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3-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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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衫老绅土们就座后,一阵子人声鼎沸,什么也听不清。我焦急地等着翻译,但好像没有谁发言。手执钩镰枪的差役是个魁梧的男人,好像只有他大声说了些什么。我们好像鲁迅笔下的小孩看戏,兴奋了一场,却什么也没看见。就在这时人群乱了,接着黑衫法官们也站起来。似乎今天已经退庭?难道千年沿袭的历史画面连一分钟也不到就结束了?我们急了,立即跳下台阶,朝中心挤去。
慌乱中打听到一些信息:今天还真有一件纠纷,只是当事一方的代表正好缺席,法庭就宣布下周再议,并且闭庭。
我们挤到了中间,气喘吁吁。
那个钩镰枪正顶着我的鼻子。但我观察了 他一会之后,判断他只顾扮演威严,大概不会理 睬酷似流浪汉的我。但是,黑衫绅士中有一个 老头,刚才他被几个金发的北欧妇女拦住问问 题。我觉得他面容和善。
“请问,这法庭……什么时候……开始的?”
老头正走向塔楼。我们紧跟着,先赶快问上一句。
没想到,老头一边走,一边喃喃说出的话是:
“阿布杜拉赫曼三世……哈里发在科尔多瓦.他定下的制度……”
我激动了。因为穆斯林的时代,好像是一个似有似无的禁忌。,当涉及那个时代时,哪怕农业或者考古,不知为什么人们常常闪烁其词。我甚至一直感到,在西班牙,穆斯林时代的文明贡献的话题,似乎在被有意地回避。巴伦西亚会不会也这样呢?我确实有过如此担心。而老绅土,这巴伦西亚水法庭的民选法官,他第一句就说了出来。
我们追着他,争分夺秒想再听几句。
他的状态好像也有些神秘。他自语般叨叨着.
“杜里亚河是母亲,八条渠都是孩子……
他走进了塔楼。门关上了。
我遗憾极了——没谈够啊!
4
就这样,我们见识了一种调解用水纠纷的罕见法庭,它大约在960年,被哈里发阿布杜拉赫曼推行为巴伦西亚的一种制度。奇异的是这个制度居然沿用至今:不仅保持着实用性,而且吸引着游客的关心。
看过水法庭的开庭之后,我又来到广场上的雕塑面前。我更喜欢它了,它简直就是古代地中海灌溉文明的解说。现在我已经知道:它并非希腊或西班牙的农业神,它表达的是杜里亚河的主题。八个少女手上的水罐里,哗哗地倾泻出清澈的瀑布。是的,杜里亚河是慷慨的母亲,八条渠都是她的儿女。八个底座上刻着八条渠的名字,和水法庭的八张皮椅子上写的一样。八条渠的代表坐在皮椅子上,籍属右边水渠地区的主席领导左边的代表,左渠区出身的副主席领导右半。水法庭严格防止偏袒,不留记录,一切只经口头审理。一千多年以来,他们有效地分配了灌溉水,维持了巴伦西亚的公正。
望着雕像,我猜测着没出场的艺术家的思路。他要用一件作品概括了这座城市,但他的杜里亚河是一位男性。而据我们的耳闻,更多的人喜欢说杜里亚河是母亲。我猜,或许他想强调历史的粗砺吧。
在这里,巍峨的教堂、罗马时代的残断城墙和石桥,如同这座城市的外在的表层。而它的内部,则是其他的一些非建筑的构造——水和灌溉、奇妙的水法庭,以及其他内在的因素。
没想到,在这座城市我上了一堂有趣的课。
在安达卢斯旧地,随着步步深入的日子,有时我感到接近了一种启发。似乎是关于灌溉以及用水的启发。在黄河流域,仰韶龙山直到商周,并不给人这样的感觉。中国北方是世界农业文明的发祥地之一,但中国考古队员对灌溉问题并不敏感。
使我意识到、使我留意追求这启发的,其实是新疆的绿洲。甚至一次听着西班牙讲解员介绍阿兰布拉宫,她的这样一句解说词使我久久不忘:“阿兰布拉如果没有水,它就什么也不是”。那一刻,新疆的绿洲如一道光线,如一个影子,在我心头一闪而过。是的,它们都是在干旱中成长起来的文明。都以渠坝为依靠,,以灌溉为命脉。它们使灌溉都染上了文明的颜色;它们之间,暗暗藏着一股难辨的线,像血缘一样牢固又亲切。巴伦西亚的水渠大概起源于公元二世纪,但罗马时代出现的渠沟,被不仅是喜爱水、而是对水感到狂喜的穆斯林砌上石头、刻上花纹、浚疏拓展,使之成了一方水土的命脉。灌溉农业在安达卢斯时代由穆斯林培育丰满,成为西班牙的一种最主要的传统。所以老希提才说:“农业是穆斯林赠给西班牙的永恒礼物”。
