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乳肥臀 作者:莫言-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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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狮鼻下嗅嗅,好像要嗅出手指上的味道。嗅了一会儿,又伸出肥厚的舌尖舔了一下手指,好像要品尝手指上的滋味。过了一会儿,他嗷嗷地叫着,推了母亲一掌,母亲轻飘飘地跌在我们面前。我们哭着扑到母亲身上。
哑巴把我们一个个提起来,扔到一边。我落在一个女人的脊梁上,沙枣花落在我的肚子上。鲁胜利落在一个老头脊梁上。八姐落在一位大娘的肩上。大哑吊在他爹的胳膊下,他爹使劲抖擞也抖擞不掉他。他咬住了他爹的手脖子。二哑抱住他爹的腿,啃着他爹生硬的膝盖。哑巴飞起一脚,二哑翻着跟头,砸在一个中年汉子头上。哑巴一甩胳膊,大哑嘴里叼着一块皮肉,扑扑楞楞地飞到一个老太太怀里。
哑巴左手提拎着司马凤,右手提拎着司马凰,高抬腿,深落脚,像在泥潭里行走。走到土台子前,他扬起左臂,扔上去司马凤;扬起右臂,扔上去司马凰。司马凤高叫着姥姥往台下扑,司马凰也高叫着姥姥往台下扑,都被台下的哑巴接住。哑巴再次把她们扔了上去。母亲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台前跑,刚跑了两步,就跌倒了。
鲁立人停止踱步,悲凉地说:“穷苦的老少爷们,你们说,我鲁立人还是不是个人?枪毙这两个孩子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心里痛啊,这毕竞是两个孩子,何况她们还跟我沾亲带故。但正因为她们是我的亲戚,我才不得不流着泪宣判她们的死刑。老少爷们,从麻木的状态中苏醒过来吧,枪毙了司马库的子女,我们就没退路了。我们枪毙的看起来是两个孩子,其实不是孩子,我们枪毙的是一种反动落后的社会制度,枪毙的是两个符号!老少爷们,起来吧,不革命就是反革命,没有中间道路可走!——他因高声叫喊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脸发了白,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一个县府干部上去为他捶背,他摆手拒绝。他总算理顺了呼吸,佝偻着腹背,吐出一些白色的泡沫,像痨病鬼一样喘息着说:“执行吧……”
哑巴蹦上台,挟起那两个女孩,大踏步地走到池塘边。他放下女孩,往后倒退了十几步。两个女孩互相搂抱着,狭长的小脸上像涂了一层黄金粉。那四只小眼睛,惊恐地望着哑巴。哑巴掏出盒子枪,沉重地举起来,他的手腕鲜血淋漓。他的手在颤抖,那只盒子枪好像有二十斤重,举得非常吃力。他终于把枪举起来,“叭”地放了一枪。举枪的手往上一跳,枪口喷出一股蓝烟,他的胳膊随即软弱地耷拉下去。子弹从女孩的头顶上飞过去,钻到了池塘前的土地上,拱起了一片泥土。
有一个女人,像—条风帆倾斜的船,飞快地沿着河堤下被黄草夹峙的便道滑过来。她一边奔跑—边鸣叫,像一只赶来护雏的母鸡。从她在河堤下一出现,我便认出了她是大姐。她是做为精神不正常的女人免于参加斗争大会的。做为汉奸沙月亮的未亡人,她就该当枪毙;如果人们知道了她跟司马库的一夜风流,她就该当被枪毙两次。我为自投罗网的大姐深深地担着忧。大姐径直扑向池塘,挡在了两个女孩的前面。“杀我吧,杀我吧,”大姐猖狂地喊叫着,“我跟司马库睡过觉了,我就是她们的娘!”
