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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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朝说：“我骗你，你竟不恨么？”——原来惜朝说的骗，是没有告诉他自己已经魂飞魄散，反而要骗他忘记一切。
惜朝说：“你不恨我，我也就放心了。”——原来惜朝是说，诀别之后，终于可以放心而去。
惜朝说：“小七，小七，你是我命中的劫。”——原来正是因了他，惜朝才一步步走上死路，那是真正的，永劫。
惜朝说：“从前你喊我的名字，喊了那么多，今日我也要多喊你几声。”——那是因为，以后，再也不能喊了。
惜朝说：“可惜时间不够了。”——因为，惜朝最后一点魂魄，马上便要烟消云散了。
惜朝说：“小七……我不在的时候，你一个人要好好的活着。……我要走了。”——因为，惜朝以后再也不能陪着他了，从今往后，永远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惜朝静静地站着，凝视着他，微笑着，抬起手，仿佛要轻轻抚摸他的面颊。——可那微弱的一点魂魄，却终于无法在梦中触及到他。
惜朝的脸上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缓缓地道：“小七。……再见了。”——他却不知道那个奇异的微笑，是惜朝最后的告别……
小七。……再见了。
再见了。
原来惜朝说的再见，却是——
再也不见。
魂飞魄散。
灰飞烟灭。
什么也不剩下。
碧落黄泉，生生世世，他再也见不到他的惜朝。这天地茫茫，只得一场空。
惜朝这样干脆利落，这样固执决绝，明知是死路也不回头，最绚烂地怒放一回，便灰飞烟灭于这天地之间。再骗他喝下一碗孟婆汤，要他彻底忘却，连一点记忆也不给他留下。从此这世间再也没有他的惜朝。
可惜朝却没算到，他竟也这样痴，无论如何，都坚执不肯喝那孟婆汤。而他又怎能料到，在地府这样痴痴苦等了三百年，等到的却是惜朝魂飞魄散的消息。
缘生缘死，这样匆匆。
从他第一眼见到惜朝，直到惜朝魂飞魄散，总共只有三十一日。整整一个月时光，这朵碧莲就开到了尽头。
第一日，他乍见碧莲，便已倾心；第七日，他为惜朝取了名字，许下同生为人的心愿；第八日，他终于见到惜朝的人身，如痴如醉；第十日，惜朝对他说了第一句话，他欢喜万分；第十四日，他昏迷中抱住了惜朝，醒来却还不知道；第二十一日，他被九幽所伤，性命垂危，惜朝许给了他一个人间；第二十三日，惜朝给了他一座杜鹃山，如果那是梦，他但愿永不再醒；第二十六日，醉后一场迷乱，惜朝却只说了一句“外面冷，进来吧”；第二十七日，他毒发昏迷，惜朝为他吐了一口血；第二十八日，他醒后被抓，惜朝为救他，逆天化魔，杀了整整三日三夜。
第三十一日，惜朝油尽灯枯，灰飞烟灭。
三十一日，这样短。一日一日，他都数得清清楚楚。惜朝的每一句话，犹在耳边。
……我的住处，已被你污了，怎么住得？……那你便看罢！……你，仍有来世，可以重新活过。……我向来只有自己一身，不需他人烦扰，也不需你多虑。……这是那电母对雷公说的话，你拿来对我说做什么？……
……这便是你的人间么？有什么值得留恋呢？……放心，到你死之前，这七日我都会一直陪着你。……你喜欢杜鹃醉鱼，我便寻了这一片杜鹃花。……外面冷，进来吧。……小七，我要你活着陪我！……小七，梦里你说想看我真正开心的笑，当时我答应了你，却没做到。现下满足你。……
……在杜鹃山上的几日，是我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时光。……天上地下，唯独你，我舍不得。……小七，小七，你是我命中的劫。……只是从前你喊我的名字，喊了那么多，今日我也要多喊你几声。……小七，我不在的时候，你一个人要好好的活着。……小七。……再见了。
