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青年小说家的信-第1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监视着让他嫉妒的妻子。这部小说的独创性(可以开玩笑地说是情节)并不在于它的情节,因为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或者更确切地说没有任何可以值得记忆的事情,除去那个不知疲倦、充满不信任、永远没有睡意、总是纠缠着妻子的目光。整个独创性就在那个现实层面的视角上。这是个现实主义的故事(因为里面没有什么内容是我们通过自身体验辨别不出来的),叙述者游离于被叙述的世界之外,但又与那个距离很近,以至于有时我们很容易把观察者的声音与叙述者的声音混淆起来。这要归咎于小说中现实层面视角遵守的严密的连贯性,这个视角是感官的,是…双充血的眼睛的视角,这双眼睛观察、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不放过她周围的任何动静,因此这双眼睛只能捕捉到(并且传播给我们)对世界的一种外部、物理、视觉的感受,这是个纯粹表面的世界一一一种塑料般的现实一一,没有任何心灵、激情或者精神的背景。不错,这涉及一个相当独特的现实层面视角。在组成现实的所有层面中,它独处于一个层面一一视觉层面一一来给我们讲故事,而正因为如此,这个故事才好像仅仅发生在这个完全客观的层面上。
毫无疑问,罗伯…格里耶安排自己小说(尤其是《嫉妒》)的这个现实层面与维吉尼娅·伍尔夫经常安排的小说现实层面是完全不同的,而伍尔夫是现代小说伟大革新者之一。通过她写过的一部幻想小说…一一《奥兰多》一一我们看到一个男子如何困难地被改造成女人;可是她的其他小说可以称为现实主义小说,因为这些作品中并没有这类奇迹。如果说这些作品有所谓〃奇迹〃的话,那就是〃现实〃出现在小说中所持有的谨慎态度和使用的精美结构。这当然要归功于她的写作特点,归功于她那薄如蝉翼般精细而敏锐、同时又具有强大联想和回忆力量的风格。比如,《达洛维夫人》,她最有特色的小说之一,是在哪个现实层面进行的?是在人类行为的层面上,如海明威的那些故事?不是。它是在一个内部主观的层面上、一个体验留在精神中的感觉和激情的层面,即那种不可触摸、但可证实的现实,它记录下我们周围发生的一切、我们的所见所为、欢乐与悲伤、激动与愤怒以及对这一现实的评论。这个现实层面的视角是这位著名的女作家又一个创作特点:透过字里行间巧妙的描写虚构天地的视角,成功地把整个现实精神化、非物质化,并注入一种灵魂。她恰恰是与罗伯一格里耶截然相对的,后者发展了一种旨在物化现实、把现实所包含的一切一一甚至感觉和激情一…都当作具体物品来加以描写的叙述技巧。
我希望通过上述不多的例证,您能够在这个有关现实层面视角的问题上得出我在很久以前得出的同样结论:小说家的独创性在很多时候就表现在这个现实层面视角上。也就是说,要找到(或者至少凸现)生活的、人类经验的、生存的一个方面或者作用,而它此前在虚构中被遗忘、被歧视、被取消了;现在它在小说中作为占据主导地位的视角出现,为我们提供了对生活观察的前所未有的崭新视野。比如,普鲁斯特或者乔伊斯的情况不就是如此吗?对于普鲁斯特来说,重要的不在于现实世界发生的事情,而在于记忆力留住和复制生活经验的方式在于对活动在人们心中的往事的选择和追忆。因为人们不可能再要求一个比《追忆似水年华》中人物演变和故事发展的现实还要主观的现实。至于乔伊斯,《尤利西斯》难道不是一个灾难性的革新吗?书中的现实是按照意识自身的流动被〃复制〃出来的,这个意识在关注、歧视、激动和聪明地反对、评估、珍藏或者剔除生活的内容。有些作家由于赋予从前鲜为人知或不曾提及的现实层面以特殊的权力,从而扩大了我们对人性的观察范围。这不仅在数量是如此,在质量上也是如此。幸亏有了像维吉尼娅·伍尔夫、乔伊斯、卡夫卡和普鲁斯特这样的小说家,我们才可以说,我们的智力和敏感力得到了充实,因此可以在现实这个巨大的乱麻中识别出从前无知或者没有足够了解、或者感觉迟钝的层面一一记忆的过程、荒谬的念头、意识的流动、激情和感觉的敏锐表现。
