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陇西-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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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忠双手一摊:“我也是,最近他好像又碰到什么大事件,忙得见不到人影。”
“希望这次他可不要闹得跟上回一样,被远远贬到江东,都少了一个陪我喝酒的人。”成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狐忠微微一笑,用两个指头弹了弹成蕃腰间的竹片,轻松地回答:
“这,就要看那家伙的幽默感是否过剩了。”
两位朋友的对话荀诩并没感觉到,即使感觉到,他也已经忙碌得没有打喷嚏的时间了。
三月六日,他和阴辑顺利地把杜弼与徐永送到了青龙山的靖安司分部。在那里,这两个人被分别安置在两间彼此隔绝的屋子里。
不过两个人的遭遇并不相同。首先接受审查的是杜弼,他连续三天都被靖安司、司闻司与军方的联合调查组仔细盘问。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理由、每一个动机都要被详细询问,并被交叉对比。另外还有军谋司的数名成员不分昼夜地搜检过去两年内杜弼提供的所有情报,并试图找出任何一处可疑或者矛盾之处。
荀诩和阴辑都参加了调查组,并且比其他任何人表现的都要苛刻。他们相信杜弼绝不会是双面间谍,因此审查越严厉就越能尽早证明其清白。杜弼本人对日复一日的审查并没有表现出厌倦或者烦躁,他的态度很合作,自始至终头脑都很清晰,回答问题简洁而富有逻辑性。这让荀诩佩服不已。
相比起杜弼,徐永就相对轻松多了。他不必出席什么审查会,每天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一日三餐有菜有肉,每三天还可以得到一坛成都官窑酿造的蜀酒;偶尔会有一些官员前来拜访,亲切地与他聊些家常事;他甚至可以离开靖安司到周围山区散布——当然,必须得有靖安司的人陪同。
这是根据阴辑的建议做出的安排。这个经验丰富的老头子指出,一个叛逃者在叛逃的初期会处于一种不确定的恐慌状态,如果不能妥善处理的话,这将会造成无可避免的心理阴影,轻则导致叛逃者对他们产生不信任,进而令情报失真;重则会让叛逃者无法承受压力而选择自杀。
“就是说我们要象伺候孕妇一样伺候着他?”荀诩听到这个指示后有些不满地反问道。
“没错。”阴辑伸出一个指头别有深意地摆了摆,“要知道,他也许会生个大胖小子给我们。”
司闻曹内部习惯将徐永这样的逃亡者称为“产妇”,盘问情报叫做“接生”;这很不雅,上头多次批评过,不过这是司闻曹的部门文化之一,大家都很难改口。
到了三月八日,针对杜弼的审查终于完成。审查组发表了一项措辞谨慎的声明,表示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杜弼没有敌方间谍的嫌疑,审查官员一致认为他仍旧忠诚于汉室。不过来自军方的审查官坚持认为要暂时限制杜弼在汉中的任职范围,以防止出现意外情况。
荀诩对此并没有反对,他存了私心;如果限制杜弼的任职范围,那他就无法在要害部门工作。而在军方眼中,靖安司是个无事生非的多余部门。这样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杜弼调到靖安司来。
接下来,就该到了为徐永“接生”的时候了。
三月九日清晨,荀诩早早就起了身。这几天为了方便工作,他一直都住在青龙山上。这里原本是军器诸坊的总务,后来总务裁撤,于是空出的建筑就被靖安司接收了。荀诩两年以前就是在这里与糜冲第一次会面,并在绝对优势的情况下被对方逃脱。所以这里对他来说,自有一番意义。
他打开房门,迎着清新的山风满意地打了个呵欠。现在天色才蒙蒙亮,太阳尚在地平线以下蠕动。荀诩转身从屋边的大瓮里舀了一勺水先漱漱口,一口喷到窗下的花盆里,然后把剩下的水倒进铜盆,认认真真把脸洗过一遍,末了再将铜盆里的水倒去另外一个尺寸稍大的木盆中,留着晚上洗脚。这在缺乏水源的汉中是一种精简的作风。
