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花烟月-第1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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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忙闭了嘴,汗水从额角直往下滴,很快模糊了双眼。
深吸一口气,我狼狈地埋进水中。
可桶里的水,似乎在不断升温、升温再升温;眼前不时浮现起莲花峰顶,我生日那夜与明于远在一起的情景……
我飞速掐住自己的胳膊,疼痛猛烈袭来,心火稍减,不由暗地松了一口气,却忘了还在水中。
“你这笨蛋!呛了多少?快吐了。”妙音一把将我捞出,笑骂着拍打我的背。
好半天,我才住了咳嗽。
正要道谢,一股清清凉凉的气流,渐渐自背部浸遍了全身。
如处空山,如沐清风,如对高天明月。
突然一怔。
那阵突如其来的渴望,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绷得要断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倚着木桶,浑身虚软,心思却渐复清明。
刚才的古怪,一定于妙音有关。
是想探知融蛊效果?
那阿玉?
正要问,门帘掀落,一人走了进来:“妙音大师,请去看一看皇上。”
听声音分明是,可却是位陌生的中年男子,穿着书院里杂役的服饰。
“好。我小师弟就请何太医了。再等一柱香的时间,你沿着他督脉运行路线,轻轻按摩后再下针。”
妙音看了看我,眼神定慧静:“别担心,妙莲师弟。同心蛊一定会解的。”
说罢,唱声佛号,走了出去。
看着他大袖翻飞的背影,我一笑摇头。
这会儿看,竟又是个道心如海的高僧了。
“简侍讲——”
眼见何太医正要恭身施礼,我忙笑着伸出手去阻止他。
“何太医,这些天你藏在哪儿了?皇上究竟还带了多少人到这儿?”
何太医微笑着细细打量我,轻声说:“我是与简相他们一起来的。有圣手妙音在,皇上与你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的。柳总管没来,宫中得有人在的。”
他一边说一边不住地往我桶里掺热水,看了看我,居然打趣起来:“你这里衣不脱了,待会儿我可没法扎针。”
我不自在地咳了一咳,往水里又沉下去几分。
何太医笑起来。
我想想,也笑了,站起来除了中衣。
想着以往劳烦他多次的事,看着他清瘦的脸,只觉得十分亲切。心底那最大的疑问,决定直接向他求答:“皇上他,好不好?”
他愣了愣,低声说:“你生日那夜,皇上在宫中一夜未眠,只是站在窗前……谁也不敢去劝。第二天,才发现皇上……病了。下官给皇上诊的脉,与你当初在西景国的症状一模一样。皇上吩咐下官务必严守秘密……”
“何清源!”
正听得手脚发冷、口中发苦,耳边这清冷的低喝传来,吓得我连打几个寒颤。
阿玉不知何时竟已来到这儿,此时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何太医。
何太医头也不敢抬,不知是热的还是怎么的,额角汗水涔涔而下。
“下去。”清冷冷,却带着无边的气势。
“别……”慌乱中我出声阻止。
何太医似乎没听见,朝阿玉一躬身,急忙向后退去,离开了。
室内一下子陷入极度静寂中。
我呆浸在大木桶中,状如困兽。
脚步声,一步一步。挺拔的身影,一寸一寸向这边接近。
长风拂山窗,烛光摇曳,火苗颤动得如我此时的神经。
滴答一声,又一声,额角的汗珠滚落木桶中,响声传来,我猛一哆嗦,醒悟过来。
“皇上!请您离开这儿……”
依着桶壁,我轻抬下巴,直视他不见一丝情绪的漆黑瞳仁。
他状若未闻,目不转睛地与我对视,一边动作优雅地脱着外袍。
眼前的他,不再是淡凉温和的容珩,不再是刚才寝室中狡猾多诈的阿玉,怎么看怎么都是兴庆宫中那位清冷端严的皇上。
一举一动,都是至高无上的权威。
只有略带憔悴的苍白面容,泄露出他曾经忍受过的痛苦。
垂了头默想片刻,决定还是当面问他为好。
“阿玉……”
?!
