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1期-第5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县局警察赶来时,已是半夜两点。天美和天富早把三霸送到了医院。天美发现三霸还有气,便赶紧让天富开着小拖拉三霸到镇上医院急救。三霸在医院里一直没醒,只是喉咙里咕噜了几下。在县局警察从收购站赶到这边时,他在十分钟前,死了。
天美没有号啕大哭。天美也没有去看三霸最后一眼。天美只是静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她脸色木然,眼泪无声地流着。一滴滴,都落在了胸前。
一个警察走过来。对天美说,请过来一下,我们想要问你一点情况。天美站了起来。天美知道他们要问些什么。天美机械地跟着他走进一个房间。
房间里还坐着另几个警察。其中一个说,我们已经去过了现场。现在还想了解一下情况。刚才你弟弟已经说了。他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整个下午都在娘家,是他送你回家的。不过我们还是要问问你。天美没做声,只是落泪。警察说,你晓不晓得谁跟你丈夫有仇?平常还有谁跟你们住在一起?他叫什么?跟你是什么关系?
警察问话像鞭子,一鞭就抽在筋骨上。天美浑身都麻了。天美明白什么都包不住的。纸包不住火,布包不住风,棉被包不住血水一样。就算皇帝的密诏放在铁盒子里,加上锁,藏在光明正大的匾后,也会让人发现。天美说,等我办完丧事,我什么都告诉你。警察有些诧异,说你知道怎么回事?知道是谁杀的?天美说,我想我应该知道。等我办完他的丧事,我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们。警察说,这是命案,我们不能等。天美说,那你们就自己查好了。我现在没心思说。另一个警察说,有一个叫水下的男孩子,跟你打工,一直住在你们院子里。是不是他?天美没做声。警察说,你不做声,就是默认了?天美说,我不知道是不是他。这事我有责任。一个当官模样的警察跟另两人低语了几句。那两人要朝外走。天美说,你们是不是要去抓他?警察说,我们抓谁和不抓谁都不是你管得着的。天美叫了起来。她有些声嘶力竭。天美说,我办完丧事,都告诉你们还不成吗?!警察说,你告诉不告诉我们,我们都能抓到凶手。可是,对你来说,就关系大啦。包庇罪也是要坐牢的。天美说,不关我的事。只不过……只不过……警察说,只不过什么?天美的声音从大到小,慢慢像蚊子一样嗡嗡着。天美说,只不过我也有责任。警察说,大点声音。天美把声音放大了。天美想,已经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可犹豫?还有什么回头路可走?还有什么狠心不敢下?还有什么东西舍弃不掉?天美大声说,只不过我也有些责任。
警察夜半扑进了水下的村子。水下正在家里睡觉。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水下竟然也睡着了。警察没有敲门,翻墙而入。闯进屋里,把水下的爹妈都吓傻了。警察说,水下在哪儿?水下的爹说,睡了哩。怎么不敲门?警察说,哪间屋?水下的爹便用手指了指。警察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冲了进去。
水下尚在梦里。水下梦见自己踩着血水。梦见三霸一个无头的身体。梦见天美一身白衣裙,发上缀着金钗。梦见美艳无比的天美对着他微笑。梦见自己西装革履,像电视里的人一样,很英俊地与天美一起拍结婚照。镁光灯嚓嚓地响着。然后……
然后水下觉得照相的架子倒了,压在他的身上。很重很重,压得他喘不上气。水下担心天美被压着,便叫着,美美!美美!水下突然就醒了过来。压在他身上的是两个警察。水下知道,他的梦彻底结束了。
天还黑得厉害,离天亮还远着。水下就在黑地里,在他爹妈呼天抢地地哭叫中,走出了他生活过十八年的村庄。这一走,便是永远。