忽然,他看到对面有人影晃动,仔细一看,却是杜弼。从杜弼身上的短窄装束判断,似乎是刚刚散步回来。
“辅国,这么早就起身了?”荀诩提高嗓门打了个招呼。杜弼听到以后,向这边走过来。他的脸因长期居住在西北而显得粗砺而黝黑,颧骨上还有两团醒目的高原红,刚刚三十出头的他看上去像四十岁那么苍老;他的举止也如四十岁的人一样沉稳有致:“呵呵,习惯了,我在陇西就是这样。不过孝和你起得也够早,这会儿门岗的班还没换呢。”
自从来青龙山以后,他们两个人已经开始用字来亲切地称呼对方。在地下情报世界有一个很奇妙的现象,在别国担任间谍的人往往更容易信任本国的内务部门,没有人能够解释为什么。有一种理论认为:身为一名间谍,对致力于反间谍的内务部门有着天敌般的敬畏。不过很少有人会赞同这一观点……
荀诩拿出一根钝头的木棍轻轻地在牙齿上摩擦,一边口齿不清地说:“我是睡不着,今天‘临盆’就要开始了嘛。”
“呵呵,生男生女,就看现在的了。”
杜弼会意地点点头。他昨天刚刚解除嫌疑就被荀诩调到了靖安司,目前身份是靖安司的备咨。荀诩坚持要杜弼参与到对徐永的调查工作中来,理由是一则杜弼对于魏国内部事务比较熟悉,能够甄别徐永的资料真实性;二则在逃亡过程中徐永已经对杜弼很信任,他的出席可以稳定逃亡者的情绪。
“不过,孝和你最好不要一开始就把‘烛龙’的话题提出来,这个干系重大,牵涉到丞相府内部的官员。在确定徐永的话十成可靠之前,贸然提出这个问题会打乱节奏。根据我一路上的接触,徐永这个人属于容易紧张型的,逼得太紧可能会适得其反。”
对于杜弼的提醒,荀诩唔唔了两声表示赞同,一边用水瓢又舀了瓢水将嘴里的残渣漱干净。他拿起毛巾擦了擦嘴,抬头对杜弼说:“希望咱们能在诸葛丞相出兵前弄出些成果来。”
“诸葛丞相又要北伐了吗?”杜弼刚从陇西撤回来,对于汉中军情还不了解。
“对,四月份吧,具体日子还没定,还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足够了。”
杜弼信心十足地捏了捏下巴。
询问徐永的屋子经过了精心的设计,靖安司特意请了宫中内侍帮忙装潢,尽量让房间显得不那么古板严肃。荀诩还特意叫来几名官员的家眷,让她们对细节进行修饰。总之,荀诩希望这个房间看起来让人放松。
询问正式开始于巳时,参与询问的只有荀诩、杜弼还有一名负责纪录的小书吏。在屋子另外一侧的薄纱帐后,几名乐工在演奏着七盘乐,音乐流泻出纱帐,让屋子里弥漫着轻松的味调。荀诩抬眼看看跪坐在对面的徐永,他的眼皮有些发肿,显然昨天也没有睡好。
“我说寿成,别那么紧张,这不是什么审判,都是自己人嘛。”荀诩笑着直接以字称呼徐永,尽量安抚他的情绪。
徐永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好像有刀架在他脖子上一样。荀诩和杜弼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把手里的文件搁下。杜弼站起身来,示意负责纪录的小吏先停笔,然后从一瓮刚开启的酒坛里舀出一勺酒,分倒在三个木杯里。
“来,来,寿成,你我先喝上几杯。”杜弼亲切地把杯子递给徐永,不经意似的说道,“诸葛丞相昨天还遣专使来称赞督军忠心可鉴,汉室也绝不会辜负忠臣的。”
不知道是酒水的作用还是听出了杜弼的暗示,徐永一杯酒下肚,面色红润起来,情绪松弛下来。荀诩则不失时机地开始了询问。
询问的问题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首先问到的是徐永的家庭情况,这是为了冲淡审讯的味道,并让他习惯于开口——一般人提到自己家庭的时候都会变得健谈,这种健谈的冲动会持续很久。然后问的问题是他的仕途履历以及人际关系。靖安司在前一天已经准备好了相关的曹魏官场资料,如果徐永的话与资料有矛盾的话,就会被立刻发现;接下来徐永将会被要求详细介绍他叛逃(当然,荀诩使用的是“回归”这个词)的原因和经过,这些将会与杜弼的供词相对照。
询问一直持续到下午,第一天就这么结束了。荀诩不想把徐永逼得太紧,“我们要按节奏来。”杜弼反复强调这一点。这一天没出产什么成果,这是荀诩和杜弼预期之内的,开头只是一个引导,他们需要慢慢让徐永进入自己的角色。
“接生婆的工作不是把孩子拽出来,而是告诉产妇怎么生。”阴辑也这么告诫荀诩。当然这一句不雅的话没有被正式记录下来。
