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地图-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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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樱花。”伦庭玉神色严峻地说。
“樱花?”
“是的,”伦庭玉说,“你在上海呆了这么久,总该听过‘樱花社’的名号吧。”
余伯宠眉头一皱,说:“是不是近年来崛起于虹口的日本浪人组织?”
伦庭玉沉重地点点头,说:“该组织的人数虽然不多,实力却不可小觑。其成员全是一些阴狠毒辣的亡命之徒,平日贩卖烟土,走私鸦片,绑票勒索,无恶不作。由于行动隐秘,来去无踪,无论在本国或海外都令当地政府极为头痛。和其他帮会不同,‘樱花社’的犯罪动向毫无规律可循,越是大家以为万无一失的领域,他们越是敢于铤而走险。甚至有一次潜入日本京都,密谋窃取明治七年铸就的那颗赤金玉玺,只因皇宫警卫森严才最终没有得手。”
余伯宠震惊不已,说:“莫非这一回他们也想染指楼兰的宝藏?”
“是啊,”伦庭玉叹道,“随着《乔治日记》的广泛流传,‘德纳姆的财宝’成为太多人觊觎的梦想,除了西方列强之外,日本人也在暗中窥望。他们四处网罗情报,刺探消息,只为争取到一点顺利进入楼兰的线索。其中活动猖獗的地下组织有两个,分别是英国人统辖的‘白胡子’和日本人控制的‘樱花社’。”
“‘白胡子’?可是由英国驻喀什领事馆创立的那个情报组织?”余伯宠插言道,关于“白胡子”的声名早有耳闻,其成员形形色色,参杂不一,有英属印度的买卖人、穆斯林商贩、僮仆驼工等,他们来往于西域的大小绿洲,秘密搜集各种信息,影响遍布新疆全境,甚至包括甘肃西部。
“不错,”伦庭玉说,“由于目前和英国人的合作关系,‘白胡子’暂时不会成为我们的敌对势力,而最须提防的就是奸滑凶险的‘樱花社’了。事实上多年以前,‘樱花社’的一个头目田仓雄次曾经派人与我联系,想要利用我手中的半幅地图共同寻找楼兰遗址,然后将发掘出的珍品卖给国际文物市场。这种无耻要求自然遭到我的严词拒绝,几次威逼利诱不成,他们也不再上门骚扰。后来虽然犯案累累,却均和寻宝之事无关,我本以为田仓一伙已经放弃了计划,不料时隔这么久,还是被他们缠上了。”
“可是,”余伯宠不禁抱屈衔冤,“近年来我安分守己,远离是非,怎么也忽然成为‘樱花社’挟持的目标?”
“仔细分析也不难理解,”伦庭玉说,“‘樱花社’大概是仰慕你‘沙狐’的威名,在赶赴西域之前,想要找一个经验丰富的向导。”
“如此就让我受宠若惊了,”余伯宠淡淡地冷笑,“可惜他们不了解我的性情,并不是轻易肯替人卖命的,何况以那样卑鄙的手段,更不可能使我就范。”
伦庭玉侧身望着他,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说:“‘樱花社’突施暗算,除了想借助你穿越沙漠的能力以外,或许还另有缘故。”
“哦,是什嘛?”
“我曾多次呼吁政府抢救发掘西域文物,醉心考古的形迹昭著,很自然便成为那些野心家的众矢之的。‘樱花社’既然已探知半幅地图的下落,也难保不查明你我之间的交谊。因此,在阴谋伎俩无法得逞的情况下,他们很可能先采取翦除羽翼,迂回打击的策略。”
余伯宠垂首深思,颇有同感。以伦庭玉在上海滩的声势地位,几乎无人可与之正面抗衡,“樱花社”把自己当做突破口也是一种很实际的选择。只不过“他们公然在手腕上刺上花纹,也过于明目张胆了,既不利于掩饰行迹,又容易冒充混淆,岂不是显得十分愚蠢么。”
“倒也未必,”伦庭玉说,“‘樱花社’平日潜踪匿影,行动人员往往直接受命于上司,彼此间当然需要一个相互识别的标志。那种纹身所用的颜料极其特殊,外人很难仿造,况且他们惩戒假冒者的手法异常残酷,没有几个人敢于斗胆一试。”
余伯宠喟然,觉得有几句话要说,但碍于赵根发和唐怀远在场又不便直言,只得隐忍不语。伦庭玉忧心忡忡地轻叹,“我临时起意改变路线,尚且遭遇埋伏,也不知小杜他们的情况怎么样了。”于是命赵根发继续加快车速,穿行环绕,终于在半个钟头后抵达了浦江码头。
由于事先有过关照,码头上巡警林立,防护严密,除了手持船票者一律不许入内。一艘巨大的豪华客轮紧靠江岸,深灰色的船头上有五个黑漆大字“圣玛丽亚号”。
“圣玛丽亚号”总共有十四间头等客舱,伦庭玉一行人就占据了十二间。其中最大的一间由伦庭玉、唐怀远和赵根发三人合住,除了两个卧室,还有一个极宽敞的客厅,于是成了考察队在船上的临时指挥所。
开船不久,伦庭玉请余伯宠进舱叙话,顺便引见一位很重要的同伴,正是燕京大学的方子介教授。 “我曾经拜读过方教授的《西域纪略》,”余伯宠颔首致意,笑着说,“考证严谨,文词通畅,真正大手笔。”
“哪里,哪里,这位先生是……”方子介面容清矍,神态谦厚,听了伦庭玉的介绍,脸上的微笑却倏尔不见,目光惊疑不已,怔了片刻才冷冷地说:“原来你就是鼎鼎大名的‘沙狐’呀。据说阁下足迹遍及新疆南北,从你手里流失的珍贵文物数不胜数,不知道这一次有没有什么新的劫掠计划?”