小七……小七……小七……
小七。……再见了。
惜朝，惜朝，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去哪里与你再见。
惜朝，惜朝，三界茫茫，我去哪里再听你唤我一声，小七。
原以为，历尽千辛万苦，终能等到相会之日，谁知你早已化为飞灰。不，飞灰尚有形，轻烟尚留痕，你却——
什么也不剩下。
休提今生，更无来世。
却原来终是一场空啊。
惜朝，我为你取了这“惜朝”的名，我说惜取今朝，谁知今朝过后，竟真是再无明朝。
求不得，苦。爱别离，苦。求不得一点儿相依相偎，怎知一腔痴情到头来终是爱别离。
而这结局，却是一开始便已注定。花苞初开的那一刹那，已是永劫不复。
惜朝，惜朝，原来当真是我害了你。
倘若从不曾相见，你还好好地活在天界，可以再活十万年，百万年。而我，也终是个无忧无虑的豹子精，做仙也好，做妖也好，什么都不在乎。
惜朝，惜朝，我受的苦，算得了什么。可你，你可曾后悔。
冥冥之中，虚幻之间，仿佛有惜朝的声音在回答他：若从不曾相见，就算再活十万年，又有什么意思？我做事，从来不后悔。
慌把四下寻遍，黄泉路来处渺茫，忘川河怒涛汹涌，彼岸花凄艳如血，却哪里有惜朝的身影。
原来不过是幻觉。
“我做事，从来不后悔。”——那正是惜朝会说的话。
他眼中一滴滴淌出鲜血。却原来杜鹃山上，子规泣血，便早已预示了这命运。春尽花谢，惜朝去矣，任他声声空啼血，任他一叫一肠断，再也唤不归。
泪尽血出，血枯见骨，天地终无情。
天地终无情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没有错，惜朝也没有错，只是这——
天地无情。
八 如斯
地藏菩萨。您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要度众生出离苦海。我却深陷地狱最底层，不得超脱。求您度我。
你执着之事，已然无可回天。绝了这妄念，喝了那孟婆汤，转世投胎去吧。
一切万物，由地而生，依地而长。地藏菩萨，求您以大神通，让碧莲于这大地之上重生。
我亦愿令碧莲重生，怎奈有心无力，它确实已灰飞烟灭，连一片叶子也不剩下，如何重生？痴儿，浮生如斯，为何偏偏不悟？
悟，我为何要悟。您不见那亢金星官，宁可永世化鹰。您不见那九幽帝君，一千四百年不曾死心。您不见那晴仙子，甘愿弃去数千年修行。您不见连红衣红叶，都不愿做仙愿做人。世人皆痴，神仙亦难悟，我又为何不能痴？
痴儿，痴儿，你若能留得碧莲一片叶，甚至它人身时一根发，或还有一分希望。如今，碧莲早已化为三千尘土，我确是无能为力了。
一根发……我连一根发也不曾留得……
既是如此，你还不悟？
……
……
不！不！我知道了！惜朝他，他还留给我一样东西！
自欺欺人，又有何益。
不是自欺欺人！旁人不知道，我却清清楚楚。诛仙台上，惜朝转身的那一霎，他眼中一滴泪，落进了我的心。它有生命，我知道。三百多年，我不知道惜朝出了什么事，可从它落入我心头的那一刻起，我日夜都知道它在痛。惜朝在天上魂魄消散，我的心也一起分分撕裂。那滴泪，替惜朝告诉我，他从不后悔。那滴泪，是惜朝的一分魂魄啊！
……
……
不想碧莲竟然真在这世间留得一分魂魄。不知是它有心、亦或无意，它竟然当真逆了天命。既如此，我岂能阻它心愿。只是，碧莲重生绝非一日之功，其中桩桩苦楚，你可受得下来？
什么苦楚，我都愿受。
这滴泪已融于你心中，你需受利刃剜心之痛，直至将它每分碎片取出，这利刃剜的是心，更甚诛仙台上诸般皮肉酷刑，你可受得下来？
受得。
取出这滴泪，我要将它植于忘川河中，与万株彼岸花同生，从奈何桥上每一只鬼魂身上吸取一丝魂气。百年方能生一魂，这三魂七魄共需整整一千年方能生全。你可等得？