目瞪口呆中,浑忘了所有的语言。
忽又猛醒,我呼地一下扭过头去,速度太快,脖子顿时一阵酸疼。
“怎么,没见过别人的身体么?你看你这面红耳赤的样子。”
清清冷冷的声音,一派雍容,却分明带着几分极力克制却仍没克制得了的笑意。
水声传来,他似乎迈进了另一只木桶。
我紧紧握着桶沿,恨不得它就是某人的脖子。
门帘又被掀起。
妙音。
我顿松一口气。
“什么也别想,尽量让灵台处于虚空澄明状态。”他边往我桶中加热水,又极低声对我说,“放心,皇上是背对着你的。”
我迟疑地看了看妙音,他朝我微微一笑,笑得云天高邈,点尘不染。
注视着他淡静的双眼,我极力放缓呼吸,进入虚无。
似乎是海一般深广的夜,似乎是空寂无人的旷野,一泓澄潭,溟溟渺渺。
俯身掬水在手,刹那间,星河银砂般从指间泻落,时空的涟漪里,一支白莲于掌心轻绽。
露珠般洁白淡凉,极清丽的香,月光一样瞬间笼罩我整个身心。
“莲影——莲影——”
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呼唤,仿佛千年伫守终于刹那相逢的欣喜,清寂稍抑,含泪微笑。
“我在……”
谁在轻声回答?
我一惊而醒,环顾四周,发现不知何时已置身于寝室的床上,烛光朦胧,床前一人静立。
阿玉。
他似乎已注视了我很久很久。
墨黑的眼里翻涌着难明的情绪。
刚才……
暗自惊疑不定,他却突然俯身,手擦过我的眼角,我这才发觉脸上的凉意,忙伸手抹去。
“大约是魇着了……”我仓促一笑。
阿玉的眼底光芒一闪:“是怎样的梦,竟让你……不早了,睡吧。”
睡?
如何睡得着?
妙音何太医他们呢?
他看我一眼,解释道:“是何太医替你扎的针,也是他帮你整理的衣服。同心蛊,应当对你我没有太大影响了。”
应当?
应当是什么意思?
我披衣坐起来,把刚才看到的情景如实相告。
他沉默片刻,轻轻开口:“你不会要求我连根铲除有关你的一切吧?这对我来说,永无可能。刚才妙音在你身上催动的欲念,我并没有感觉到什么,这一点,你大可放心了。他对你真的很好,怕我有所隐瞒,所以要求我与你同时入浴,他好方便施为。你处于静虚状态时,妙音催动过我的欲望,你也分明没有感觉到什么,对不对?睡吧,明天开始的年试,要消耗大量的精神。记住,如果你输了,我是不会放手的。”
说罢他手一拂,我眼睛顿时睁不动,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就陷入了黑暗之中。
沧海龙吟之一
风云际会从今始。
“如何?有没有破绽?”对着镜子贴罢面具整理好头发,穿上那件深青色棉袍,我笑问阿玉。
他嘴角一抹笑,却没有到达幽深漆黑的双眼:“不错,堪比乌鸦。”
呵呵,那是。
经过昨夜,似乎更黑了几分,再加上这面具,我整个人灰扑扑乌蒙蒙,重度营养不良状。
尤其站在雍容优雅的他面前。
我作高山仰止状,大力赞叹:“公子容珩长身玉立,秀逸清峻,为人中龙凤现身说法。”
他一笑,却转过了身去,似乎是在注视着窗纸上摇曳的竹影,好半天,声音传来,轻得如自语:“昨夜……睡得好吗?”
这下,再也装不出浑忘昨夜的事、装不出眼前这人是我兄弟的样子。
我看看窗外,大声说:“哎呀,时辰不早了。”
说着快速卷起桌上的纸墨笔砚,定定神,努力走得沉稳,努力控制着自己不一下子就窜到外面去,到门口还努力用很自然的语气问他:“你现在去不去……?”
