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牡丹-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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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表任大爷闻骆老爷之名,就拜在门下。骆老爷见他相貌怪异,声音宏亮,知他后来必有大用;又兼任大爷诚心习学,从不懈怠,骆老爷甚是欢喜,以为得意门生。这老爷所教门生甚多,只取中两个门生。向日到任之时,有山东恩县胡家凹姓胡名琏,字曰商,惯使一枝钢鞭,人都呼他“金鞭胡琏”,曾来广陵扬州,拜在门下习学武艺。一连三载,拳棒精通,拜辞回去。老爷甚是爱他,时常念及。今日又逢任大爷,师生相投,更加欢悦。只是任大爷朝朝在骆老爷府内习学,往往终日不回,食则与骆宏勋同桌,余谦在旁伺候,安寝与公子同榻。二人情投意合,虽系世兄世弟,而情不异同胞。老爷一任九年,年交五十,忽染大病,卧床不起。公子同余谦衣不解带,进事汤药。任大爷见先生卧病在床,亦不回宅,同骆公子调治汤药,曲尽弟子之心。谁知老爷一病不起,服药无效,祈神不灵。正是: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老爷病了半月有余,那夜三更时分,风火一动,呜呼哀哉!夫人、公子哀痛不已,不必深言,少不得置办衣衾棺椁,将老爷收殓起来,停柩于中堂,任大爷也伤感一番,遂备祭礼拜祭老爷,就在府中帮助公子料理事务。三日之后,合城文武官员都来吊孝。逢七,请僧道诵经打醮,自不必言。正是:光阴似箭催人老,日月如梭追少年。倏忽之间,看看七终。闻得京中补授游击新老爷已经辞朝,即日到任。夫人与公子计议:“新官到任,我们少不得要让衙门。据我之意,不若择日起柩回南,省得又迁公馆,多了一番经营。”公子道:“母亲之意甚是。但新官到任时催迫我们回南,其奈路途遥远,非可朝发而夕至;就是起柩,未免仓猝慌速。依孩儿想来,还是暂借民宅居住,将诸事完备齐全,再择日期起枢,方无拮据失错之事。请母亲上裁。”母子计议之时,任大爷亦在旁,乃接口道:“世弟之言极是,师母大人不必着急,门生舍下空房甚多,即请师母、世弟,将师尊灵柩迁至舍下外宅停放,慢慢回南,未为迟也。不知师母、世弟意下如何?”夫人、公子称谢,说道:“多承厚意,甚得其便。但恐造府,未免动烦贤契,于心不安,如何是好?”任大爷道:“说哪里话来,蒙师受业,未报万一;师尊乘鹤仙游,门生之心抱歉之至。今师母驾迁舍下,师尊柩前早晚得奉香火;师母之前,微尽孝意,此门生之素志也,不必狐疑。”夫人、公子谢过。任大爷遂告辞还家,令人将自己住的房后收拾洁净,另外开一大门,好抬老爷的灵柩。任大爷同贺氏大娘住中院。不讲任大爷家内收拾。
且说骆公子家中细软物件,并桌椅条几,亦有人往任大爷家搬运。不止一日,东西尽已运完,择日将老爷灵柩并合家人口俱迁移过来。老爷灵柩进宅之后,仍将新开之门磊塞,骆公子出入与任老爷竟是一个大门。贺氏大娘参拜骆太太,宏勋拜见世嫂,任大爷又办祭礼祭奠老师,再备筵席款待太太、公子。以后日食,任大爷不要骆太太另炊,一日三餐,俱同贺氏大娘陪着。且喜骆太太并无多人,止有太太、公子并余谦主仆三人。公子与任大爷投机相好,食则同食,行则同行,至晚安寝亦是同榻,朝夕不离,真如同胞兄弟一般,从无彼此之分。贺氏大娘与骆太太也相宜,三餐茶饭全不懈怠。太太、公子每欲告辞回南,任大爷谆谆款留,骆公子亦不忍忽然便去,所以在任大爷家一住二年。
那年春季三月,桃花开放之期,定兴县西门城外十里之遥,有一所地名曰“桃花坞”,其地多种桃花。每年二三月间,桃花茂盛,士人君子,老少妇女,提瓶抬合,携酒往看,多来此游玩。任大爷分付家人置备酒肴,遂请公子游玩;又分付贺氏大娘,亦请太太同行。于是两轿两马带着余谦,向桃花坞而来。骆宏勋马到其间,抬头一看,真乃好个所在,话不虚传。怎见得好景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王公子桃花坞游春
