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2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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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效的女教师,在她的调理下,到我们家来做事的仆人不管多么堕落,也会很快改变他们的人生观,变得纯洁高尚起来,甚至不再拿“五厘回扣”①,看见我手里提着东西,即使份量很轻,也会立即跑来把东西接过去——尽管他们从前极不乐意帮助人——生怕把我累坏。不过,弗朗索瓦丝在贡布雷养成了另一个习惯,做事从不让别人帮忙,她把这个习惯带到了巴黎。她觉得接受别人帮助,好比是接受一种侮辱。有时候有的仆人一连几个星期早晨起来向她问候,总得不到她的回礼,仆人去度假时,她甚至连一声再见都不说,仆人猜不出是什么原委,其实,就因为弗朗索瓦丝有一天身体不爽,他们想帮她干活而把她得罪了。现在我外祖母身患重病,弗朗索瓦丝更把她的工作看作神圣不可侵犯。她是我外祖母的专职佣人,在这庄严的日子里,她不愿意看到别人越俎代庖,篡夺她的角色。因此,她那位年轻的听差被她撇在一旁,无事可做,他对仿效维克多在我书房里拿我的信纸已感到不满足,开始从我的书橱里取走诗集。白天大部分时间他都用来读诗。无疑,他这样做是出于对诗人的赞赏,但也是为了在业余时间给同村好友写信时,能引用诗人的诗句。当然,他想用这一招使他的朋友们目眩神迷。可是他想问题缺乏连贯性,他认为这些诗是在我的书橱里找到的,一定是家喻户晓,人人都会引用,因此,当他给他的乡亲写信时,他想让他们大吃一惊,他在谈自己的想法时,夹几句拉马丁的诗,就象在说“走着瞧吧”,或“您好”一样。
①商人付给代主人采购物品的仆人们的佣金。
外祖母感到疼痛难忍,医生准许她用吗啡。使用吗啡后疼痛虽然减轻了,但不幸的是,尿中蛋白含量相应增加。我们想打击在外祖母身上定居的疾病,但却总是打错地方;挨打的总是外祖母,以及居于中间的她那可怜的身体,可她只是轻轻呻吟。我们给她造成了痛苦,却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好处。我们本想根除凶恶的疾病,却不料只是轻轻触了触它的皮毛,这样反而更把它激怒,说不定它会提前把它的女俘吞掉。前几天,尿中蛋白含量剧增,戈达尔大夫沉吟片刻,决定不用吗啡。这个普通而平凡的人,每当他沉思的时候,在他权衡两个处方各有哪些害处,直到最后作出决定的短暂时刻中,总表现出一种大将风度,就象一个一生碌碌无为的将军,在祖国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候,当他沉吟片刻,作出从军事上看极为明智的“与东方对峙”的决定时,闪烁着一种动人心魄的精神。从医学上讲,哪怕没有希望治好尿毒症,也不应该加重肾的负担。但另一方面,当外祖母不用吗啡时,她的疼痛却变得无法忍受。她又开始不停地动,每动一下都要发出呻吟:在很大程度上,痛苦是肌体的一种需要,肌体需要了解一种它所担心的新状态,使感觉与之相适应。人们可以从不舒服中辨到痛苦的来源。不舒服的感觉并非人人皆有。在一个充满浓烈烟味的房间里,两个感觉迟钝的人走进来,只管忙他们的事;第三个人感觉灵敏,就会不停地受到烟味的侵扰。他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不断用鼻子嗅这烟味。他似乎应该想办法不闻到味道,可每次都想使他受到侵扰的嗅觉闻得更准确。因此我们可以说,一种牵肠挂肚的忧虑可以使人忍受住剧烈的牙痛。当外祖母象这样疼痛时,她那淡紫色的额头上大汗淋漓,粘住了一绺绺白发;当她以为我们不在她房里时,她就会大声呻吟:“啊!这太可怕了!”可是,只要一看见我母亲,她就立即竭尽全力使痛苦从她脸上消失,或者干脆重复同样的呻吟,还要作一番解释,这补加的解释赋予我母亲可能听到的呻吟以新的含义:
“啊!我的女儿,这太可怕了,天气那么好,我多想出去走走,可我却不得不躺在床上,我对您的禁令很生气,眼泪都给气出来了。”
但是,她却不能阻止她的眼神发出呻吟,额头冒出汗水,四肢痉挛惊跳,虽然痉挛立即控制住了。
“我不疼,我哼哼是因为我躺着不舒服,我感到头发乱七八糟的,我有点恶心,我碰到墙上了。”
我母亲守在床头,凝视着外祖母的痛苦,仿佛象这样用目光穿透这痛苦的额头和这隐藏着疾病的身躯,就可以击中并消除外祖母的痛苦。我母亲说:
“不,亲爱的妈妈,我们决不让你象这样痛苦,我们要想个办法,你耐心等一等。我可以亲你一下吗?你不用动的。”
她俯下身子,双腿弯曲,半蹲着,仿佛这种谦卑姿势更能使她炽烈的献身愿望得到满足,她把包容着她全部生命的脸凑近外祖母,就象在递给她一个圣体盒。这张脸刻着酒窝和皱纹,犹如刻在圣体盒上的浮雕,多么深情,多么悲痛,多么温柔,说不清楚这是用亲吻,还是用啜泣或微笑的刻刀刻成的。外祖母也尽量把脸递给妈妈。她的脸变化极大,如果她有力气出门,毫无疑问,人们只能根据她帽子的羽毛认出是她。她的面部轮廓似乎正在塑造中,她努力避开其他模子,按照一个我们不认识的模子塑造自己。雕塑家的工作已接近尾声,脸变小了,同样也变硬了。脸上的经脉看上去不象是大理石的,却象是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上的纹理。因为呼吸困难,她的头总是向前倾,但同时又因为太累,背总是往后缩。这张凹凸不平的、变小了的、极富表情的脸孔,使人想起一尊史前雕像,活象野蛮的女看墓人的脸孔,粗糙,淡紫色,红棕色,充满着绝望。但是整个雕像尚未完竣。接着必须把它敲碎,然后把它葬入这个用痛苦的挛缩费力地保留下来的坟墓中。
我外祖母不停地咳嗽和打喷嚏。在这样一个俗话说走投无路的时刻,我们接受了一个亲戚的建议,请来了某专家。这个亲戚断言,请某专家看病,三天保好。上流社会人士谈到他们的医生时,总说这句话,而人们相信他们的话,就象弗朗索瓦丝相信报上的广告一样。某专家来了,带来了那只装满感冒病毒的药箱,就象厄俄尔①带着他的牛皮口袋一样。外祖母坚决不让医生检查。医生白来了一趟,我们很过意不去。因此,当他提出要给我们每个人检查鼻子时,我们没有拒绝,尽管我们的鼻子一点毛病也没有。可他说我们有病,说偏头痛或肠绞痛,心脏病或糖尿病,无一不是一种尚未被认识的鼻子病。他对我们每个人都重复同一句话:“这是一个小鼻甲,每次看见它,我都很高兴。还留着它干什么?我用点状烧灼术给您把它去掉。”当然,我们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但我们心里嘀咕:“去掉什么呢?”总之,我们的鼻子都有毛病;但是他搞错了,当时我们的鼻子并没有毛病。因为第二天,他的检查和临时包敷生了效,我们都得了他的重伤风。当他在街上遇见我父亲时,见他不停地咳嗽,就笑了,心想一个无知无识的人也许会以为是他给看病看出来的哩,其实他给我们检查时,我们就已经病了。
①希腊神话中的风神。住在一个岛上。据说他有六个儿子和六个女儿,代表十二个风,都装在一只牛皮口袋里。
外祖母病危使各种人有了向我们表示同情的机会,不管是过分的,还是不足的,都使我们感到吃惊,况且,这两种人使我们意外地发现了未曾发现的过去情况,甚至友谊方面的联系。那些不断前来询问外祖母病情的人表示出极大的关心,这使我们意识到外祖母病情的严重性,而我们在外祖母身边只感到她万分痛苦,却没有想到她的病情怎样严重。我们打电话通知了她的几个姐妹,但她们没有离开贡布雷。她们发现了一个男演员,他给她们演奏悦耳动听的室内乐,她们认为,看男演员演出,比守在病榻旁更能静心,更能表示悲哀。真不失为别出心裁。萨士拉夫人也给妈妈来了信,不过,完全象是一个突然取消了婚约(德雷福斯案件是决裂的原由)、同我们一刀两断的人写来的信。可是,贝龙特却天天都来,和我一起呆上几个小时。