他不知何时已转过来,沉沉静静地看着我,不言语。
我一惊,停在了门边,话居然变成了:“哪儿有吃的?我饿了……”
他一愣,慢慢慢慢,笑意涟漪般从眼底漾开,溢出来。
他无奈地摇摇头,摇着摇着笑出了声。
“走吧,小笨蛋,”他似乎越想越好笑,伸手一捋我的头发,“傻瞪着我做什么?不是饿了吗?被你这么一闹,我倒真饿了。不过,你欠我的五百七十六文还没还,我身边没钱了,从现在起由你来付帐。”
恶僧妙音不知躲哪儿静修去了,书院东南角的厅堂中,坐着许多吃饭的人。
我们进去时,里面静了静,立刻又嗡嗡嗡响起说话声。
“看看看,那个就是穆非……”
“什么?太难看了吧?容珩竟然看得上他?……”
“不对,快看他的身材,啊,还有走路的姿势,太好看了……”
“啧啧,好看?!你不会也昏了头,像容珩那样被他……”
“听说有人正准备把他轰出书院……”
阿玉看看我,我笑了笑,不安之情却潜滋暗长。
年试,我是绝对不能输的。
可要是他们真的存心联合起来为难我,怎么办?
唉,想不到一天的功夫,我的名声竟这么大起来了。
一路想着心思,容珩坐我也坐,不多会儿,有人提着食盒上来。
药草的香味隐隐传来……何太医?
只见他极为恭敬地朝阿玉一躬,目光飞快瞥过阿玉,落到我脸上时,眼里笑意满满。
这人,为什么要笑得这样古古怪怪?
我看看他,又看看阿玉,阿玉也正在看我。
我低头,发现大家打哑谜真不舒服,于是挑了一块梅花糕递给他:“尝尝这个,我请你……”
突然尴尬起来。
身上一文钱也没有。
他低笑出声,接过点心看了看,又看了看我:“不错。颜色清丽无匹,吃起来一定令人回味无穷。”
说罢,目光不离我,十分优雅地轻咬一口。
我无端打个寒颤。
一旁杂役打扮的何太医目不斜视,表情还绷得十分……严肃?
阿玉状若无意地扫了他一眼,何太医惊醒般告辞:“二位慢用。”
我抓住何太医的衣袖,把他拉低了在他耳边商量:“我没带纹银,今天的帐,先欠……”
身后有人“嗤”地一声冷笑,转眼已站在我们桌前。
顾惟雍。
“欠?多半是赖帐吧?不过啊,真可惜,你混进我们书院骗吃骗喝的日子快要到头了。”
他的目光极不屑地我脸上沾了沾,转落到阿玉身上,变得吞吞吐吐。
我看看阿玉,阿玉微笑着拈块水晶酥给我:“试试这个,味道不错。”
顾惟雍脸色一白:“容珩……”
阿玉抬起头,看了看顾惟雍,开了口:“是顾公子吧?我看你是枉生了一副聪明面孔。你好歹也算个读书人,怎么如此动摇不定、毫无主见?不是看在还有几分良善的份上,我……”
“容公子要如何?”
霍,顾问峤居然会出现在这儿?
他一身长衫,看上去颇有几分风雅。
“顾某派人打听过,京城各王府中谁也没听说过有容公子这号人物,不知容公子如何解说?”
阿玉浑若未闻,拉着我站了起来:“走吧,第一轮年试要开始了。”
顾问峤在我们面前,笑容却十分谦和:“这次是顾某多事,管到南书郡来了。失礼处自会向书院院长及卫明府说明。不过现在,还要烦请容公子跟顾某解说一下你的身份来历。”
不少人向我们这边看过来。
我看着顾问峤,实在笑不是气不是。
这人什么回事?凭着他对名利的热切,突然跑这儿来这一招是什么目的?
正疑问,却看到他朝顾惟雍微不可察地一颔首,顾惟雍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容珩,转身走了。
霍,顾问峤莫不是亲自上场,帮他儿子夺这年试第一名来了?
嗯嗯,很有可能。
毕竟这一次年试不比以往,昊昂一品大臣几乎全来到了书院。
多好的晋身机会。
“走吧,别看了。年试就要开始了。”
“哎哟,真的,快走快走。”
人,一下子走了个干净。
阿玉似乎懒得多说,看也不看顾问峤:“让开。”
语声清淡,并不似阿玉自己一贯清冷端严的声音。
顾问峤一怔,眼神中掠过惊疑之色。
阿玉仪态优雅步履从容,带着我离开。
“顾问峤没见过你?”半路上,我问阿玉。
“别忘了我现在还是容珩。他纵有怀疑,也不会疑到这份上。他一个五品官,平时并没有什么面圣的机会。即使有,又有几人敢细细打量人君的?哪像你,我看你是惟一不怎么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中的人吧?”
我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