众人观望了一番,还在大路旁边拣了一个洁净亭子,将担子挑进。且喜内中桌椅现成,骆太太与贺氏大娘一席,任大爷与骆大爷一席,家人在旁斟酒。看官,你说这亭子内桌椅是哪里来的?只因桃花坞乃定兴县之胜地,凡到春来,不断游人。也有邻近的,搬运桌椅容易;若远处来的,只能提壶携合,不能携带桌椅了。就有这好利之人,买些木料做些桌椅,逢桃花将放之时,士人游动之际,预先典些闹地,把桌椅摆设其间,凭那远方游人把钱。所以任大爷一到亭子内,桌椅如此现成。因骆太太、贺氏大娘在内,任大爷就把一两银子给他,包了这个亭子,别的坐头许他再租赁与别人。这也不谈。
再言任大爷与公子谈笑对酌,饮过数巡,看举数箸,正在畅饮之际,忽听得大路之上锣声响亮,任大爷和骆公子站起身来,往那路上看望:只见一簇人围住十数个汉子,俱是山东妆扮,还有那妇女一老一少,老的约有六十内外,年纪小的不过十六七岁的光景,俱是老蓝布褂子。惟有那少年女子,穿了条绿绸裤子,鱼白色绫袜套,大红缎子鞋,却全不穿裙子。内中一个老儿,手提大锣一面,击得数声响亮。骆宏勋看了一会,全然不晓得这是班什么人,问道:“世兄,此班是什么名堂?”任大爷道:“世弟,此乃山东所做,名叫‘把戏’。南边亦曾见过否?”骆宏勋答应道:“弟倒未曾见过。”任大爷分付余谦:“将那班人唤来,问他所会何样把戏?”余谦闻命,下了亭子来,高声大叫:“那鸣锣的老人家,这里来,我家大爷叫你哩!”那老夫妻闻言,急忙走过前来,满脸堆笑,说道:“大叔叫俺,想必要玩把戏了?”余谦道:“正是。我且问你:把戏共有多少套数?每套要银多少?”那老儿答道:“大叔,我们马上九般,马下九般,外有软索、卖赛,共有二十套,每套纹银二两;若要做完,共银四十两整。若单只卖赛软索,一套要算两套,两套就算四套,要银八两。不知大叔要玩那几套?”余谦道:“你且在此少停,待我禀上大爷,再来对你说。”余谦说罢,上了亭子,对任大爷说道:“小的方才问他,他有马上九般,马下九般,走马卖赛,并踩软索,共二十套,每套要银二两整,全套做完共银四十两。若单只卖赛软索,一套要算两套;两套就算四套,要银八两。”任大爷开言向骆公子道:“马上马下十八般武艺,都是你我晓得的,可以不必,只叫他卖赛踩软索,就给他八两银子罢了。”骆宏勋说道:“此东小弟来出,请世兄观看。”任正千笑道:“一客不烦二主,怎好叫世弟破钞?正是愚兄备东。”分付余谦领命下去:单只软索卖赛。余谦领命,来到老儿面前说道:“我爷分付:马上马下十八般武艺俱都会的,单叫卖赛并踩软索。”花老道:“先已禀过大叔的,这两套要算四套哩!”余谦说:“那个自然。你只放心玩,银子分文不少。”老儿答应:“领命。”回首向着自家一众人,说道:“这位单要玩软索、卖赛,给我们八两银子。”家人答应:“知道了。”只见一人牵过一匹马来,乃是一匹川马,遍身雪白,惟脊上一片黑毛,此马名为“乌云盖雪”,俱是新鞍新辔,判官头上有个钢圈儿,乃是制就卖赛之物。那老儿将铜锣放下,拿起个丈把长杆,朝那两边摇着,口中说道:“列位老爷、大爷、哥哥、弟弟!请让一让,我们撇马哩!晚生先来告声:倘有不小心者,恐被马冲倒,莫怪我事前不言明。”来往走了几次,看的人竟自走开,正中让出一条马路。那老儿将长杆丢下,又拿起铜锣当当敲着。又叫道:“俺的儿,该上马了。”只见那个幼年女子站起身来,将上边老蓝布褂子脱去,里边现出杏黄短绫袄,青缎子背心,腰间一条大红绉纱汗巾,衬着绿绸裤子,五色绫子袜套,花红鞋子,那一只金莲刚刚三寸。头上挽了一个髻儿,也不戴花,耳边戴一双金坠子。不长不短,六尺多的身材,做一个辫腰儿朝上迎着,加上这配就的一身服色,就是一个花花蝴蝶,无人不爱。有诗为证:
蝉鬓云堆眉黛山,天生艳质降人间。
生成倾国倾城貌,长就沉鱼落雁颜。
疑似芙蓉初映水,宛如菡萏舞临泉。
雅淡不须脂粉施,轻盈堪比霓裳仙。
飘飘恍如三鸟降,袅袅仿佛五云旋。