里尔克: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北 岛
一
秋 日
主呵,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
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
让风吹过牧场。
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
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
催它们成熟,把
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叶纷飞。
正是这首诗,让我犹豫再三,还是把里尔克放进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的行列。诗歌与小说的衡量尺度不同。若用刀子打比方,诗歌好在锋刃上,而小说好 在质地重量造型等整体感上。一个诗人往往就靠那么几首好诗,数量并不重要。里尔克一生写了二千五百首诗,在我看来多是平庸之作,甚至连他后期的两首长诗《杜伊诺哀歌》和《献给奥尔甫斯十四行诗》也被西方世界捧得太高了。这一点,正如里尔克在他关于罗丹一书中所说的,“荣誉是所有误解的总和”。
关于《秋日》,我参照了冯至和绿原的两种中译本,以及包括罗伯特·布莱(RobenBly)在内的三种英译本,最后在冯译本的基础上“攒”成。绿原先生既是诗人又是翻译家,但他《秋日》的译本显得草率粗糙: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何其壮观。
把你的影子投向日规吧,
再让风吹向郊原。
命令最后的果实饱满成熟;
再给它们偏南的日照两场,
催促它们向尽善尽美成长,
并把最后的甜蜜酿进浓酒。
谁现在没有房屋,再也建造不成。
谁现在单身一人,将长久孤苦伶仃,
将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将在林荫小道上心神不定
徘徊不已,眼见落叶飘零。
第一段还不错,问题出在第二段和第三段上。首先,他极力把诗行压成豆腐于,第二段每行字数一样,第三段的两部分也基本如此。为了这种外在形式的工整,他用大量的双音词凑数,这在现代汉语中是最忌讳的,势必破坏自然的语感与节奏。尤其是“再给它们偏南的日照两场”这一句特别生硬,本来很简单,就是“两天南方的好天气”。第二段最微妙的是一系列强制性动词的转换,这在绿译本中体现不够。比如,“并把最后的甜蜜酿进浓酒”,“酿进”原意是 “压进”。第三段开始是祈使句“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而绿原使用的是陈述句“谁现在没有房屋,再也建 造不成。/谁现在单身一人,将长久孤苦伶仃”, 改变了这一关键处的音调。结尾加了多余的一 笔“眼见”,破坏了作者刻意追求的那种客观性 描述。
三种英译本中顶属布莱的最离谱。他首先 把题目《秋日》译成《十月的日子》,把“南方的好 天气”译成“地中海的好天气”,把最后一句“在 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译成“沿大树 下的小路独自走着,/不回家,落叶纷飞。”人家 根本没提回不回家,而布莱非要画蛇添足。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细说翻译,是想让我 们知道阅读是从哪儿开始的,又到哪儿结束的, 换句话来说,也就是弄清诗歌与翻译的界限。 一个好的译本就像牧羊人,带领我们进入牧场; 而一个坏的译本就像狼,在背后驱赶我们迷失 方向。
我所面临的尴尬处境是,除了英文外我并不懂其他外文,按理说我是无法区分牧羊人和狼的,或许我自己就是披着羊皮的狼。然而为了抛砖引玉,继续我们有关诗歌和翻译的讨论,似乎也只能如此——摸石头过河。
