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701-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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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翩翩
天还睡着呢;柴旺家的就醒了。她怕惊醒柴旺;便抱起被子底下的棉袄棉裤;下了炕;摸到鞋;提着它们到西屋穿戴去了。昨夜炉子断火早;屋子冷飕飕的;柴旺家的光脚走在水泥地上;就有踏着霜的感觉。她鼻腔发紧发痒;知道是喷嚏在里面鼓噪;便用棉袄掩住口鼻;三步并作两步地快走;忍到腿迈进了西屋的门槛;才把喷嚏打到棉絮里。
柴旺睡着;他有理由睡得沉;昨晚他吃了两样好饭呢。
第一样好饭是端到桌子上的一锅肉片酸菜粉丝汤。后院的王西林家宰猪;柴旺家的打开钱匣;手指在一堆花花绿绿的钱间抖来抖去的;想到狱中的儿子时就合上了钱匣;可一想到柴旺消瘦寡黄的脸时;又忍不住掀起钱匣的盖儿。最后她还是摸出十块钱;买回一窄条五花三层肉;连着皮切成均匀的长条;加上花椒大料、蒜瓣葱段;用白水清煮。她没有炝锅;一是为了省点豆油;二是觉得肉里存着肥油;慢火煎熬后;油星自然会抽身而出;一颗颗泛起;汪在汤面上。当油星越聚越多;汤面有了星空的气象时;柴旺家的从缸里捞出一棵酸菜;切成丝;投进锅里。美艳的肉条和暗淡的酸菜在炉火的煽动下;开始了不间歇的亲吻。肉香味飘了出来;汤汁也逐渐缩紧了;这时再把一绺白胡子似的粉丝撒进去;看着它由僵硬变得柔软;通体透明;像一缕缕光把汤照亮时;就可以把汤锅从火炉上撤下来了。
柴旺每天出去找活儿干;总是天黑了才回。好像一个靠力气吃饭的男人;若是在天光明亮时归家;就是无能和懈怠的表现。不管柴旺这一天揽没揽到活儿;挣没挣到钱;只要看见丈夫踏进家门;柴旺家的心里就会泛起一股怜惜之情;赶紧把温热的洗脸水端来;让他洗去一天的风尘:再把饭菜摆上桌;让可口的饭食除去他身上的寒气或暑气。当然;隔三差五的;他们也会相拥着;在暗夜中合唱一折“鸳鸯戏水”的戏;然后心满意足地睡去。柴旺向老婆求欢的时候;通常会说;我想吃“那一口”了。
昨晚;柴旺蹬着三轮车回来;看到老婆端上桌的那锅肉片酸菜粉丝汤;就像被阴雨笼罩了多日的人突然看见了太阳一样;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们守在锅前;一碗连着一碗地畅快地吃。汤锅见底儿了;柴旺身上的另一种力气也滋长起来了;他在老婆洗刷碗筷的时候说;我要吃“那一口”。柴旺家的嗔怪道;我就知道;给你吃了“这一口”;你就会想着“那一口”!柴旺嘿嘿笑了;说;还不是你把我的那根馋虫勾引出来了?
柴旺家的在灶房洗碗的时候;看着炉火将熄;没有再往里面添柴。一则为了省点柴火;二则吃“那一口”的时候;屋子凉些才好;这样两个人会更紧地搂抱着;不舍得分开。果然;柴旺吃第二样好饭的时候;把柴旺家的紧紧箍在身下;说不出的缠绵和热火。
柴旺家的调理男人的手段除了这两样好饭外;还有一着;就是称谓上对男人的依附。她原本叫王莲花;可自从嫁给柴旺后;就让人们唤她柴旺家的。她那伶牙俐齿的姐姐王莲蓉曾挤对她说;你也真没出息;嫁了个男人;把名字也给嫁丢了!王莲花笑着对姐姐说;女人嘛;进了谁家的门;就是谁的人了。随着男人的名字叫;他会觉着得到了一个宝;要好好爱惜着。他会拼了力气让这个家过得好的!王莲蓉一撇嘴说;什么宝;再好的女人。不管进了谁家的门;头三年是宝;接下的三年是草;余下的日子就是糟糠了!王莲花不在意姐姐的讥讽;照样有滋有味地当她的柴旺家的。这二十年过下来;虽然生活有那么多的不如意;但柴旺还是柴旺;她也仍然是幸福的柴旺家的。倒是姐姐。那个近五十岁了还要强迫丈夫唤她昵称“蓉蓉”的王莲蓉;虽然衣食无忧;但感情上却很落寞;男人四十多岁时就萎靡了;近些年她等于是守着空房。
