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陇西-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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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严越想越气,先帝临终之前刻意把自己拔擢到中都护的位置上,无非就是想制衡孔明。这一番用心在如今政治大环境下却不能说出来,他只得郁积胸中,眼见孔明坐大,自己却束手无策。李严只觉得心中烦闷无比,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他快步走到案前,铺纸研墨,提笔写道:
“……明公治达通变,明畅百略,才溢四野,文武并臻,素为国所倚重。届蜀中千里,魏吴十州,未尝见高士若君者也。方今赤县辐裂,凶獠蜂起,昭烈之基,赖明公得安;曹谬惶惶,孙虏噤噤,盖皆畏于君之盛威而不敢侧觑本朝也;而明公身奉仁术,怀悯下情,使黎庶乐业,闾阎无慝,风化肃训,远济南蛮。其功其德,天下宁不知邪?虽古之姜尚、张良,比之蔑如也。
“明公既弘发赤德,居功阙伟;朝廷尊崇,益州率俾,万千之望,一系公身。弗如奏请今上,乞乘大辂,敬仰衮冕,收授九锡,分藩树屏;前袭周公德望,后格先帝夙愿。此三代令典,汉帝明制。明公脱误从此,则冠带莫不欢欣,匹夫莫不踊跃,民心可用,大计可图矣……”
李严凭着一口恶气奋笔疾书,明里这份书信极尽溢美之辞,实际上却是暗讽诸葛亮早已实权在握,不过只差九锡一个名分罢了。写完之后,他立刻把信封了,派人即刻送往诸葛亮府邸。一个月以后,诸葛亮回了一封信,信中痛斥李严有非分之想,国家大业未成岂可贪图富贵云云。
对此,李严只能认为诸葛亮没什么幽默感,不过他想到孔明看到这封信时那张尴尬的脸孔,就觉得心里舒服多了。其实他并不认为孔明会作权臣,不过是想借此嘲弄一下这个不大喜欢别人说闲话的丞相罢了……
……李平想到这里,不禁笑出声来。无论如何,他心底还是很为这个恶作剧而感到得意,右手食指得意地在半空划了一个圈。他拂了拂宽大的袍袖,将碗口飞舞的几只小虫驱走,又端起碗来饮了一口;放下茶碗,李平脸上的笑容顿止,仿佛突然想到什么痛心之事。屋内依然没有举烛,透入的月光将李平勾勒成一尊翁仲般的黑影。这黑影静静地怔了一阵,在黑暗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叹息听起来是那么的苍老,那么的无奈。
茶碗内的茶已去了半杯,水已已经半凉。该是添水的时候了,李平却无意如此,只是将身体向后倚到墙壁上,闭上眼睛,双手垂在膝前,似是疲惫不堪……
……建兴九年三月十五日,诸葛亮突然决定提前出兵北伐,在这之前他却在李平面前只字未提。李平和其他下级官员一样,一直到了最后一刻才被通知,结果只赶得上为诸葛丞相送行而已。
临走之前,诸葛亮只是用一些官样辞藻来勉励留守汉中的官员,却没有单独与李平说些什么,甚至连一个手势、一个眼神都没有。好像李平并非一个相知多年的好友,而只是一名普通的官吏罢了。
对此李平没有发作,他返回南郑丞相府后,吩咐了几句粮草调度的事,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自斟自饮。饮的不是茶,是酒,烈酒。自尊心极强的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揪到大庭广众之中,然后被人狠抽耳光;堂堂的一个都乡侯假节前将军领中都护,被人硬生生从江州调来汉中为丞相府打杂,管的是区区粮草;他名义上仅次于诸葛丞相,实际上却连出兵决策都无法参与,只能像个傻瓜似的去送别。还有比这还要过分的羞辱吗?
“我也是托孤大臣,是先帝御口亲封的中都护!我们本该联合秉政,孔明,是你窃取了我的国家!”