这是一个重大的命案,也是一个简单的命案。但警察几乎没费力,就破了案。现场所有的一切,都说明是水下干的。天美也说大概是他。水下自己更是毫不犹豫地承认了一切。一点侦破的起伏波澜、迂回曲折都没有。倒叫警察们觉得这个案子的无趣。凶手水下关在了看守所里,等待宣判。
冬天的看守所里,寒意逼人。水下却没有觉得冷。水下内心里自在神圣。这神圣是火,将他通体都烧得热烘烘的。从看守所的窗口能看到外面苍白的天空。水下常常仰着头。没有飞鸟掠过。也没有树叶飘零。也不见云彩流动。天空果然就是空空的。空寂得仿佛世界消失。
水下很清楚自己等待的结果是什么。但水下毫无悔意。水下觉得他的人生只能是这样的一个结局。这个结局虽然不是那么完美,但也不错。因为水下的这个结局是为了天美。因为天美从此摆脱三霸的折磨。因为天美有了财产可以过上等人的日子。水下觉得自己活过的十八年中,前十七年都只是给他的命垫个底,只有这最后的半年才活得有意义。有天美才有他的人生。这大半年足以抵了许多人的一辈子。所以当一个警察听完他的杀人动机后,敲着桌子,用一种痛心疾首的声音说,你值不值呵!你这样为她!水下对他微微一笑。水下说,你不懂。
水下一直关到了初夏。水下最痛苦的事是他再也见不着天美了。而且从那天天美站在院子门口,柔情万般地送他走后,水下就再也没有见着她。一种刻骨的思念使水下备受折磨。水下的耳边永远都留着天美的最后一句话。天美说,小下子,你要小心呵。每每想到这个,望着窗外的水下,就会情不自禁地满脸是泪。水下给天美写了一封信。水下请警察无论如何都要转给天美。水下的信只有这一行字:美美,我死后,你要再找个好人。不准他欺负你。要不我还会从阴间出来杀了他。
天美看到信的时候,夏季未完。天正下着大雨。新堤牢牢靠靠地守在江岸。没有人去上堤。堤上很安静,只有雨水拍打堤坡的声音。水文站的人一天几次地查看着水位。朱站长几次都对顶替水下的人叹说,这个水下,是鬼魂附体了。说多了,让水文站一站的人都心生恐怖。
天美在春天里就搬进了县城。她住在三霸新买的房子里。四房两厅。天顶上吊着彩灯。窗帘是纱的。厕所里有浴缸。天美第一次看到浴缸时,首先就想到,如果水下在这里,他们两个一定会一起在这个浴缸里洗澡。因为这个念头,天美伤感了一天。
天美让她的弟弟天富管理着镇上的收购站。又让她的二姐天香搬来和她住在一起,替她管家。天美很能干,也很会做生意。县里收购总站的生意依然十分兴旺。
天美拿着信站在明亮的灯光下。外面的雨依然哗哗地下着。信上的字歪歪倒倒着,每一笔划,都像水下随意地站在那里。恍然间天美看到一个少年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猛然地刹在她的面前。他身上的红色背心已然湿透。他的脸上的红光透过汗水放射了出来。他微笑时,嘴角向上挑着。满脸的稚气和纯真。天美的眼泪流了出来,湿透了手上的信纸。天香说,你怎么啦?天美说,没什么。天美说着跑进厕所。她坐在浴缸里好好地哭了一场。
透过泪光,天美还是能看到自己未来的日子。那是她梦想了多年的日子。那些日子曾经在天美的心中被勾画得何等美好。美好得能把所有的屈辱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血光都遮盖住。没有人会看到它背后的一切。
只是天美不知道那里面还有没有她想要的幸福。还有没有像水下一样纯真热烈的爱情。还有没有人会用一种温暖而洁净的声音叫她一声美美。
这是天美最后一次为水下哭泣。水下已经结束了旧的水下。天美也结束了旧的天美。
几年后的一个夜晚。天美孤独地躺在床上。往事像现在的寂寞一样,索索地朝她身上的每一个汗毛孔里深钻。天美好想闻到水下的鼻息。好想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好想看到他青春的面容。好想被他有力的胳膊环绕。天美凝望垂着吊灯的天花板,心想,其实从头到尾,水下都没有对她说过一个爱字哩。
附记:
几年前,我曾经在一家看守所里,采访了十三个杀人犯。我最初与他们对面而坐时,心里充满了恐惧。但采访结束后,没了恐惧,但却心情复杂。这十三人当然是在一大堆的案卷里挑出来的。之所以挑出他们,是因为他们在出事前,完全跟我们一样,是没有任何犯罪纪录的极其普通的人。他们中的好几个甚至是我们最常见的那种极其懦弱无能的人。但在一念之间,他们失去理智,成了杀人犯。他们改变了别人的命运,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天美和水下的故事,是其中的一个。他们成为我这篇小说的原型。当然天美并不叫天美,水下也并不叫水下。小说也与真实的案件有所差异。
水下这个人物是我这次采访中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这是一个英俊的男孩子。他很坦诚地坐在我的对面,对我讲述他的爱情故事。他真的很爱天美这个人物。他甚至说,他懂法律,人是他杀的,跟他的天美没关系。她关一阵子就能放出去。她出去后,有了财产有了钱,她就可以生活得很好。至于他自己,无论死还是活,只要能让他的天美过得好,就心满意足。他毫无悔意。他惟一的痛苦就是想念她。而在采访水下这个人物之前,我也采访了天美这个人物。她很漂亮,虽然已不年轻,但仍然风姿绰约,很有女性魅力。吸引水下这类没有见识过女人的男孩的确绰绰有余。但她却对自己与水下这个男孩子的关系矢口否认。她认为自己与这桩命案无关。两个人完全不同的心态,使得我对水下这个男孩充满了同情。
然而让我最难忘,也最难受的是:在我采访结束时,狱警要把水下这个人物送回看守所。他走到门口,突然停下来,转过身来问我:你见过她是不是?她好不好?她是瘦了还是胖了?她有没有哭?我日里夜里都好想她。我想她想得难过死了。他带着稚气的面孔充满着关切,眼睛里含着泪水。他的话令我的心里堵得慌。在我写这篇小说时,他的面孔总是会蓦然地出现在眼前。
人生有时候真的是好难说呵。
杀猪的日子
何玉茹
作者简介
何玉茹:女,现任职河北省作家协会创研室。著有长篇小说三部、中短篇小说上百篇。
一进腊月,我家房后就热闹起来了。房后原是生产队开会、派工的地方,现在,农户们一年一次的杀猪也在这里了。
随着第一声猪的嘶叫,我家墙上的月份牌也变得重要起来,每天都有人去关注它,仿佛腊月的日子全在月份牌上。
月份牌的上面是扇小小的后窗,后窗一层纱窗,一层玻璃窗,每天早晨,我家都要开一会儿玻璃窗,以迎进些新鲜空气。新鲜不新鲜的,我妈不大在意,在意的是我爸,我爸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永远是打开后窗。紧接着他刷牙、洗脸、吃饭,然后去城里上班,然后关窗的事就落在我头上。我爸个子高,胳膊一伸脚后跟一抬窗就关上了,而我关窗时,通常要蹬了那张一人凳。一人凳没上油漆,踩脏了也不心疼,又轻便、好搬,几乎是我家惟一一件我搬得动的家具,不足的地方,是它的四条腿不一般儿高,放在地上总有一条腿要离开地面,这条腿贴了地面另一条腿又翘了起来,简简单单的一张一人凳却永远预示着危机似的。这一人凳是我爸做的,我妈说,在我一岁左右的时候我爸买全了做木工的工具,到头来做成的就只这张一人凳。我听了一点也不奇怪,这类事我爸做得多了,他利用我们家的大院子养过猪,养过鸡,种过葡萄,还种过西瓜,但到头来总是以失败而告终。我妈说,你爸天生是个要人侍候的人,别说那些事,拍个苍蝇都拍不死。我妈这话绝不是怨言,听起来反而透着自豪感。我知道我妈爱我爸有多深,我肯定即使我爸有一天沦落街头当了叫花子我妈也会紧随不移的。当然我爸是不会当叫花子的,至少目前不会,他挣有一份工资,他饭前洗手睡前洗脚,他喜欢穿一尘不染的浅色衣服,他还喜欢当了众人讲时事,讲科学,讲文明,他口齿清楚妙语连珠,话一出口就引人注目,他还能把说出的话写成文章,登在当地的报纸上。这些村里男人少有的东西他都有,我猜我妈爱的正是他这份旁人的少有吧。
我却和我妈不同,我喜欢的是麦叔那样的人。
麦叔现在就在房后的宰猪场上,蹬上一人凳从后窗就能看到他。他的嘴巴总是紧紧地闭着,眼睛也永远地向下看,他的手和脚就是他的嘴,他手里锋利的刀子是他的舌头,这张嘴与我爸那张嘴一样地引人注目,且还格外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麦叔的个子和我爸一样高大,只是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