柴旺家的穿戴好;来到户外。北风吹着;黎明前的星星虽然稀少了;但留在空中的每一颗都异常明亮。柴旺家的喜欢把星星联想成一簇簇火花;她想自己要是能摘下几朵多好啊;把它们放在炉膛里;永恒地燃烧着。发出光和热;省却了她为柴火操心。
邻居刘老师家的狗听见动静;知道是柴旺家的出来了;便温柔地狺叫了几声。柴旺家的隔着板障子冲那院说;空竹;我去北山搂树皮去了;你可得帮我看着点院儿啊。狗“唔唔”哼着。似是答应。柴旺家的从仓棚拎出两条麻袋;叠好;夹在自行车后座上;又把一个铁挠子插在车把的篮筐里;推着自行车出了家门。
腊月天;刀子天。腊月风;似鞭子。风把屋顶的雪搅扰得四处飞扬;让人以为下雪了。坑洼不平的巷子里一个行人也没有;柴旺家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自行车则跟着高一脚低一脚地“哐啷——哐啷——”地叫着。上了水泥马路后。柴旺家的跨上自行车;可她行进得很艰难;一是迎着风走;阻力大;二是天太冷了。车链冻僵了;蹬起来滞重。柴旺家的索性跳下车;推着走。反正天还没大亮呢;回去做早饭来得及;再说步行身上还暖和。
柴旺家住在城西。这座县城不大;只五万多人口。城区主要分四部分:主城区、次城区、城东和城西。主城区是清一色的楼房;政府的主要机构和两个大的购物中心均设置在那里:次城区也是楼群;不同的是衙门少;商铺多。商铺多的地方人气旺;所以这一部分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城东呢。是楼房和平房交织处;县里的重点高中建在那里;虽然有些零乱;但还是充满了生气。只有城西;是一片连着一片的平房;这一带原来有两家大厂子;一个是机修厂;一个是造纸厂;如今造纸厂黄了;机修厂也因经营不善;缩减了规模、裁减了人员;所以住在这一带的工人多半都下岗了。一个散发着清贫之气的地方;商业自然会不兴;这里只有几家小的杂货铺和连幌子都不需挂的小饭铺。
柴旺家住在城西;已经有三十几年了。他年轻时在机修厂当车工时;就和母亲住在这里。母亲过世后;他又从这里把王莲花迎娶进门;生下了儿子柴高。王莲花喜欢柴旺的忠厚;更喜欢他那一身的力气。她爱上柴旺;是因为一块石头。那一年秋天家里多腌了一缸酸菜;缺一块压酸菜的石头;王莲花就骑着自行车;去城西的乌吉河寻石。机修厂就在乌吉河畔。每到夏日的正午;吃过饭的工人们喜欢到河边洗澡、晒太阳、打扑克。秋天时;他们爱玩“打水耗子”的游戏。几个人围成一圈;抓阄选中一人当水耗子;把他圈在中央;给他三分钟时间。如果他能突出重围;每个人要敬给他一支烟;如果他失败了;就把他扔进河里;让冰冷的河水鞭挞他。那天王莲花来到河边;正好看到一群小伙子在玩“打水耗子”。被困在中央的正是柴旺。天已经凉了。可他光着脊梁;他发达的胸肌让她感觉那是一架动力十足的机器;发出强劲的轰鸣声。柴旺虽然中等个;但他弹跳好;没用上一分钟;便纵身一跃;像匹奔马一样。从圈里轻盈地跳出来。人们给他敬烟的时候;王莲花从他们身边经过。王莲花把自行车放在河滩上;去水里寻石头。她看上了一块菱形的青石。它离河边也就一米多远。在浅水中。王莲花卷起裤管;下了河。从岸上看水中的实物;往往容易看走了眼。远看它不大不小;可真正切
近它时;才发现它很厚重。是水上的波纹充当了美容师的角色;为它瘦了身。王莲花试探地搬了几次;它只是微微动了动;算是跟她点过头了。王莲花那年二十二;一身的力气;她犯了倔劲;心想我就相中你了;一定要把你弄回家。她使出全身力气;终于勉强搬了起来。她咬着牙;哆嗦着走了两步;那块石头还是从她怀中挣脱了;“扑通”一声回到水里;溅起一片灿烂的水花。岸上的小伙子都笑了。柴旺也笑了;不过他不像其他人只是看笑话;他下了河;帮王莲花把石头搬上岸。那块对王莲花来说不堪重负的石头;在柴旺怀里就像一个乖巧的婴儿。服服帖帖的。他很轻松就把它放在了王莲花自行车的后座上。怕那石头在路途中遇到坎坷会被颠簸下来;柴旺又顺手掳了几把草;两三分钟便拧成一根草绳。把石头捆牢了。王莲花推着自行车离开河滩的时候。对柴旺说;我叫王莲花;你要是有难洗的衣服;我帮你洗!柴旺笑了;说。我有一件帆布工作服;一直没有洗透亮过。王莲花说;那明天中午我带着肥皂来;你把衣裳给我拿来!