询问就在这样的指导方针下平稳进行,气氛始终很友好,荀诩精心准备了几个小笑话都取得了不错的反响,徐永也很配合。三个人每天工作三个时辰,不紧也不慢。
到了三月十一日晚间,结束了第三天询问的荀诩第一次离开青龙山返回南郑“道观”。
“孩子生出来了?”姚柚一看到荀诩出现在门口,劈头就问。徐永的“回归”是件大事,身为司闻曹东曹掾,他对询问工作一直保持着关注。现在西曹掾冯膺被降职去了军谋司,于是他现在是荀诩的直属上司。
荀诩走进屋子,将厚厚的一叠麻纸搁到姚柚面前的案几上:“这是头一胎。”
“怎么?没有摘要吗?”姚柚翻了翻纪录,皱起眉头说,语气里有些不满。他手里的记录足有三寸多厚,而且字迹潦草不堪,一看就知道是未加整理的原始底本。
荀诩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解释说:“因为询问刚刚结束,还没来得及编写。而且,誊写的话就会有别人接触到这份记录,现阶段我认为接触到的人越少越好。”
姚柚听他在暗示着一些东西,连忙问道:“那你们现在得到的成果到底是什么?”
荀诩平静地回答:“徐永交待出一只潜伏在南郑的老鼠。”
“是烛龙?”
“应该不是,这个人的级别并不高,与烛龙不符——当然,这一点我还没有向徐永确认。”荀诩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但根据徐永提供的证词,他已经为曹魏工作有四年了。”
然后他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与职位。
姚柚听完以后,缓慢地搓动着自己的指关节。熟知官场内幕的他知道:这个名字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名字背后相关联的人。他沉吟了片刻,方才说道:“这件事目前还有谁知道?
“除了我以外,还有杜弼、徐永和负责纪录的书吏,他们都已经被隔离。询问一结束,我就带着原始记录离开,没有其他人碰过。”
“很好。”姚柚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露出疑惑的神色,“这个徐永的话,可信度有多少?”
“到目前为止,他交代的东西已经被验证过了,没有瑕疵。”
“也许他只在这件事上撒了谎。”
“这一点今天晚上就可以知道了。”
听到荀诩这么说,姚柚猛然把头抬起来,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个行动派:“你打算今天晚上就动手?”
“越快越好,拖得太久对方也许就会嗅到些什么,老鼠的嗅觉一向很灵敏的。”
姚柚盯着荀诩的眼神看了半天,最后终于下了决心:“那么就去做吧,但是要谨慎,动静不要闹得太大。”
“是。”
荀诩鞠了一躬,准备离去,姚柚忽然又把他叫住。
“等一下,你负责这次行动的话,青龙山那边的询问要怎么办?”
“我想先停一天,给徐永一段时间休息。实在不行的话,还有阴司丞和杜备咨可以接替我的工作。”
“那个杜弼,真的可以完全信赖?”姚柚并没有见过杜弼,这个老头子对一切没见过的人都有不信任感——对见过的人也一样。
听到这个质疑,荀诩笑了,他的幽默感又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至少他没军方那么讨厌就是了。”
当天晚上,荀诩与裴绪、阿社尔以及七八名靖安司的“道士”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位于南郑城东的某一处民宅前面。此时天色已经漆黑,闭门鼓也已经敲过五响,除了巡夜的士兵以外,普通居民与官吏都已经早早回到了自己的家中,街上寂静无比。
“是这一家没错吧?”荀诩问道。眼前的民宅规模并不大,宅门附近的墙皮老旧,两扇木门已经有些褪色,宅门顶棚的滴雨檐似乎摇摇欲坠,显示出主人的境况并不怎么好。
裴绪从怀里摸出一份地图看了看,冲荀诩表示确实没错。荀诩当下安排两个人去街后的后门守卫,然后用眼神示意阿社尔可以开始了。
阿社尔嘿嘿一笑,提起两个拳头对磕了一下,拍了拍大门。很快在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是谁在敲门?”
“请问这里是邓先邓功曹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