李平在心里疯狂地呐喊,他甚至想把这种疯狂换成实际的冲动。但是他没有,多年的宦海沉浮让他知道这样的冲动全无意义。他只是一碗又一碗地大口喝酒,让酒精烧灼自己的肺部和神经。在这疯狂的麻醉中,唯有一件事李平仍旧保持着清醒的认知:他与孔明之间的交情从此荡然无存了……
……杯中的水已尽,唯有几片褐色的茶叶残渣蜷缩在杯底,它们已被洗吮一空,就如同秋日落叶一般,精华殆尽,碗面恢复了清冷。李平将这碗喝了半宿的茶搁回到案几,倒空茶叶,爱惜地用一块丝绢把茶碗仔细擦拭过一遍。
接下来,他从茵毯上站起身,高高擎起茶碗朝地上摔下去。只听哗啦一声,茶碗化作数十片碎片,散落在青砖地面。李平的眼神变得坚毅起来,他已经作出了决定。
一片乌云悄然遮掩住了月亮,整个屋子里陷入了真正的黑暗。恰好在这时,另外一个人推门步入了房间,黑暗中的脸模糊不清。
“我准备好了。”李平平静地对他说。
“那我们上路吧。”烛龙也以同样冷静的语调回答。
荀诩得到罗石的举报以后,并没有立即采取行动。罗石提供的证据虽然重要却不够充分,还无法证实究竟这是一起单纯的贪污案,还是某个阴谋中的一环。若想厘清这件事,就必须要知道所有可能接触到库存文书并有机会修改的人。
这个问题是不可能立即得到解答的,因为包括粮田曹在内的所有部门都已经下班了。荀诩和杜弼只好等到明天,也就是五月六日再着手进行调查。
原本他还想连夜直接去找成蕃对质,但是却被杜弼拦住了。
“如果发现被修改的库存文书与成蕃或者李平有关系,那么结论就昭然若是了。到那个时候握着确凿证据再去找他,岂不更好?”
听到杜弼的话,荀诩面色一暗,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耐心等明天吧。”杜弼抚抚荀诩的背,“我们会有收获的。”
然而到了五月六日的清晨,事态却突然急转直下,远远超过了靖安司所能想象的地步。
“全城戒严令?”
荀诩迷惑不解地问道。他和杜弼携带着由姚柚亲自签署的正式文件,正准备前往粮田曹进行调查,却被刚从外面回来的阿社尔拦住。
阿社尔顾不上擦汗,气喘吁吁地说道:“不错,是今天早上丞相府发出的紧急戒严令,现在各个城门都已经被关闭了。”
“理由是什么?”
“不知道,只知道紧急级别是甲级!”
原本嘈杂的屋子里一下子陷入了一片死寂,每一个人都僵在原地,仿佛被阿社尔的话冻结了视线。本来已经走到房间门口的荀诩停住了脚步,丝毫不掩饰自己震惊的表情。蜀汉的城防警戒等级分为甲乙丙丁四级,甲级警戒只意味着一件事:敌人兵临城下。而南郑城即使在建兴八年魏军自子午谷入侵期间,也只是达到了乙级警戒罢了。
在一旁的裴绪诧异地问道:“难道魏军绕过我军在祁山的主力,企图偷袭南郑?”荀诩断然否定:“这不可能,南郑的警戒圈一直扩展到成固、赤阪,有两到三天的预警时间,不可能一直到敌人兵临城下才觉察。”说到这里,荀诩把目光转向阿社尔:“丞相府有没有提及这方面的信息?”
阿社尔摇了摇头:“丞相府的戒严令没有作任何附加说明,我特意去找了在卫戍部队的朋友打听,他们也只是接到了命令,外面局势也不了解。”
“那么,军械房有没有动静?”
“没有。”
荀诩皱起眉头,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假如真的有外敌逼近,那么丞相府就应该向卫戍部队说明情况,并且打开军械房把守城用器械准备好。现在丞相府却只是发布了一个单纯的戒严令,却没采取其他任何措施,实在令人生疑。
想到这里,荀诩抬眼看了看杜弼,后者的表情同样严峻:“你也认为这与烛龙和李平有关系?”
“命令发自丞相府,执行命令的是卫戍部队,很难想象有其他可能……”荀诩说到这里,挥手作了一个决断的手势,用很快的语速说道:“辅国,粮田曹那里,就麻烦你一个人去吧。我要去丞相府看看李平究竟在搞什么鬼。”
不知道内情的阿社尔看荀诩居然这么称呼李都护,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还没等他发问,荀诩又对他说:“昨天的南郑外围监视报告呢?拿到没有?”
“我刚才出去就是为了这个,但所有的城门都已经关闭了,送报告的人进不来,我也出不去。”
“告诉他们你是靖安司的人,无论如何也要取到这份报告。”荀诩说完又转向裴绪,语速很快:“你就留在‘道观’,一有什么重要的新情报进来,立刻派人去通知我。”
“明白了,荀从事。”
“很快,去干吧!”
