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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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朝说了几句话,这之前之后出了什么事,他全然不知!他也不知身上的寒热二毒,究竟是怎样化去。只是雷公电母,分明不是他杀的。这其中定是出了什么错漏!而他、他也不相信惜朝会出卖他!
他大叫道:“不,我绝不相信!碧莲仙君绝不可能这么做,绝不可能这么说!我绝不相信,你们让我见他!”
张天师冷笑道:“你还痴心妄想什么呢?你难道不知三百年前亢金星官是怎么死的?你想让碧莲仙君亲手杀你?你不过是个小小的花果司,仙君连杀都不屑杀你。他已说了,他不愿见你,任凭天庭处置你。”
是了,三百年前的亢金星官,不也是同他一样,对惜朝起了不该有的念头么?难道,是他那日侵犯了惜朝,犯了禁忌,终于令惜朝忍无可忍了么?不,不,他不相信惜朝竟会翻脸绝情。昏迷前惜朝那展颜一笑,犹在眼前,那冰凉而温柔的手指,犹在颊边……他绝不信惜朝会害他!
铁面天尊更不理他惊怒抗辩,冷冷宣布:“今奉玉帝尊旨,判花果司职掌七少,于诛仙台、灭仙柱上,领受仙界极刑!”
缚仙索穿了琵琶骨,他动弹不得。三十六判使拿住他,七十二执役保驾,四大天王开路,将他押送诛仙台。
诛仙台。他上天不久,却也知那是天庭众仙闻之色变的去处,只有犯下最不可饶恕的重罪,才会被押上诛仙台,捆上灭仙柱,处以百般酷刑,消散修为道行,锉磨身体筋骨,折损元神魂魄。究竟是怎样的酷刑,他却不知。
自灵霄宝殿殿后,九百九十九级白玉台阶通向诛仙台,每三阶便有一威武神将守护。往上望去云雾迷漫,影影幢幢,看不见去路。
无人理会他凄厉喊冤,两扇天门轰然关上,诛仙台上便只剩他一人缚于灭仙柱上。条条缚仙索那端直牵上空无尽黑暗之处,好似一张铁网将他缠在网中。四下一片茫茫黑暗,阴森寒冷,竟是个不知广阔、不知时间、不知所处的无间之处。仅这无尽的黑暗,就足以令人发狂。
这莫名其妙的横加之罪,竟不容他分辩,便定了他的罪罚。他蒙冤不白、悲愤欲狂。岂知天庭竟是如此黑暗、众神竟是如此蛮不讲理!他只能对着茫茫黑暗,呼冤无人听。
蓦地,一个惊雷从头顶直劈下来。天雷劫。将他劈得皮焦肉烂,身体里每一寸骨骼硬生生裂开,魂魄离散。然后,恍恍惚惚又重聚回身体中。然后,又是一道雷。天雷道道,不知何时断绝。
天雷之后,是天火劫。烈焰熏天,烧灼身体肺腑,皮肉一寸寸化为焦烂,露出白骨。然后,又一分分回复。天火熊熊,不知何时燃尽。
然后是罡风劫。身体骨节,尽被罡风吹化,骨肉溃烂,脓血流溢。然后,再一点点重生,聚回人形。罡风烈烈,不知何时止息。
灭仙柱遍体烧得通红,于他身上再加一层炮烙之苦。柱上更生出万道尖刃,从他身体对穿,辗转伸缩,割磨血肉,永不停息。
都说十八层地狱万般恐怖,谁知天界诛仙台,更不输黄泉冥府?正好似,死而复生,生而复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身体毁烂,魂魄分离,又被硬生生拉回重生,经受下一轮酷刑。浑身上下血肉淋漓,不见一点完整之处。气若游丝,只剩一线牵连。这一线生念,便是他坚信能与惜朝重见的希望。
他不肯死。他不能死。
哪怕死了便不用受这无尽折磨,便可早日投胎转世。可他死了便与惜朝天人永隔,相见无期。他宁肯受尽万般苦楚,也一定要熬过去。
他要熬过去,等到惜朝。
天地无间,无边无际,他受这酷刑,看不到尽头。只得一点信念撑持住最后一口气。他定要,留得一身在,与惜朝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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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间黑暗,天雷、天火、罡风三劫、炮烙、尖刀二刑,翻覆折磨,死去又活来,也不知过了多久。
忽然间,大门开启,外间光亮射入,他一时目眩,闭了眼睛。睁眼时,赫然竟见二郎真君杨戬走了进来。可他并没把二郎神放在眼里。因为他眼里,全盛满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翩翩碧衫映在光影之中,如梦如幻。惜朝。惜朝来救他了。他受尽折磨,只为等待惜朝。而惜朝终于已来了。
他挣起了一点力量,拼命睁开眼睛,想要把惜朝看清楚。可大约是他太过衰弱,眼中的惜朝却缥缈朦胧,无论怎样也看不清楚。
他张嘴,嗓子嘶哑得不成|人声,只道:“惜朝,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我一直在等你……”
惜朝淡淡一笑,笑得虚无飘缈:“你等我?我等我做什么?等我来救你么?”