那女子闻父命,不慌不忙来至马前,用手按住鞍子,不抓鬃脚,不踏镫,将手一拍,双足纵跳上鞍桥,左手扯住缰辔,二膝一催,那马一撒,右手将鞭子在马上连击几下,那马飞也似去了。正跑之间,那女子将身一纵,跪在鞍桥之上,玩了个童子拜观音的故事,满场之人无不喝彩。话不可多叙。一连三马,又做了一个镫里藏身,一个太公钓鱼,桩桩出众,件件超群。三赛已过,女子下得马来,在包袱上坐了歇息。早有人将软索架起,那女子歇息片时,站起身来,将腰中汗巾系了一索,又上得软索,前走后退,小小金莲在那绳上走行,如同平地一般。任大爷同骆大爷看得爽快,骆宏勋不觉大声喝彩道:“这软索也值八两银子!”任大爷应道:“真乃不差!”那女子正在软索上玩那些套数,忽闻有人喝彩,声若巨雷,抬头一望,就是叫他玩把戏的亭子内的二位英雄:一个黑面红须,一个方面大耳。那方面大耳,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生得白面广额,虎背熊腰,丈二身材,堂堂威风,见之令人爱慕。一边男夸女技艺出众,一边女爱男品貌惊人。这且按下不提。
且说对过亭子上,也有二人坐着饮酒。你说那两个人是谁?一个是吏部尚书的公子、礼部侍郎侄儿,姓王名伦,字金玉,生得面貌俊雅,体态斯文。就是一件:色欲之心过于常人。凡遇见有颜色的妇女,连性命也不顾,定然弄到手才罢。他乃定兴县有名的首家,广有银钱,父亲王怀仁,现任吏部尚书,叔父王怀义,现任礼部侍郎,轰轰烈烈,声势惊人。家内长养教习三五十人,合城之人,倘有些得罪与他,先着家人带领教习至他家,不论男女痛打一番;不拘细软物件,捶个尽烂,然后拿个名帖送定兴县,要打三十,县尹不敢打二十九,足足就要打三十,还要押到他府上验疼。因此,满城之人那个不惧怕他,那个不奉承他。旁边坐的那位不是别人,乃是贺氏大娘之兄贺世赖。自被任大爷赶出之后,腰内分文全无,流落不堪。过了半年,身上衣不遮体,食不充口。幸亏平素常去城隍庙进香,道士见他落难至此,知他肚内颇颇明白,遂留他在庙内抄写手帖,只有饭吃,却无工食钱。又过了半年,该他的运气来了。王伦来至城隍庙内进香,见有签筒在香桌上,顺便求得一签,贺世赖在旁,连忙与他抄写签诗。王伦细看签诗,一毫不解,就叫贺世赖代解。贺世赖知他是吏部公子,尽其平生谄媚之学,奉承一番。王伦心中甚悦,遂请他至家中,做个帮闲,一住二年,宾主甚是相宜。是日,也同王伦来此桃花坞游玩。王伦看见那女子跑马卖赛并踩软索,令人心爱,乃向贺世赖说道:“这女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身材面貌倒也相趁,但不知可是那一道儿否?”贺世赖笑道:“大爷真可谓宦家公子,连这班人的出身都不晓得的。凡卖赛的,以及那踩软索的,卖翠花的,游历各府州县,不过以此为名,全以夜间那话儿赚钱,那有不是此道者。也不知他住在城里城外?”王伦道:“明日会他一会才好。”贺世赖道:“门下昨晚听说到了一班玩把戏的,内有一个俊俏少年女子,住在西门城外马家饭店里,大约就是他这班人。今兄若要高兴,待门下明日到他店内唤来,如鹰食燕雀一般,何难之有!”那三伦大喜。又叫道:“老贺,这桃花坞内,来来往往妇女也不少,总的皆无有什么十分入眼之人,我只看中了两个。”贺世赖道:“大爷看中了哪两个?”王伦道:“方才说的软索上女子一个。”贺世赖说:“那一个是谁?”王伦用手一指,“你看对过亭子内坐的那一位少年堂客:瓜子面皮,瘦弱身躯,还有几分人材。你还未曾看见么?”贺世赖举目一看,不觉满面通红,笑道:“大爷莫来取笑,那不是别人,乃是舍妹。”王伦喜道:“我与你相交多日,未曾说到令妹,今日才说你有个令妹。但不知所嫁何人?”贺世赖用手一指,说道:“那桌上坐的黑面红须,此乃是妹丈也。”王伦一看,双眉紧皱,骂道:“老贺!你这个人丧尽天良,怎将个如花似玉的妹子,嫁了个丑鬼怪形之人,岂不屈了令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