第二天;柴旺果然拿来了那件衣服;王莲花用清澈的河水给它洗透亮了。他们相爱了。他们结婚时;王莲花把那块石头作为陪嫁;带到了柴旺家。她把这块青石当做了宝贝。春天收拾酸菜缸的时候;她会让柴旺把湿漉漉的它从酸水中捞出;用清水一遍遍地冲刷;使它身上不存一丝污垢。摆在窗根下。做她的石凳。夏天时;但凡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活计;她都喜欢坐在上面来做。到了秋天。她会为青石再彻底地冲洗一次;然后小心翼翼把它放回酸菜缸里。所以青石一年中起码会洗上两回澡。二十年下来;柴旺家的脸上多了皱纹;而青石也被磨得失去了棱角。
柴旺家的婚后第二年生下了柴高。柴旺得了儿子后;非常娇惯他。他在厂子里利用废料;趁人不在的时候;在车床上给柴高做玩具。能滑行的铁轮小车、扬着胳膊的铁人、嘴巴可以一张一合的铁公鸡;都出自柴旺手中。柴高特别淘气;六岁时就搬着梯子上房;说是家中的被子又笨又脏;要揭下一片又软又白的云彩当被子使。八岁时;他和一只山羊顶架;被羊角戳翻了鼻孔;所以他的鼻子越长越歪。他不喜欢上学;三天两头逃学;柴旺家的不止一次用笤帚教训他。柴旺一听到儿子的哭声;就会十万火急地奔过去;抢下老婆手中的笤帚;说是小孩子骨头嫩;万一伤了筋骨;力气小了;男人的本钱也就没了。柴旺家的说;惯子如杀子;棍棒出孝子;就他这么着;将来一准是个惹是生非的主儿!果然;前年柴高就读技工学校的时候;也就是他过完十八周岁生日的第三天;他帮铁路客运段的一个受了冤屈的朋友打架;把人给打残废了;成了罪人。柴高被关进监牢;判了三年有期徒刑。柴旺东挪西借地凑钱赔偿被柴高伤害的人。直到此时;他才愧疚地对老婆说;子不教;父之过啊。柴旺家的知道柴旺幼年丧父;欠父爱;所以才对柴高溺爱过头。她抹着眼泪说。现在教也不晚啊;他出了狱才二十一嘛。
柴旺七年前下岗时;像其他人一样买断了工龄;一次性得了三万多块钱。这些钱到手后;今后的生老病死就与单位无关了。看着那三万多块钱;他落泪了。万一将来家人有个病有个灾的;这些钱很快就会化为乌有。他想绝不能单单守着这点钱过日子;他要靠力气挣钱。他先是蹬三轮车;一年下来;赚了两千多块钱。接着;他找了份美差;在烟草公司的家属区烧锅炉。虽然这工作是季节性的;但收入可观;一个冬天可净赚三千块。而且;他还省了不少烧柴钱。与他一起烧锅炉的;是一个绰号黑头的人。黑头原来在县委小车班给领导开车;因为一次交通事故;他丢了工作。黑头喜欢上夜班;他说自己落魄后;老婆跟他不亲热了;他不愿意晚上呆在家中。而柴旺天黑后爱在老婆身上吃“那一口”;乐得上白班。柴旺通常是早上六点来接班;这时天色还昏暗着。他发现黑头在回家时;常常用帆布口袋在自行车后座上驮着煤;心想这不是偷吗?不过柴旺没有张嘴说什么。直到有一天黑头喝多了酒;指着柴旺的鼻子骂;你他妈的是缺心眼呢;还是想告发我?你怎么就不知道往家里驮点煤呢!柴旺说;这是公家的东西;万一让人看见;当贼给抓起来;哪多哪少啊!黑头“呸”地将一口唾沫吐在柴旺身上;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给领导开过车;什么事瞒得过我的眼睛?现在是大官大贪、小官小贪;哪个领导不是靠公家的职位给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办事?我们倒回家的这点煤;就是人家手中被剪掉的那一点点指甲;什么都不算!你就没占过公家的一点东西?柴旺嗫嚅着说;我也占过;早年我在机修厂时;用单位的废料给儿子车过玩具。黑头一撇嘴说;那还值得一提?从那以后;柴旺像黑头一样;三天两头地趁黑往家里偷上一袋煤;开始时战战兢兢的;柴旺家的也跟着提心吊胆的;但几次之后;他就驮顺手了;尤其一想自己在别人的眼里如同草芥;拿起来就更理直气壮了。这样;他既赚了钱;又为火炉这张贪吃的大嘴准备了充足的吃食。然而好景不长;柴旺当了三年锅炉工后;县里集中供暖的工程上马了;这样就要把那些小锅炉房取缔了。工人们在春季时就开始了挖沟改线;到了夏季;初期工程完工时;县长被检察机关抓了起来。他利用职务之便;不仅在提干上大肆收敛钱财;还在工程的招投标中做手脚;收取巨额回扣;其中就包括集中供暖工程的改造。此事一出;全城哗然;涉案的在建工程一律停工;这样;各个锅炉房在夏末时紧急调运煤;进行设备的检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