他一怔:“惜朝,我是冤枉的,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惜朝却打断他,面无表情,语气冰冷,慢慢地道:“你冤枉什么?你难道没有对我意存妄念?我忍你已久,早就在等待时机,将你送上诛仙台。”
他全不相信自己听到什么,喃喃道:“惜朝,惜朝你说什么,我没听明白……”
惜朝提高了声音,一字一字,冷冷道:“你给我听清楚。你对我肆意欺辱,罪该万死。我来,便是叫你彻底死心,老老实实地去死。”
不,不,他不明白,他怔怔望着眼前的人,那是什么妖魔幻变了惜朝的模样来欺骗他吗?可分明不是别人,正是惜朝。惜朝缓缓走近他,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双眸飘忽,似梦似幻。他难道是在做噩梦么?为什么惜朝竟会翻脸无情?不,他应该醒过来,他不可做这噩梦,这噩梦比无间地狱还要可怕。他嘶哑着喉咙,颤抖着声音,道:“惜朝……你骗我,我不信。你不可能要我死。我不信。”
惜朝冷冷道:“我是骗了你,我之前一直在骗你。我骗你,你倒相信。现在我说了实话,你却不信。”
不,不,他不相信。难道之前的一切都是欺骗?杜鹃山上,相依相伴,碧湖之畔,展颜一笑。难道那都是假的?!
为什么,为什么竟会变成这般?一觉醒来,竟天翻地覆,乾坤倒转。这世上的一切,都不复原来模样。
惜朝一步一步,越走越近。他忽然眼前一亮:他看见,惜朝手上有亮光闪烁。那是他送惜朝的戒指!禁不住欢呼出声:“惜朝,你还带着我的戒指,我知道你在骗我!”
惜朝忽地顿住脚步,缓缓抬起手,取下戒指,举到他眼前,神情越发冷漠:“我都忘了这回事。这个戒指,也该陪你一起去死。”
“叮当”一声,戒指被抛落灭仙柱下,瞬间被高温销熔化去,无影无踪。
最后一线希望终于断绝。原来这一切,是真的。
原来世间最痛的,并非天雷、天火或罡风之劫,亦非炮烙利刃加身之苦。不,那都比不过短短几句话。即便血肉淋漓,挫骨扬灰,身上的痛又岂能比得过心上的痛。他怔怔望着惜朝,缓缓摇着头,只是不信。惜朝容颜如旧,神情却既狠、且绝,口口声声,要他去死。他的心便被这狠绝,一寸寸一刀刀,生生剜割翻搅。
可他不肯错开目光。他知道惜朝就要离去,绝情断义。从此,他要在这无尽黑暗中,独自一人,受尽酷刑,直到死去。纵然投胎转世,惜朝再也不会见他。所以,他没有时间再问为什么,他只能,趁这最后的机会,忍耐心头刀刀绞痛,再看惜朝一眼。
他拼命睁大眼睛,他要把这一眼中,惜朝的模样,融进血肉,刻入骨髓,代替惜朝伴随着他,碧落黄泉,永生永世。
可是眼前模糊缥缈,他竟总是看不清楚。他看不清惜朝的眉,眼,鼻,唇,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清。
他只恨不得,眼睛里生出手来,能将惜朝的面颊细细抚摸,清清楚楚记下惜朝的模样。
可惜朝却一字一字,冷冷地道:“你自己去死吧。”然后,转身。
他用尽力气,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此时此刻,他的喉咙竟然全然哑了。他拼命发声,想要最后再问惜朝一句——杜鹃山上的日子,当真,一切都是虚假的么?