等得。
阴魂虽成，还须阳身依托。这滴泪是从你心头生出，因此这一千年，你须去转世投胎，而每世都将在壮年时穿心而死，你的心头热血全数用来浇灌碧莲，莲身才得重生如初。世世穿心横死，你可受得了？
受得。
这些也罢了。待到一千年后，碧莲重生，不能再生长忘川河中，便要与你一同转世为人。但那时你二人不能不饮孟婆汤，这千年前情深意重，缘孽纠缠，都将忘得一干二净。你可舍得？
……我舍不得。可是为了惜朝能活，舍不得也要舍。
然而在天界那晴仙子先你一步，为碧莲舍命转生。正是因了她，你二人才得以见上最后一面，碧莲才得以留下这滴泪在你心中。因此，姻缘簿上已记了她与他一笔，转生后碧莲的姻缘是她而非你。你可能忍受？
……只要能与惜朝一起活着，姻缘与否已不重要。
然则，这一千年碧莲生在忘川血水之中，养它的是地府冤怨之气，吸的是百万恶鬼之魂。他转世投胎之后，必将心存邪毒，造尽杀孽。而你则正相反，你世世为它而死，世世积福，千年后的转世必是善正之人。兼之前世他为你搅乱三界，无数生灵因你因他而死，这些血债转世后都将落在你二人头上。那时你二人前尘尽忘，却是正邪誓不两立，又隔有血海深仇，注定一生都杀得你死我活，至死方休。而这一世尽后，碧莲元神消耗，又须千百年方能转生第二世。你想清楚了，这一切，你也受得了？
……我知道了。这一切，我都受得。惜朝为我魂飞魄散，我还有什么受不得。何况，我已不再信这“注定”二字。我注定诛仙台上魂飞魄散，惜朝却救下了我。惜朝注定绝灭世间，终还是留下一线生机。来生注定血海深仇又如何，我不信我二人同心协力还逆不了这命！我定要、与惜朝、续前生之好、践往日之盟！
……
请您替我，剜心取泪罢。
尾声
三国分汉，魏晋一统；五胡乱华，隋接南北；玄武门变，大唐盛世；黄巢义起，五代十国；陈桥兵变，太祖立宋；辽金犯境，风雨飘摇，时已是北宋徽宗初年。
此时距东汉献帝末年，已是整整一千年过去了。
暮春四月，无名山上，杜鹃盛开，满山遍野灿灿灼目。山间有湖，湖水澄碧，湛湛清心。湖边有巨石，长满青苔，仿佛已历尽数千年风雨。
只见一对青年情侣相依相偎，缓缓行来。男子书生打扮，神清气朗。女子衣妆盛丽，颜若朝华。轻声笑语间，两人已走到湖畔石前。男子搂着女子，轻抚她微隆的腹部，柔声道：“好好养着身子，把孩子生下来。等我回来，替你赎了身子，八抬大轿把你娶进门！”他殷殷许诺，女子只是低头一笑，却不答话。
忽地，女子指向巨石惊奇道：“顾郎，你瞧这石上仿佛有字呢！”两人好奇心起，一齐去拂拭石壁上青苔，渐渐见得似乎有几个大字刻于石上，但那字迹经历岁月磨损，笔划断续，一时看不出是什么。
女子奇道：“你瞧，这刻痕这般古老，好像刻了几百几千年似的。”字迹逐渐显露，她退后一步，辨认半晌，道：“这是什么字体？跟咱们用的全不一样。这个是个‘小’字么？那个是‘七’字么？‘小七’，那是什么意思？这右边两个字我认不得，你快来认认看。”
男子细细一看，惊道：“这不是东汉时盛行的草体么？这两个字，当是‘惜’、‘朝’。——难道这竟真是一千多年前的先人留下的古迹么？”
女子喃喃念道：“惜朝，惜朝，这两个字真好听。顾郎，咱们刚才还在商量给孩子起什么名字，上天就把这两个字送到咱们面前来了。这是天意啊。惜朝，顾惜朝，顾惜朝……多好听。孩子就叫惜朝，好不好？”
男子握着她的手点头道：“好，惜朝这个名字好，咱们的孩子，就叫顾惜朝！”
……
北宋徽宗末年，辽军侵宋，大宋军民奋起抗辽，连云寨大当家九现神龙戚少商，爱国忧民，率连云寨义军于千枪万仞之中，矢石交攻之际，匹马纵横，如入无人之境。将士们称他：万人敌。
……
后来的故事，你我都知道了。
旗亭酒肆，他终于等到他了。
他来还他一碟杜鹃醉鱼了。
……
千年不过如一梦，刹那却已成永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