哑巴又抖动着他的下腭骨,来表现他内心涌起的波澜。他举起枪,阴沉地说:“脱——脱——脱——。”
大姐毫不犹豫地解开衣扣,袒露出她的精美绝伦的双乳。哑巴的眼睛猛地直了。他的下巴抖得好像要掉在地上,掉在地上跌成碎片,大的如大瓦片,小的如小瓦片,失去了下巴的哑巴模样骇人欲绝。他用手托着下巴唯恐失去下巴,口是心非地说:“脱——脱——脱——”。大姐顺从地把褂子脱下来,裸露出上半身。她的脸是黑的,但她的身体是白的,白得闪着磁光。在那个阴霾的上午里,大姐光着背与哑巴叫劲。哑巴的腿曲曲折折地往前走;走到大姐脚前,这个生铁般的男人,竞像被阳光晒化的雪人一样;哗啦啦四分五裂,胳膊一处腿一处,肠子遍地爬如臃肿的蛇,—个紫红的心脏在他的双手里跳跃。好不容易这些迸散的零部件又归了位。哑巴跪在大姐面前,双手搂着她的屁股,他的大头,伏在她的肚皮上。
面对着这突然的变化,鲁立人等人目瞪口呆;都仿佛口里含着热粘糕,都好像手里捧着刺猬。众人都偷觑着池塘边的情景,无法知道他们的心情。
“孙不言!”鲁立人疲软地喊了—声,但坚挺的孙不言不予理睬。
上官盼弟跳下台子,跑到池塘边,捡起地上的褂子,披在大姐身上,她想拉开大姐,但大姐的下半身已与哑巴的身体联结在一起,盼弟如何拉得开?盼弟倒攥着手枪,给了哑巴的肩膀—下子。哑巴抬起脸,双眼里竟然全是泪水。
后来发生的事情至今是个谜,谜底有十几种,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谁也说不清——正当上官盼弟面对着哑巴的满眼泪水发呆时,正当司马凤司马凰互相搀扶着站起来用惊恐的眼睛寻找着姥姥时,正当母亲苏醒过来呻唤着往池塘边跑去时,正当瞎子徐仙儿良心发现地说‘县长,不要杀她们了,俺娘不是吊死的,俺老婆死了不全怨司马库’时,正当两条野狗在回回女人家的废墟里厮咬时,正当我甜蜜而忧伤地回忆起我与上官来弟在驴槽里的暧昧游戏、口腔里满是她那沾着灰垢、有弹性的乳头味道时,正当个别人在猜测着那个大人物的来历与去向时——就看到有两骑从东南方向像旋风—般刮来。两匹马一匹白如雪,一匹黑如炭。白马上的骑手身穿黑衣,脸的下半部用黑布蒙住,头上戴着一顶黑帽子。黑马上的骑手身穿白衣,脸的下半部用白布蒙住,头上戴着一顶白帽子。这两个人手持双枪,骑术精良,在马上双腿绷得笔直,上身前倾。临近池塘时,他们对空各打了一梭子弹,吓得那些县、区干部和持枪的队员倒伏在地。他们策马绕着池塘旋转,马的身体在奔跑中倾斜起来,弯成优美的弧形。就在马匹围绕着池塘倾斜奔跑的过程中,他们各开了一枪,然后策马而去。马的尾巴飘扬,如烟似雾。他们一转眼工夫便消逝了,真是来如春风去如秋风,似真似幻,仿佛一个梦境。他们走了,人们才慢慢地回过神来。人们看到:倒伏在池塘边上的司马凤和司马凰的脑袋上各中了一枪,子弹从她们的额头正中钻进去,从后脑勺上钻出来,位置不差分毫,令人惊叹不止。
…
第二十六章
撤退的第一天,高密东北乡十八处村镇的老百姓牵驴抱鸡、扶老携幼,闹嚷嚷地、心神不宁地聚集在蛟龙河北岸的盐碱荒滩上。地上覆盖着一层白茫茫的碱硝,像经年不化的冰霜。耐碱的菅草、茅草、芦荻全都枯黄着叶片、挑着绒绒的穗子,在寒风中摇摆、颤抖。喜欢热闹的乌鸦在人们头上低飞,观察,并像诗人—样发出震耳欲聋的“啊!哇!”之声。被降职为副县长的鲁立人站在前清举人单挺高大坟墓前的石供桌上,声嘶力竭地发表了动员撤退的演讲。他的演讲的主题词是:在已经开始的严寒冬天里,高密东北乡将成为一个大战场,
不撤退,等于死!乌鸦落满了黑松树,还落在了坟墓前的石人石马上。它们“啊”,它们“哇”,渲染着鲁立人的演讲气氛,助长了老百姓的恐怖心理,极大地坚定了老百姓跟随县、区政府逃亡的决心。
一声枪响,撤退开始了。黑压压的人群吵吵嚷嚷散开。一时间驴嘶牛鸣,鸡飞狗跳,老婆哭孩子叫。一位精干的青年干部骑在一匹小白马上,举着一面垂头丧气的红旗,在那条崎岖不平的向东北方向无穷延伸的碱土路上来回奔波,并不时挥舞旗帜,指示着人们前进的方向。首先上路的是驮着县府文件的骡队,几十匹骡子,在几个小兵的驱赶下,无精打采地往前走。骡队的末尾是一匹司马库时代遗留下来的骆驼,它披着一身肮脏的土黄色长毛,驮着两个铁皮盒子。它在高密东北乡待久了,正在由骆驼向牛变化。紧跟着骆驼的,是抬着县府印刷机器和县大队修械所车床的民夫队,几十个民夫,都是些黑色的汉子,都穿着单衣,肩膀上套着荷叶状的垫布。从他们摇摇摆摆的步伐和咧嘴皱眉的神态上,可以知道那些机器是何等的沉重。民夫队后边,便是老百姓的杂乱队伍了。