可喉咙舌头竟是一点也不听使唤,恍如梦魇,拼命挣扎不脱。这最后的问题,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惜朝转过身去。许是天意,让他永远也无法知道答案了。
惜朝背转过身。他骤然间眼前银光一闪,喉咙一热——是惜朝的小斧,割断了他的喉咙。
三百年前的亢金星官,也正是这样被割断了喉咙。
满怀欢喜地等到惜朝来,却被冷冰冰的小斧割断了喉咙。翻脸绝情,只需一刹那。是了,他不用问了,惜朝本是无心、无情的圣莲。千年万年如斯,岂会为他而有一丝改变?那些神仙们说得一点也没错。他痴心如斯,于惜朝不过是尘俗污秽。是他痴心妄想了。
人间七日,本来就只是他的一个梦。
是他该死。他应该死得更早,在杜鹃山上昏迷过去,就不应该再醒来。那样,至少能死得开心些。
他的喉咙一点不痛,只是心头,刹那间有一处如被尖针戳入,冰凉剧痛,蔓延全身。他的心,终于片片碎裂开来,无边无际的黑暗裹住了他。
就此一念消亡,真正身死魂去。
六 何处
他一点冤魂,飘飘荡荡,出了南天门,直奔黄泉而去。
黄泉路,阴风飒飒,黑雾漫漫,森寒凄冷,前不见去处,后不见来路。鬼号阵阵,鬼影幢幢,一个个亡魂面目模糊,神情恍惚,引路鬼卒在前点着引魂灯,蓝幽幽的灯火指引着它们前往阴司地府。每个亡魂都频频回眸,恋恋不舍地回望人世,无奈脖子上锁了铁链,停留不得。
黄泉路尽头,是望乡台。鬼魂们就在这望乡台上,最后回望一眼人间,最后回望一眼心中惦记的人。
唯独他没有回头。他心已成灰,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
阎罗殿上,判他转世投胎。他恍恍惚惚,跟着鬼使的招魂旛前行。似是原路返回,却又看见前方一条长河,血色的波浪滔天汹涌,翻滚呼号,是忘川河。河畔铺天盖地的血红,开得绚烂,是彼岸花。河上有桥,是奈何桥。桥边一人一摊,是孟婆和她的孟婆汤。
孟婆见他来,颤巍巍地笑着将汤碗端到他面前:“这三百年来,婆婆的生意当真前所未有的好。婆婆就喜欢天上神仙的魂儿。可惜这几年来投胎的神仙少了,就你还是今年头一个。婆婆就为这个,也要特别送你碗大的。”
他只是不喝。
孟婆又笑:“年轻人,不要固执。像你这般不肯喝孟婆汤的魂,我见得多了。到最后,还不是一个个乖乖地喝了去投胎?来,喝了它,忘记前尘往事,再也不会伤心苦痛。不喝孟婆汤,你永远都别想过这奈何桥。”
他还是摇头,慢慢后退。“那么我不去投胎了。我不要忘记。我也不想活着。我情愿,在这黄泉中,做一个孤魂野鬼。”
于是他就真的做了在黄泉深处的一只孤魂野鬼。在幽冥最深的黑暗处日夜飘荡,无依无凭,无所终处。他也不知还要等待什么,还在想念什么。只是,一念不甘。
怨鬼死时的伤痕无法消去,他喉头那一线被小斧割断的伤处,便日日滴出血来。
可那不算什么。日日夜夜,他心口有一处,冰冷绞痛,似有根针在里翻搅,无止无息,让他不得安宁。竟比那诛仙台上诸般酷刑,更加痛楚万倍。
原来鬼魂竟也有心,竟也会痛。
倘使早日投胎转世,忘却前尘,他便再也不会伤心烦恼,再也不用忍受这无穷无尽、翻天覆地的心痛,可他偏是恁般固执,偏是宁可日日夜夜,这么痛下去。
在这黄泉深处,难以计算度过了多少时日。
一日,两日,三日。
一月,两月,三月。
一年,两年,三年。
日复一日,他的心尖剧痛难熬,不得宁息。年复一年,他的魂魄四处飘荡,不知去处。
不知过了多少年月,幽冥黄泉广阔无边,恍恍惚惚,却来到了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
一座竹屋,屋前一株大树,树下有石桌石凳,清雅宁静,全无幽冥血腥之气。
他忽然心上颤抖,眼中瞧去一片朦胧,仿佛回到了杜鹃丛旁,竹舍门前,躺在惜朝膝上晒太阳的时光。小屋屋门半掩,仿佛惜朝随时都会从里面出来,对他说一句:“外面冷,进来吧。”
可他知道那只是他的痴心妄想罢了。心头那一处,剧痛骤然加倍,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那屋门打开了。
他心跳如鼓,浑身颤抖,无法抑制。
门开处,出来一人。
——不是惜朝。
他顿时浑身失了力量,一点魂魄,几乎要被幽冥阴风吹散去。
出来的是个女子,长发如云,生得秀美温婉,不带一分鬼气,倒似天宫仙子。只是秀眉微蹙,竟笼着深深愁色。这女子乍一见他,竟浑身一震,怔怔地盯着他,脸上神色瞬息间变了数变。半晌方觉不妥,忙低了头,再抬头时脸上已带了温柔笑容,问道:“你是谁?”
他心灰意冷,漠然道:“我不过是个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