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甲苍髯 第二部-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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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然觉得北辰胤方才的这一席话好像是诀别的言语,无端害怕得浑身冰冷。元凰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他握紧拳头,大声道:〃我不会这样的,我一定不会的!喜欢的人,离开再久,也还是最亲爱的。我心里想他念他,越是见不着,想念只会越深,又怎么会淡漠下来呢。〃
北辰胤见元凰神色突变,说得激动,眼中几乎泛出泪来,只以为他想到了死去的父皇,被勾起了伤心。毕竟的,在元凰心里,只得北辰禹这一个父亲,左右无可取代,而北辰禹又偏偏是死在自己手下。这件事情,也许元凰迟早总会知道北辰胤这么想着,心也微微酸楚起来,抬起手去擦元凰润湿的眼角,不防备被元凰一下子将手紧紧抓住。元凰神色严肃地盯住他,牢牢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胸膛起伏着没有言语。
〃没事了。〃北辰胤伸出另一只手去拍拍他的头,〃你上次不是说,隶书总也写不好看么,要不要我今日教你?〃
元凰又愣了一会儿,这才慢慢松开了北辰胤的手。北辰胤抽回手去,往已经干涸的砚中加水。元凰自觉方才失态,伸手抢过墨石,低声道:〃我给皇叔磨墨〃。他低头看去,见到桌上暗紫砚台古朴雅致,正面雕着两只白鹤,对着下方一颗有睛有晕的石眼,磨墨时候寂寂无纤响;砚台侧面还暗雕着八仙图案,形神俱备。元凰手下忙碌,嘴里忍不住道:〃三皇叔这里的砚台,都这么讲究。〃
〃若是太子喜欢,就拿去吧。〃
〃啊,不是。我又不工书法,拿去就糟塌了。〃元凰赶紧解释,北辰胤此时在桌面摊好了字帖,站起身来,示意元凰坐到椅子上去。元凰自小的功课都有玉阶飞督导,北辰禹在时偶然检查,从没有被北辰胤测问过。眼下北辰胤不是正式要考他书法,他却紧张起来,一面坐到椅上提笔,一面先给自己留好退路:〃我写得可不好。〃
北嵎以正楷为公文通用,元凰自幼练习,一笔钟王小楷写得内秀外刚,可算得上品,北辰胤也曾经见过。但少年手底毕竟控笔力道不足,写出的隶体虽然称得上端正好看,却软趴趴的没有骨架支撑。元凰对着贴,认认真真写完〃树木丛生,百草丰茂〃这一句,瞧着同先前两句笔法实在相差太远,便停下手来。
北辰胤本来在旁边看着,此时走到椅子背后,倾下身体,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握住元凰的手向纸上划去:〃隶书字形淳古方圆,尤其讲究紧凑截齐。当停笔时便要当机立断,万万不可迟疑。〃说话间写完一个〃秋〃字,最后一捺还未用到极致,便猛地顿笔抬手,力透纸背。
元凰被北辰胤手把手地教字,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来,一下子也顾不得书法,回头问道:〃你身体好些了吗?〃
〃已经没事了。〃北辰胤的眼睛没有离开纸面,继续牵引着元凰的手写下一个〃风〃。元凰将头转回到桌面,又说道:〃秋狝那天,我原先没听说三皇叔病了,不然不会硬缠着皇叔的呀。。。。。。〃他只顾说话,没有留神手上,一时跟不上北辰胤笔下转折,拉出一道墨痕。
〃能参加太子十四岁秋狝,是朝中诸人的荣幸,何况我只是小病而已你的脚可好全了?〃
〃嗯,早好了,只是母后不让我出宫老师早先来探望皇叔,我托了他带了话的。〃元凰随着北辰胤的手腕开始写下一个〃萧〃字,〃老师同你说了罢?〃
〃说了。〃北辰胤应道,将玉阶飞的狡猾按下不表:〃多谢太子费心。〃
〃噫,这有什么。〃元凰有些不解,又觉微微不满:〃三皇叔说话真见外。。。。。。〃他就这般同北辰胤一问一答,直到写完了整首诗歌,元凰独自在宣纸下角添上〃北辰元凰〃四个字,又把笔交给北辰胤:〃三皇叔也落个款吧。〃
北辰胤依言写上自己的名字,元凰便把这幅参差不齐的书法卷起来,虽然写坏了,也要带回东宫去。北辰胤由得他,在元凰临走的时候叫住问他道:〃凰儿,秋狝时候的雪松狮,你喜欢吗?〃