鲁立人、上官盼弟等县、区干部骑着骡子或马,在路边的盐碱地里来来回回地跑着,竭力想造成一个有秩序撤退的局面。但狭窄的道路拥挤不堪,路外狭窄的碱地又相当好走,老百姓便离开了道路,散成宽漫的队形,踩着吱吱做响的地皮,往东北方向涌去。撤退从一开始便成了乱七八糟的逃亡。
我们—家,被裹挟在汹涌的人流里,时而是在路上走,时而是在路下行,后来也就分不清究竟是在路上还是路下。母亲脖子上挂着麻襻,推着一辆木轮车,两只车把距离太宽,她的双臂不得不尽量伸展。车子两边绑着两个长方形的大篓子,左边篓子里盛着鲁胜利和我们家的棉被、衣物;右边篓子里盛着大哑和二哑。我与沙枣花分在车子两边,各自手把着一个篓子,跟车行走。盲目的八姐扯着母亲的衣襟,跌跌撞撞地尾在后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上官来弟在车子前边,肩上搭着一根绳子,弓着腰,往前探着头,像头任劳任怨的牛,拉着我们家的车。车轮发出“吱吱悠悠”的刺耳声响。车上的三个孩子脑袋转动,看着四面八方的热闹风景。我脚踩盐碱地皮,听着脚底下碎裂的声音,嗅着一股股蹿上来的碱味,起初很觉有趣,但走出几里路,便觉腿酸头重,浑身无力,汗水从腋窝流出。我的那只健壮如小毛驴的白色奶山羊恭恭敬敬地跟随在我的身后,它精通人性,不需要缰绳羁绊。
那天刮着遒劲、短促的小北风,风头锐利,割着我们的耳朵。莽莽荒原中腾起一团团的白色烟尘。这些烟尘是碱、盐、硝的混合物,刮进眼里眼流泪,沾到皮上皮痛楚,吃进嘴里不是好滋味。人们顶着风前进,都眯缝着眼。抬机器的民夫们汗透衣服,沾着碱土,一律成了白人。母亲也成了白人,眉毛是白的,头发也是白的。进入低洼的湿地后,我们的车轮转动艰难,大姐在车前苦苦挣扎,绳子深深地煞进她的肩膀。她的喘息声就像垂死的哮喘病人一样令人心惊和不忍。母亲呢?母亲与其说在推车,还不如说是在受着耶稣一样的酷刑。她的忧郁的眼睛里流着连绵不断的泪,泪水在她脸上,与汗水一起,冲出了一条条紫色的小沟渠。八姐挂在母亲身后,像一个翻滚的沉重包袱,在我们身后,留下一条深深的车辙印。但这道车辙印很快便被后边的车子、牲畜蹄子和人脚糟蹋得模糊不清。我们的前后左右,都是逃难的人。许多熟悉的脸和不熟悉的脸都变得乌七八糟。大家都很艰难,人艰难,马艰难,驴艰难,比较舒服的,是老太太怀里的母鸡,还有我的奶羊。它蹄轻脚快,在行进中还有暇啃吃一些芦苇的枯叶。
太阳把碱地照得泛出苦涩的白光,刺得人不敢睁眼。白光在大地上游走,仿佛一摊摊烂银。荒原茫茫好像前边就是传说中的北海。
中午时,人们像被传染了一样,在没接到任何号令的情况下,一窝随着一窝地坐下来。没有水,喉咙里冒着烟,舌头像被卤过,咸涩板结,运转不灵活。鼻孔里喷出的气灼热,但脊梁和肚子却冰凉,汗湿的衣服被北风吹透,变成僵硬的铁皮。母亲坐在一只车把上,从篓子里拿出几个被风吹裂的馍,掰成几半,分给他们。大姐只咬了一口,干裂的嘴唇便崩开一条血口,几颗血珠子迸出来,沾在馍上。车上那三个小东西灰脸瓦爪,七分像庙里的小鬼,三分像人。他们低垂着脑袋,拒绝近食。八姐用细密的白牙,—圈一圈地啃着灰色的干馍。母亲叹道:“这都是你们的好爹好娘想出的好主意。”沙枣花哼唧着:“姥姥,我们回家吧……”母亲举目望望满坡的人,只叹息,不回答。母亲看着我,说:“金童,从今天起,换个吃法吧。”她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印着红色五角星的搪瓷缸子,走到羊腚后,蹲下,用手捋去羊奶子上的尘土。羊不驯服,母亲让我抱住羊头。我抱着它的冰凉的头,看着母亲挤它的奶头。稀薄的乳汁浙浙沥沥地滴到缸子里。羊一定不舒服,它已习惯了让我躺在它的胯下直接吮吸它的奶头。它的头在我怀里晃动着,弓起的脊背像蛇一样扭动。母亲重复着那句可怕的话,“金童,你何时才能吃东西呢?
”——在过去的岁月里,我尝试过进食,但无论吃下多么精美的食物,都让我的胃奇痛难忍,疼痛过后便是呕吐,一直呕出黄色的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