他有一个习惯,在一段时间里,每天都到一个他可以不拘礼节的人家去。但从前是为了让别人听他一人滔滔不绝的讲话,现在他却长时间地默不作声,别人也不要求他说话。因为他病得很厉害:有人说他和我外祖母一样,患了蛋白尿症;另一些人说他长了瘤子。他变得弱不胜农,上我们家楼梯时很吃力,下楼更困难。他扶着栏杆还常常绊倒。我相信,要不是他害怕完全失掉出门的习惯和可能,他就一定闭门不出了,这个“蓄出羊胡的人”,我和他相识已久,可那时,他还那样敏捷,现在却步履维艰,连讲话都很困难了。
可就在这时候,他的著作在读者中传播日益广泛。在斯万夫人帮助他畏畏缩缩地散布这些著作的时代,它们只得到文人的承认,而现在,没有人不认为它们是伟大而了不起的杰作。当然,也有死后扬名的作家。但是,他们是在活着的时候,缓慢地朝着死亡前进,在尚未走到尽头的过程中,看见自己的作品一步一步赢得声誉的。至少,死后扬名的作家不用劳累。他们名字的光辉只停留在他们的墓碑上。他们长眠于地下,什么也听不见,不会被荣誉扰得心烦意乱。可是,对贝戈特来说,生死荣辱对比还没有完全结束。他还活着,必须忍受荣誉的骚扰。他还能走动,尽管走得很吃力,可他的作品却活蹦活跳,生气盎然,犹如那些可爱的少女,每天把新的仰慕者吸引到她的床边,但她们汹涌的青春活力和狂热的寻欢作乐会把人搞得精疲力竭。
现在他每天都到我们家来,但我觉得他来得太迟了,因为我不象前几年那样仰慕他了。这和他的声望提高并不矛盾。一般地说,一部作品,只有当它快失势的时候,只有当另一个作家的一部尚不见经传的作品将它取而代之,开始成为某些要求苛刻的人心目中新的崇拜物的时候,才能完全被人理解,才能获得全胜。贝戈特的书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呈现在我眼前的句子跟我自己的思路一样清晰,跟我卧室里的家具和大街上的车子一样鲜明。一切都一目了然,即使不是我们过去熟悉的,至少也是我们现在习以为常的。然而,一个新作家开始出书了。在他的书中,事物间的联系同我所熟悉的联系截然不同,我几乎看不懂他写了些什么。比如,他说:“引水管赞美公路完美无缺的保养”(这倒还好理解,我沿着公路走就是了),“公路每隔五分钟从布里昂①和克洛代尔②出发一次”。后半句话却让我如坠云雾,不知所云了。因为我等待的是一个城市名,却看到了一个人名。不过,我感到句子本身无可指摘,只怪我自己没有本事,不够灵活,不能把句子读完。我又一次冲刺,手脚并用,冲到我将能发现事物之间新的关系的地方。可每次读了一半,我就坚持不下去了,就象后来在部队上进行“横杆”训练时跑到横杆跟前我就停下来一样。然而,我对这位新作家仍然不胜钦佩,就象一个体操得零分的笨手笨脚的孩子在另一个比他灵巧的孩子面前露出赞叹神色一样。从此,我对贝戈特就不大欣赏了。我觉得,他的明晰清畅成了缺点。有一个时期,同样的内容,当弗罗芒丹③作画时,人们一眼就能看清楚,可是由雷诺阿④来画,就谁也看不懂了。
①布里昂(1862——1932),法国政治家。
②克洛代尔(1868——1955),法国作家和外交家。
③弗罗芒丹(1820——1876),法国画家和作家,擅长画风景画。
④雷诺阿(1841——1919),法国画家,印象派成员之一。
今天,那些风雅之士告诉我们,雷诺阿是十九世纪的大画家。可他们说这话时忘记了时间,即使在十九世纪中叶,雷诺阿也是用了很长时间才被尊为伟大艺术家的。一个独辟蹊径的画家,一个独树一帜的艺术家,要象这样受到公认,必须采用眼科医生的治疗方法。用他们的画或小说进行治疗不总是令人愉快的。治疗结束后,医生对我们说:现在请看吧。我们看见的世界(不是被创造一次,而是经常被创造,就象一个独出心裁的艺术家经常突然降世一样)同旧世界大相径庭,但一清二楚。妇女们在街上行走,和昔日的妇女截然不同,因为她们是雷诺阿的妇女,从前,我们是拒绝承认他画上的妇女的。车子也是雷诺阿的车子,还有大海和天空:我们渴望在雷诺阿的森林里散步,可是,当我们第一天看见他的森林时,觉得它什么都象,唯独不象森林,比如说它象一幅色调细腻,但就是缺少森林特有色调的挂毯。一个新的不持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