余伯宠颇觉尴尬,正不知如何应对,伦庭玉已抢先打圆场,说:“乱世谋生难乎其难,道德公理的约束也相对淡薄,好在伯宠已经幡然思悔,倘若此次西行考察一举成功,尽可弥补以前的所有过失。请教授不必胶柱鼓瑟,最好拿出一点精诚合作的态度。”
“哼,”方子介却嗤之以鼻,“道不同,不相为谋。”
“方教授洁身自好,实在令人佩服。可惜我已经接受了伦先生的委托,自然不得躲懒,让您觉得别扭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余伯宠说,虽不致十分懊恼,却也甚感无趣,讪笑了两声退出舱门。
伦庭玉拦阻不及,不无责备地对方子介说:“教授的言辞过于苛刻了。”
“对于作恶多端的文物大盗,我是绝不会稍加词色的。”方子介不屑一顾,“伦先生肯将这样的人招致麾下,未免有些良莠不分吧。”
见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伦庭玉没有争辩,无声地笑了笑,放缓了语气说:“教授,你认为我们这一趟西北之行称得上意义重大么。”
“当然,如果能找到楼兰故址,可以揭示许多不为人知的历史,无疑是考古界的一次伟大突破。”
“假如这一切发现都由外国人完成,在你的心里会不会感觉有一丝遗憾呢。”
“所以我们才组成了联合考古队嘛。”方子介不假思索地说,仿佛此问纯属多余。
“可是,”伦庭玉不紧不慢地说,“沙漠的艰苦环境众所周知,平心而论,以你我的实际状况,是否有十足的把握坚持到底呢。”
“这……”方子介踌躇了,以前为了精研细证,他已经多次领教过沙漠的严酷,即使没有过分深入,却也曾数度死里逃生。毕竟自己只是一介文弱书生,伏案执笔尚可不畏辛劳,但若亲临险境,确实有些勉为其难。
“因此我才荐贤举能,”伦庭玉委婉地说,“而经过明察暗访,似乎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取代余伯宠。教授大概还记得,当年曾文正公有句名言,‘办大事以找替手为第一’,想必你能够体会到其中的深意吧。”
方子介顿口无言,脸上却依旧流露出崖岸自高的神情。伦庭玉感到无能为力,苦笑着摇了摇头,喃喃叹息:“其实,余伯宠不过是误入歧途,等你了解他的清华家世和传奇经历后,就会明白此人并不是想象中的罪孽深重。”
兴味索然的余伯宠返回自己的客舱,同屋的杜昂正在整理行李,对他的出现也未加理会,依然弯腰忙碌着,只是偶尔回首巡睨,像是不经意的样子。
“需要帮忙吗?”余伯宠问。
“不用了,谢谢。”杜昂淡淡地说,又扭头看了一眼。
余伯宠感觉十分滑稽,通过两日来的观察,他发现杜昂有一个怪癖,平时和人说话的时候,常常无缘无故回头张望。这在《麻衣相法》里被称做“狼顾”,是过分机警或心怀叵测的特征。
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余伯宠搭讪着说:“杜兄,我觉得伦先生的随员里,除了那位金口难开的唐君外,就数你的言语最少了。”
“也许余老板忘记了两件事情,第一,我俩的交情算不上深厚,本来就无话可谈。第二,这次出来并不是游山玩水,谁也没有工夫陪你闲聊。”杜昂的口吻相当生硬,目光也格外冷漠,其中蕴含着几分轻蔑和愤恨。
余伯宠一下子愣住了。
前脚刚刚离开,伦庭玉随即走进,余伯宠无暇揣测,连忙欠身让座。伦庭玉嘘寒问暖,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客套话,眉宇间的神色却略显怪异。