上述所有这些例子表明了在现实主义作家中可以区别出种种不同的类型来。而在幻想类作家中的情况当然也是如此。尽管这封信又可能因为说得太多而不够谨慎,我还是希望能够谈一谈阿莱霍·卡彭铁尔的《人间王国》中占据主导地位的现实层面。
如果我们有意把这部作品放在根据现实还是幻想的特点来划分小说的两个文学天地中的某一个的话,毫无疑问,它应该在幻想文学的天地,因为在讲述的故事里一一与著名城堡的建造者、海地人亨利·克里斯托夫的故事混淆在一起一一,发生了一些我们通过自身体验所认识的世界上不可思议的奇怪事件。尽管如此,任何一位阅读过这部杰作的人都对它与幻想文学的简单相似感到不满意。首先,这部作品的幻想中并没有一张明白无误的面孔,比如像埃德加·爱伦·坡①、《化身博士》的作者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②、博尔赫斯的作品中那样与现实的决裂是公开进行的。在《人间王国》里,异常事件似乎不多,因为它与体验的接近、与历史的接近。事实上,这部作品是紧眼着海地历史上人物和事件前进一…现实主义镇定自若态度的感染。这要归咎于什么?归咎于这部小说叙述内容经常所处的非现实层面是神话传说的层面、即根据客观上使之合法化的某种信仰、历史〃现实〃人物和事件的〃非现实〃转化。神话是对某些宗教和哲学信仰决定的现实的解释,因此在任何神话里,与想象和幻想因素同时存在的,总会有个客观历史的结构,神话的位置就在集体主观性中,这个主观性是存在的,它总是企图强加(往往成功)给现实,如同博尔赫斯的小说《特隆,乌克巴尔,奥尔比斯·特蒂乌斯》中智慧的阴谋家们把那个幻想的星球强加给现实世界一样。《人间王国》技巧上的功绩在于卡彭铁尔设计的现实层面视角。故事总是在那个神话传说的层面上一一幻想文学的第一级台阶或者是现实主义的最后一级台阶——进行,它是由一位无人称的叙述者讲述的,这个叙述者没有完全定位在这个层面上,但与这个层面距离很近,经常发生摩擦,因此他与讲述的内容保持的距离小到足以让我们觉得几乎从内部去体验构成作品故事的神话和传说,但这个距离也足以让我们明白:那不是历史客观现实,而是被一个民族的轻信给非现实化的现实,这个民族还没有放弃巫术、幻术、非理性的活动,虽然从外部看似乎是赞成前殖民者的理性主义,实际上是刚刚从殖民主义手中解放出来。
我们还可以无休止地继续极力识别虚构世界独特和不寻常的现实层面视角,但我想有上述例证就足以证明叙述内容和叙述者所处的现实层面,以及与这个视角允许我们说话和说话方式之间的关系有可能是各种各样的,假如我们热衷于现实还是幻想、神话还是宗教、心理还是诗学、重情节还是重分析、哲学还是历史、超现实主义还是试验体等等,将小说加以分类、编目的话。我可是没有这种癖好,希望您也不要有。(确立名目是一种不可救药的毛病。)
重要的不是我们分析的小说在没完没了的分类表格中处于哪个位置。而是要知道任何小说中都有一个空间视角,一个时间视角,一个现实层面视角,还要知道这三个视角之间,尽管许多时候并不明显,本质是独立自主的,互相区别的,还要知道由于三者之间的和谐与配合会产生内部连贯性、即作品的说服力。这一借助其〃真理〃〃真实〃和〃真诚〃来说服我们的能力,从来不是产生于我们读者所处的现实世界的相似性或者一致性中的。它仅仅来源于其自身的存在,由语言、空间、时间、现实层面构成和组织的存在。如果一部小说的语言和秩序是有效的,适合作品试图让读者信服的故事的,也就是说,在作品中有主题、风格和各种视角之间的完美配合与协调,因此使得读者一经开卷就会被故事内容所迷惑和吸引,以致完全忘记了讲述故事的方式,并且有这样的感觉:这部小说没有技巧、没有形式,是生活本身通过一些人物、场景、事件表现出来,而让读者感到恰恰这些人物、场景、事件就是形象化的现实和阅读过的生活。这就是小说技巧的伟大胜利:努力做到不显山露水,架构故事极其有效果,使得故事有声有色、有戏剧冲突、精美而有魅力,以至于任何读者都丝毫没有察觉出技巧的存在,因为读者已经被高超的技巧所征服,他不感到是在阅读,而是生活在一个虚构的世界里,至少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对这个读者来说,是成功地取代了生活的虚构世界。