〃三皇叔不是送了伯英么?〃元凰当日听说这件事,还偷偷气恼了一下,碍着面子没同别人说,现在倒已不再计较。他虽然正值争强好胜的年纪,却因为父皇早丧,地位又非同一般,比其他孩子更懂得为人处事的道理。他明白自古圣君必然胸襟开阔,莫说三皇叔将松狮给了伯英,即便是先给了自己,若是惠王家的世子喜欢,他也该让了他们。一国之君虽握有生杀大权,在许多小事上却远不如平民黔首随心所欲,而是需要顾全大局忍痛割爱。除了江山龙椅,没有什么是舍不得的当然,对于现在的北辰元凰而言,大约还要在〃江山龙椅〃四个字后面,添上〃三皇叔〃这一项。
〃既然伯英提了,我想你大约也是喜欢的。〃北辰胤道:〃府里还留有一对做种,若是喜欢,就带回东宫去吧。〃
元凰想要答应,又觉得不好意思:〃三皇叔自己不留着吗?〃
〃不用。〃北辰胤拍拍他的肩膀:〃好的猎人不需要猎犬。〃
这话正是元凰秋狝时候的赌气言语,他听了忍不住笑出来:〃谢谢皇叔。〃
那日元凰在王府用过午膳,直到下午才回转宫中。冬日里天黑得早,他兴致勃勃地逗弄了一会儿天锡王府送来的松狮狗,便到了晚膳时间。从王府回来之后,元凰总若有若无地惦念着三王妃像上的话语,想要明白其中含义。他不能去问玉阶飞,一人冥思苦想了小半个晚上,还是抓不到要害。他拿过架上一本《东坡词》随手打开,正巧翻到一首《南歌子》,中有〃蓝桥何处觅云英,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一句,元凰反复默读几遍,似有所悟,把书放在一旁,信步走出门去。
此时正是十一月初三,元凰从中庭一直向外走去,也不停脚。东宫侍卫们见他只身一人,知道他没有令牌出不了皇宫,又因为宫内一贯防备森严,倒没有太过担心。元凰怕被太后宫中的侍女撞到,便一直往太和殿的方向走太和殿本是皇帝准备上朝下朝的地方,在元凰小时候最是灯火通明。如今北嵎帝位空悬,太和殿长久无人驾临,原先的管事太监也被调去别的地方,反成了宫中最冷清的所在。元凰一路走来,迎面碰到一小队巡视的守卫,见是太子不敢打扰,低头行礼后从他身边匆匆经过。他们走远之后,元凰隐隐约约听到其中一人抱怨道:〃今儿个月色那么暗,刚才太子过来,都差点没看清。〃
另一人接道:〃可不是,今天初三,正是眉月呢,能不暗吗?〃
元凰闻言一怔,却不敢马上抬头,低头盯着地面快步向前走去,也顾不到会不会撞上人。他一直走到太和殿附近,听左右巡视脚步渐歇,这才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仰头向空中望去,但见一轮清冷弦月依依斜挂,欲笑还颦,可不正像女子的一弯秀眉!
他此刻方是恍然大悟,画中〃帘底纤纤月〃一句,比得原是王妃的眉黛,再连着前头两句看来,通篇竟是相思之语元凰本以为那幅画是北辰胤新婚燕尔时候对妻子的描摹,如今想来,却原来是眉姬逝后的追思。〃云英〃一句虽如他先前所想,是将眉姬比作仙子,却并非言其绝世姿容,而是言其缥缈归去不可追寻;配上其后〃行人曾见〃中的一个〃曾〃字,惘然伤痛之情更是溢于言表。北辰胤仅凭记忆便能将人物画得如此传神,而那女子杨柳荫下的回眸浅笑,非是陌上相携,却是灞陵惜别。
元凰想到这里,蓦然觉得心痛,〃说什么人间别久不成悲,都是骗人的。〃他低下头去喃喃道,恨恨在地上蹬了两脚:〃都是骗人的!〃
他说完正要抬头,猛听见旁边的树丛里传来异样的响动。元凰以为有人偷听,面色一寒,沉声喝问道:〃谁在那里?〃
八 鸳梦
元凰一声喝问方才出口,树丛里立即寂然无声,片刻之后才仿佛压抑不住似的,又断续传来若有若无的动静。元凰本来以为是风吹草动或是受了惊的小兽,方才的问话不过是习惯使然,并没有想要得到回答,此时见那声响似乎对自己的问话有所反映,才知树丛中极有可能是藏着人。他暗惊之下更是紧张戒备,对方既已经对他的行踪有所觉察,他也便无隐藏的必要,一面留心着身后,一面要大声召唤不远处的守备侍卫:〃来。。。。。。〃
他一个〃人〃字尚未出口,便听得有人低呼一声〃太子〃,树丛中响声大胜,片刻后扑出两道人影。元凰不及细想,已足下用力,后越了一丈有余,正要抢先出手自救,却又见那两条人影齐齐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不像是要攻击他的样子,倒反像是跪地哀求。
