殿描上了彩绘,香火的旺盛甚至超过五百年前的明朝。
这时,住持和尚刚好送一个大官跟大官的小姐出门。别看出家人不问世事,对小轿车认识得可清楚。走的大官坐的不过是辆奥迪,还是国产的,来的却是一辆奔驰S600,也即老百姓称的“大奔”。大官的小姐跟和尚娇滴滴地喊“拜拜”,和尚也顾不得了,充分表现出“色即是空”的境界,连忙迎向“大奔”。
王草根刚跨下车就见和尚向他施礼,很过意不去,也抱拳向和尚作揖,“不敢不敢,劳动大师父了!劳动大师父了!”王草根可是个聪明人,不然也不会发财,常跟政协委员政府官员在一起,也渐渐浸润得会迎来送往,答谢应酬了。
住持和尚五十岁左右,矮胖身躯,圆头圆脑,万面大耳,既慈眉善目又油滑机巧,一副在红尘与世外之间游走的典型形象。王草根见了,有点自愧弗如:自己一天到晚忙忙碌碌,虽然有钱,却不如这个和尚逍遥自在,养得气色红润,身强体健。
进得庙里在殿上坐定之后,王草根也不喝和尚奉来的茶,直奔主题,说明来意。和尚一听要收购一家医院,吃了一惊。加上来客连名片也不递一张,更娃得来头不一般。只有人人皆知的大人物才不递名片,逢人就递上名片的都是些小角色。和尚赶快把签筒取出,双手捧到王草根面前请他摇。本来,求签人是要先烧香拜菩萨的,不过有钱人可免了这套虚礼。人有钱,菩萨都会另眼相看的。可是王草根不敢怠慢,学他妈妈那样,手捧签筒恭恭敬敬站起来,面向菩萨,抱着签筒,弯腰躬身,口中默默地念念有词:
“收,还是不收收,还是不收……”
拾破烂的人手巧得很,两下就摇出一根签。和尚赶忙抬起交给王草根。王草根谦虚地说,还是劳动大师父给解一解吧。和尚按签号从旁边柜子的抽屉里抽出张小纸条。每张纸条即签单上,都是一首旨意隐晦、可这样解释也可那样解释的旧体七言绝句。和尚嘀哩嘟噜摇头晃脑地念了一遍,王草根哪知道什么七言绝句,一句也没听明白。只听和尚说:
“好事好事,这是上中签,阿弥陀佛!喜上加喜,财上加财,此时不收,更待何时!”
王草根可不是傻瓜,正因为他听不懂七言绝句,一定要打破砂锅璺(问)到底。
“那么,大师父刚刚念的那些,究竟是啥子意思,还劳动大师父一句一句讲讲。”王草根现在最喜欢说“劳动”两个字,把所有应该加“请”字的场合,全用“劳动”代替。他靠劳动发家,至今不忘本。
这个中年和尚可说比王草根更聪明一筹,他跑了二十几年江湖,跑来跑去,发现无论做什么生意都要本钱,只有进庙当和尚是无本生意。信佛的人越来越多,钞票滚滚淌进“功德箱”。不像王草根,虽说赚钱多,但又花力气又费心思,而和尚只站在功德箱边上,眼看着钞票心甘情愿地、争先恐后地自己往里跑,你想那是什么滋味王草根的问题一点也没难住和尚。他看出了这个坐“大奔”的大款不识几个字。别看大款一身光鲜,但皮肤粗糙,手指关节粗大,骨头缝里就透出从田里爬上来没几天的气味。跟他一句句地解释签单上的七言绝句,无异于对牛弹琴,于是展开他平时对市场经济知识的积累,启发王草根说:
“阿弥陀佛!施主,你想想我们中国啥子东西多”
王草根脱口而出:“那当然是人多啰!”
“对了!”和尚一拍袈裟,“可是,阿弥陀佛!只要是人,吃五谷杂粮,有哪个不生病的阿弥陀佛!生了病啷个办嘞要进医院找医生。不管他当多大的官,发多大的财,他只要进了医院就矮三截!是病人求医生。施主见过医生求病人的没得没得!所以,阿弥陀佛!这个救人、救命、救死扶伤的‘救’字,一边是个‘求’,另一边是个反的‘文’。”
和尚一边说,一边在手掌上给王草根写了一个“攵”字。王草根虽然不认字,但“文”字还是认得的,这个“文件”那个“文件”上常见它。和尚把“文”字写成“攵”,王草根就知道这个“攵”是“文”反过来的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嘛:不论啥子人,多高的地位,多大的大款,平时人求他,一生病,他就要‘反’过来求人。所以说,开家医院,就万事不求人了,人人都要求你了。求你干啥子‘救’他嘛!所以说,开家医院比开家银行还来钱:是要命还是要钱要命你就拿钱来,要钱你就莫进来!阿弥陀佛!要多少钱,还不是你施主说了算嘛!”
和尚一席话让王草根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再问一句句诗是什么意思了,一句“进了医院就矮三截”,准得不能再准,那正是他自己深有体会的。他的家人进了医院,哪怕是有点发热,就要做全身检查,又要抽血化验。医生不但面如冰霜,还振振有词:“不做全身检查,不拍片子,不抽血化验,啷个晓得她是啥子原因发热嘞发热有好多种!晓得不晓得这完全是为你们病人负责。你懂不懂”病人家属连商量的余地也没有。正如和尚说的:“要命你就拿钱来,要钱你就莫进来!”娃儿或者她妈,上一次医院最少上千,多则上万。王草根每到一次医院看望家属回来就想:“妈卖昃!幸亏我成了大款,要是我还在农村,屋里头人害一次病我就非上吊不可!”如果收购了一家医院,当真会像和尚说的:要多少钱,还不是你施主说了算嘛!施主是谁呢施主就是王草根自己!想想就喜从中来!
“大师父真是名不虚传!名不虚传!”王草根恭恭敬敬称赞和尚。“名不虚传”四个字是别人常对他说的,现在用得恰到好处。
“大师父,那我就买定了!不过,还要劳动大师父给这医院起个名字。不会亏待大师父的!”
要卖的医院本名是“C市九道弯区第二人民医院”。卖给民间企业家,当然不能再用这个名字,因为那已经不是“人民”的了。起名字对和尚来说是唾手可得的事,但绝不能让施主看得太容易。和尚故意像思索了半天似的,才仿佛经过深思熟虑地说:
“这个嘛,我们佛家讲究‘普渡众生’。阿弥陀佛!医院也是要‘普救众生’的嘛。我看就起个‘众生医院’为好。”
王草根不明白“众生”是哪两个字,又“劳动”和尚写出来。和尚拿出张白纸用圆珠笔写了。这两个字王草根倒认得。“众”是三个“人”字加在一起,正好应了他三个女人。“生”代表儿子。女人只能叫“女士”,叫“小姐”,只有称呼男人才叫“先生”的。“生”不代表男娃儿是啥子王草根心中窃喜,这是个好兆头!他心想:“三个女人生不下一个男娃儿,我死都不相信!”老大虽然已绝经,连女娃儿也生不出了,而包养的老二、老三都还只有二十多不到三十岁。不仅菩萨对有钱人另眼相看,政府对有钱人也另眼相看。王草根不怕“超生”,那不就是交几个“社会抚养费”嘛!对他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