《秋日》是1902年9月21日在巴黎写的,那年里尔克年仅二十七岁。
书归正传,让我们一起来进入《秋日》。开篇就确定了谈话的对象是上帝:主呵,是时候了。这语气短促而庄重,甚至有种命令口吻。夏天盛极一时。参照题目,显然是一种感叹,即不可—… 世的夏天终于过去了。是时候了,是“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让风吹过牧场”的时候了。把……置于及让是命令式的延伸。这两组意象有一种奇妙的对位关系,即你的影子与风,日晷与牧场在上下文中彼此呼应,互为因果。你的影子是有形的,而日晷是通过影子的方位确定时间的;而风是无形的,牧场是日晷在时空上的扩展。一般来说,明喻是横向的,靠的是“好像” “仿佛”“如……似的”这类词来连接;而暗喻是纵向的,靠的是上下文的呼应。另外,说到诗歌的方向性,这首诗是个很好的例子,是由近及远从中心到边缘展开的。日晷是中心,而上帝的影子为万物定位,从这里出发,风吹向广阔的牧扬。眉吐气 第二段仍保持看开始时的命令式。带动这 —转变的是风,是风促成段落之间的过渡。前面说过,这一段最微妙的是一系列强制式动词的层层递进:让……给……催……压。这其实是葡萄酒酿造的全部过程,被这几个动词勾勒得异常生动。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催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五进浓酒。若进一步引申,这里说的似乎不仅又是酿造,而是生命与创造。 第三段是全诗的高潮。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这两个名句几乎概括了里尔克一生的主题,即他没有故乡,注定永远寻找故乡。大约在此两年前,他在给他的女友后来成为妻子的信中写道:“您知道吗?倘若我假装已在其他什么地方找到了家司和故乡,那就是不忠诚?我不能有小屋,不能安居,我要做的就是漫游的等待。”也许是这两句最好的注释。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从开端的两句带哲理性的自我总结转向客观白描,和自己拉开距离,像电影镜头从近景推远,从室内来到户外,以一个象征性的漂泊意象结尾。最后三句都是处于动态中:醒来,读书,写信,徘徊。而落叶纷飞强化了这一动态,凸现了孤独与漂泊的凄凉感。这让我想起苏轼的名句:“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其电影镜头式的切换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是一首完美到几乎无懈可击的诗作。从整体上看,每段递增一句的阶梯式的结构是刻意营造的,逐步推向最后的高潮。复杂音调的变换成为动力,使主题层层展开:开篇显然与上帝有某种共谋关系,同时带有胁迫意味;第二段的酿造过程是由外向内的转化,这创造本身成为上帝与人的中介;第三段是人生途中的困惑与觉醒,是对绝对孤独的彻悟。这三段是从上帝到自然到人,最终归结于人的存在。这是一首充满激情的诗:“主呵,是时候了”和“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但同时又非常克制,像激流被岩石压在地下,有时才喷发出来。这激情来自正视人类生存困境的勇气,因触及我们时代的“痛点”而带来精神升华。这首诗的玄妙正是基于意象的可感性,读者由此进入,体验一个漂泊者内心的激,隋。
就在同一天,里尔克还写了另一首诗《寂寞》。特附上绿原译的《寂寞》:
寂寞像一阵雨。
它从大海向黄昏升去;
从遥远而荒凉的平芜
它升向了它久住的天国。
它正从天国向城市降落。
像雨一样降下来在暖昧的时刻。
那时一切街道迎向了明天,
那时肉体一无所得,
只好失望而忧伤地分散;
那时两人互相憎厌,
不得不同卧在一张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