拥抱您。
八、变化与质的飞跃
亲爱的朋友:
看过这封信后,我认为您是有道理的,因为我在同您谈及任何小说都有的三个视角时,我多次使用了变化的说法,为的是解释作品发生的一些过渡,而没有停下来详细说明小说中经常使用的这一手段。现在我来说明一下,描写一下这个手段,即写匠们在组织故事的时候使用的古老方式之一。
一种〃变化〃就是上述任何一个视角经历的整个改变。根据在空间、时间和现实层面三个领域发生的变化,可能产生相应的空间、时间和现实层面的变动。在小说中、特别是二十世纪的小说中,经常会有几个叙述者;有时会有几个人物同时兼任叙述者,像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有时会有一个无所不知、游离于叙述内容之外的叙述者,有时会有一个或者几个人物同时兼任叙述者,比如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于是,每当由于叙述者因改变地点而改变故事的空间视角时(我们从语法人称的〃他〃换成〃我〃、从〃我〃换成〃他〃或从其他变化中也可以察觉),也就会发生空间视角的化。有些小说,这样的变化很多,有些不多,至于有用还是有害,只能看结果如何,看这样的变化对作品的说服力所产生的后果,看是加强了说服力昵还是有所破坏。当空间变化有积极效果时,可以让故事产生一个变化多端、甚至球形和全方位的视角(可以决定独立于现实世界的理想、即前面我们看到的任何虚构世界的秘密渴望)。假如这些空间变化无效,结果可能产生混乱:面对这些叙述视角突然而随心所欲的跳跃,读者会感到迷惑。
时间变化、即俯在者在故事发生的时间里的移动,可能比空间变化要少一些;故事发生的时间通过移动同时在过去、现在和将来展现在我们眼前;如果这一技巧使用得当,可以让故事产生一种全面按照计时顺序的幻觉、一种时间上可以自给自足的幻觉。有些对时间问题着魔的作家——前面我们看到过这样的例子——这不仅表现在小说的主题上,还表现在不寻常的时间体系结构上,有些结构是非常复杂的。这样的例子有成千上万。其中之一是一部英国小说。M。托马斯①的《白色旅馆》。这部小说讲述了在乌克兰发生的对犹太人的可怕屠杀,它以女主人公、歌唱家丽莎·厄尔德曼对维也纳一位心理分析医生一一西格蒙德·弗洛伊德②一一的倾诉为细细的主线。小说从时间视角上分为三部分,分别属于那场集体大屠杀、即作品的火山口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于是,在作品中时间视角经历了三个变化:从过去到现在(大屠杀),再到故事中心事件的未来。而这最后的变向未来,不仅是时间变化,也是现实层面的变化。直到此前为止,一向在〃现实〃、历史、客观层面发展的故事,从大屠杀开始到最后一章《营地》换到一个纯粹想象的层面、一个难以捕捉的精神层面上了,在这个层面里居住着一些摆脱了肉欲的人们、一些大屠杀牺牲者的鬼魂、幽灵。在这种情况下,时间变化也是从本质上改变叙事的质的飞跃。由于有这个变化,叙事的方向从现实世界射向了纯粹想象的天地。类似的情况就发生在赫尔曼·黑塞③的《荒原狼》中,当历史伟大创造者的不朽灵魂出现在那个人物兼叙述者的面前时。
现实层面的变化是为作家们提供更多可能性的变化,以便让他们可以用复杂和独特的方式组织自己的叙事素材。尽管如此,我并不贬低空间和时间的变化,其可能性显而易见更为有限;我只想强调一下:鉴于现实是由无数层面组成的,变化的可能性也就更多,任何一个时代的作家都会从这个变化不定的手段中获得好处。
但是,在我们进入这个各种变化的广阔天地之前,或许应该做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