元凰存了疑惑,没有继续喊人,打量起扑跪在面前的二人来,细看之下,宛如当头一棒,浑身猛然一震,又不自觉地后退了数步方才站定。明明是初冬的天气,他却忽地觉出燥热来,尴尬慌张地不知要将手脚摆放在哪里方才从树丛中闪出来的,与其说是两道人影,无如说是连接在一起的两具人体来得更妥当些此时面对元凰拜倒在地的,竟是不着寸缕的一对男女,衣物胡乱地揉团在一起,各自抱在胸前,女子的裙带却失了一头,悠悠然牵扯出去,缠在了男子的身上,在逐渐冰冷的夜风中颤微微的摇晃。
天空里一轮纤月羞怯地探出头来,颜色越发惨淡,参差不齐地投射在白花花的人体上,晃得元凰睁不开眼睛。他好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挣扎着想要呼吸,觉得整张脸连同脖子一起烧了起来,真恨不得耳边的风再寒冷刺骨些。他的思绪也像女子胸前的衣服似的,被紧紧地揉成一团,混沌堵塞在脑中。赤裸胴体上反射出的炽热光线同暗处的阴影胶着模糊在一起,在元凰眼前被撕扯拉长,昏花成一片不能辨识的光怪陆离。
元凰呆愣愣地站着,脑中有个声音大喊着让他闭上眼睛转身跑开,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僵直不动。他面前跪着的女子紧紧并拢双腿想要遮掩住下体,用衣服牢牢挡住胸前,仍旧能够约略读出柔美浑圆的胸部曲线。她纤细的肩膀因为哭泣而不断耸动着,随后慢慢地扬起脸来,紧咬着嘴唇,害怕绝望的泪水铺满了秀气的脸蛋,眼中露出小兽般卑微哀求的神色来:〃太子殿下,〃她瑟缩着反复低声哀告道:〃求求殿下,这次饶了我们,饶了我们。〃
元凰见了女子的脸,又听到她的声音,这才认出是东宫里服侍他的宫女容萱。容萱比他稍长几岁,性子一贯柔顺,是当年长孙太后特意从慈宁宫选来送到元凰身边的。容萱身边的男子他并不认识,却粗略有些印象,从衣物来看也当是宫中侍卫。元凰虽然对这张带泪的脸很是熟悉,此时却不敢轻易相认,总觉得这张面孔虽然属于他所识得的少女,缺了衣物遮掩的身躯却是全然属于另一个诡异的陌生女子。侍女皎洁的脸蛋同娇美的身躯在元凰面前被怪异地割裂分离开来,让少年觉得他面对着一只非人的怪物,心生恐惧。
容萱见元凰看着他们并不答话,没有表情的清秀脸庞显出些不近人情的冷然。她更加慌乱恐惧,却又不敢大声哭泣,只是一个劲儿地与身边同样颤抖着的情人一起,不住地往地上磕头:〃殿下,殿下。。。。。。〃她的声音拖拉出长长的泣音,在空旷的太和殿前显得很不真实:〃容萱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求殿下,求求殿下了。。。。。。〃她慌不择路,重复着同样的言语,声音如同蜻蜓透明的翅膀一样虚弱地震动在空气里。
〃啊。。。。。。〃元凰终于张开嘴,发出一个空洞无意义的音节,掉落在地上碎裂开去,打散了方才的寂然焦灼。他这才如梦初醒般的,慌不迭地将眼睛移往别处,仿佛他才是犯错的罪人。他的双手交迭紧握着,原本干燥的手心一瞬间渗出许多汗水,好像是被雨水浸透了。
〃你。。。。。。〃他本想说〃你们先起来吧〃,又尴尬地想到他二人此时一丝不挂,便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偷情的男女听元凰开口说话,知道他们的审判即将来临,求情的声音更为哀切,低头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我不叫人。〃元凰终于说道,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远方,声音干涩着没有起伏:〃容萱,我明日就同母后说你家中老父病危,放你出宫,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他想了一想,忍不住瞥一眼跪着的两人,又害怕似的立刻避开了目光:〃你如果想跟他一起。。。。。。明日将他的名字报来,我一并放他出宫。〃
绝处逢生的侍女欢喜地再次落下泪来,哪里还敢再要求些什么。她又怕这是太子设下的陷阱,同身边的男子捣蒜般的磕头称谢,口中还不住地说着〃小人不敢〃,〃奴婢不敢〃。
元凰仍是不愿转头,他沉默了一会儿,本想就此走开,却又看着面前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