荀诩干净利落地交代完,拍了拍手,用力将罩袍两边一拉,快步走出“道观”。这道莫名其妙的戒严令背后一定蕴藏着什么深刻的动机,这种压迫感让荀诩一直低落的斗志不觉重新昂扬起来,他隐隐觉得差不多要到了与敌人正面交锋的时候了。
一进入南郑,荀诩立刻就感觉到一阵紧张气氛扑面而来。街上行人很少,为数不多的老百姓个个行色匆匆,显然已经接到了警告。不时还有一队队的汉军卫戍部队来回跑过,纷乱的脚步声在黄土地面上踏出低沉的隆隆声,掀起一层烟尘。远处用于戒严的朱雀信旗已经高高升起,宣闻鼓声此起彼伏。
卫戍部队尽管对丞相府的命令不明就里,可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对南郑城进行了布防和管制,显示出了极高的效率。
从靖安司到丞相府的一路上,荀诩不断在想,李平这么做究竟目的是什么。还有成蕃,他在这里面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而狐忠就真的全无嫌疑了吗?荀诩这两个朋友最近一直都没有出现,似乎非常忙碌;荀诩固然尽量避免与他们接触,他们也极少主动来找荀诩,这在他们三个以前的交往史中是极罕见的。
荀诩一路快马,沿途士兵见他身穿官服也没有多加阻拦,很快他就转到了南郑中区,丞相府青色的屋顶已经遥遥在目。在这时候,他却猛然勒住了缰绳,胯下的马匹晃了晃脑袋,打了一个表示不满的响鼻。
在丞相府大门之前,十几名身着灰褐色重铠的汉军士兵持矛而立,站成一个半圆将丞相府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荀诩认出他们是丞相府直属的近卫队,专门负责丞相府的防务。
但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摆出这么一副架势,好像丞相府即将要被敌人攻击一样?荀诩轻轻捏了一下下巴,摇摇头,扯了扯缰绳,让马慢慢地趟过去。
当荀诩快接近丞相府的时候,队列中的一名守卫站出来,粗壮的胳膊一下子将马头拦住,瓮声瓮气地嚷道:“什么人!不许上前!”
荀诩心中有气,从怀里掏出名刺一晃,冷冷说道:“我是靖安司的从事荀诩,现在有紧急事情要见李都护。”听到荀诩报出官衔,守卫一愣,旋即脸上表情略有改观,人却仍旧挡在前面不动。他抱拳施过一礼,然后用恭敬的口气说道:“荀从事,很抱歉,李都护正在府内商讨要事,他命令任何人都不许进入。”
“我的是紧急军情。”荀诩上前一步,几乎跟守卫鼻子贴鼻子。
“李都护下的是死命令,任何人不能以任何借口打扰。”
荀诩心中越发起疑,他瞪起眼睛大声斥道:“让开!如果贻误军机,你担得起责任吗?!”守卫却丝毫不为荀诩的言辞所动,他只是重复先前说过的话。这些守卫都只对丞相府的最高负责人效忠,对于这样的威胁并不害怕。
“李都护特意叮嘱过,除非是诸葛丞相,其他人都一概不许进入。”
听到守卫这句话,荀诩脑子里忽然闪过什么念头,目光一凛,他立刻问道:“这句话可是李都护亲口告诉你的?”
守卫疑惑地看了看这位从事,回答说:“当然是队长下达的命令。”
“你们的队长是亲自听李都护下达的命令吗?”
“唔……是凌晨接到的公文。”
荀诩的脸色越加阴沉了:“就是说,你们谁也没有亲眼见过李都护?”守卫转头把探询的目光投向他的同僚,其他守卫都摇了摇头,其中一个说:“我们到岗的时候,丞相府大门已经闭锁,没有人进去。”
“你们知道李都护和谁在一起议事?”荀诩不甘心地追问。
守卫不耐烦地摇摇头,把手中的长矛横过来,不再说话。荀诩没有继续死缠烂打,他骑在马上向着丞相府院内凝视了一小会儿,随即拨转马头,朝着南郑南门飞快地奔去。
此时城里已经比平时清净了不少,平民都躲回了屋子里,而士兵们多集中在四侧的城墙,空荡的街道只回响着鼓声与马蹄声。荀诩身体平伏在马上,口中不停地喊着“驾驾”,飞快地朝着南门跑去。他表情虽然平静,牙齿却紧紧咬着腮肉。突然荀诩借着右眼的余光看到了什么,猛地拉紧缰绳,向主街平行的右侧街道转去,同时大声呼喊道:“阿社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