“伦先生有什么吩咐么?”余伯宠问。
伦庭玉稍作迟疑,说:“方教授半生致力学问,涉世不深,身上难免沾染了一点头巾气,方才的言语冒犯还请你多多担待。”
“伦先生过虑了,我看上去像是个感情脆弱的人么?”余伯宠不以为然地轻笑,虽说是一件小事,却可以领会伦庭玉处处维护的苦心。
“如此最好,既然大家目标一致,理应同舟共济,不该彼此闹意见。”伦庭玉坦然笑道。
“放心吧,我不会同他计较的。”余伯宠说,“但是,以此事为例,或许能让您体谅我的一些苦衷,从前之所以不敢到府上拜望,除了无从报效的原因外,也深恐我的恶名影响了您的清誉。”
“嗨,伯宠,何必妄自菲薄呢。”伦庭玉正色劝解,“那段明珠暗投的经历实在是迫于无奈,一旦旁人清楚了你的坎坷遭遇,自然会消除偏见,另眼相看的。”
余伯宠闻言微微一怔,和伦庭玉相识虽久,却是纯粹的君子之交,非但平日素无往来,基于一个特殊的原因,就连自己的家世根源也从未提及。如今听他的口气,竟似底蕴尽知的样子。
“嗨,”伦庭玉轻轻摆手,温婉地笑道,“到我舱内喝一杯如何。” 为示优容,伦庭玉嘱咐将饭菜送进自己宽绰的卧舱里,唐怀远和赵根发在外守卫,杜昂领着一名船上的侍者前来伺候。那侍者长得瘦小枯干,和身上一套雪白的制服极不相称,然而神态恭顺,举手投足十分利落,给人一种莫名的好感。
菜肴张罗停当,酒是自备的一小坛“虎骨木瓜烧”——伦庭玉特意向余伯宠解释,“我有了年纪,喝惯了这个味道,如果你嫌火气大,可以换别的酒。”
“没关系,喝什么我都无所谓。”
“只不过我得事先提醒,”伦庭玉戏谑,“倘若一会儿你春兴勃发,船上未必找得到解闷的女人。”
余伯宠轻轻笑了,没有言语。侍者用一块洁净的餐巾擦拭完两只高脚玻璃杯,又准备揭取酒坛上的泥封,却被杜昂断然制止。一面亲自开封,一面沉声呵斥。“这些事情不用你动手。”
“是。”侍者眼里闪过一丝疑惧,赔声下气地笑了笑,露出了半颗残缺不齐的门牙。然后肃立一旁,再不敢轻举妄动。
倒满两杯酒,杜昂拿出一副多余的筷碟,从桌上的盘子里分别挟了些菜,匆匆塞入口中咀嚼。伦庭玉像是熟视无睹,余伯宠却暗暗惊奇,对杜昂的警觉周密又多了一层认识。
“好了,你俩下去吧。”伦庭玉说,“菜也吃不完,分出一半给根发他们送去。”
杜昂依言照办,和侍者一起离去,随手带上房门。伦庭玉举杯笑道:“请吧,伯宠,‘莫思身外无穷事,且饮生前有限杯’。”
虽然两人在一场同仇敌忾的争斗中败落,无形之间却加深了彼此亲厚的程度,这或许是花再多金钱也难以收到的效果。余伯宠喝了口酒,发觉伦庭玉过分在意自己的情绪变化,于是首先声明。“伦先生,我不可能因为一场牌的输赢徒增烦恼,只是担心与威瑟的合作没有乐观的前景。”
“哦,为什嘛?”
“此人利令智昏,私欲膨胀,日后难保不会节外生枝。”
伦庭玉缓缓啜了口酒,说:“所以更需劳烦大驾,西北之行不止是翻山越岭,也有监督牵制这些洋人的作用在内。威瑟的行径确实令人不齿,但是,‘将欲取之,必姑与之,’在尚未把握主动以前,我们只有暂且忍耐。”
“您指的是那半幅楼兰地图吗?”余伯宠说。
“不错,”伦庭玉说,“还请你一切从大局着想,权当是与虎谋皮吧。”
“与虎谋皮虽然困难,但不要忘了,我本身也是一条修行多年的狐狸。”余伯宠笑着说,“不过,在到达新疆之前,您最好先查验一下那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