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斯舅舅-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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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门,看到这间朝向院子的小屋子窗上挂着发黄的小布帘子,谁都会感觉得到,这套死气沉
沉,半天不见人影的屋子已经惨得不能再惨了。壁橱里准是藏着发霉的剩肉糜,缺角的盘
子,老掉牙的瓶塞,整个星期不换的餐巾,总而言之,都是些巴黎小老百姓迫于生计,舍不
得扔的破烂,其实早该扔进垃圾篓里去了。眼下这个年代,就连一枚一百苏的硬币,都让人
心里老惦念着,总挂在嘴边,那一个已经三十五岁的医生,又有一个什么门路都没有的老母
亲,自然还是光棍一条。十年来在他上门看病的那些人家,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能浪漫一下的
机会,再小的机会也没碰上,因为在他行医的那个圈子里,那些人的处境跟他都是一个样;
他遇到的人家不是小伙计,就是开小作坊的,跟他的家境差不多。最有钱的主顾是开肉铺,
开面包铺的,还有居民区里的那些零售店的大老板,可这些人病一好,十有八九总是说这病
本来就该好的,而且见大夫是走路上门看病,竟然能拿四十个苏来打发他。干医这一行,不
能没有医术,但更不能少了马车。
生活总是那么平常,从来没有机遇,就是对一个最喜欢冒险的人来说,最终也会有影响
的。人总是会顺从命运的安排,接受生活的平庸。就这样,布朗大夫干了十年的医,还是继
续像西绪福斯那样做他那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的行当,而且再也不感到绝望,不像当初那么让
他苦闷。不过,他还是有一个梦想,巴黎人哪一个都有自己的梦。雷莫南克有,茜博太太也
有。布朗大夫梦想有一天被叫到一个有钱有势的病人跟前,一定要把他的病治好,然后凭这
个人的信誉,谋取一个差事,当个医院的主治大夫,监狱医生,大街戏院的医生,或部里的
医生。再说他就是靠这一手当上了区政府的医生的。茜博太太曾给他带来一个病人,那就是
茜博夫妇的房东佩勒洛特,大夫精心照顾,把他的病治好了。佩勒洛特先生是部长太太、博
比诺伯爵夫人的舅公,愈后上门答谢,发现大夫家确实贫穷,便照顾这个年轻人,要求那个
身为部长但很敬重他的外甥女婿给了他这个区政府医生的位置。大夫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干了
五年,薪水虽然微薄,但来得倒也及时,使他放弃了过火的计划——流亡到国外去。对一个
法国人来说,离开法国,实在是走投无路的事。布朗大夫自然去对博比诺伯爵表示感谢;可
这位政治家的医生是大名鼎鼎的皮昂松,本想求个差事做的布朗大夫马上明白他是决不可能
到这个人家做事的。博比诺伯爵是最有影响的部长之一,是一只有力的大手在内阁会议桌的
绿毯上摆弄了十六年的十四五张主牌之一,可怜的大夫为得到了这位人物的保护着实炫耀了
一阵子之后,又重新回到了玛莱区,在穷人和小布尔乔亚家混碗饭吃,另外还担了个检验死
亡的差事,每年一千两百法郎的报酬。
布朗大夫当年在医院做实习医生时相当出色,后来自己开业,也很谨慎,有不少经验。
再说,他手下死了人,也不会闹得沸沸扬扬;所以,他尽可以在无足轻重的生命身上①研究
各种疾病。不难想象,他内心里有多少积怨。他本来就长着一副长长的脸孔,很是忧郁,有
时的表情更是吓人,就像是一张黄色的羊皮纸上画着一双达尔杜弗模样的发红的眼睛,那神
气跟阿尔西斯特一样乖戾。论医术,他觉得自己跟大名鼎鼎的皮昂松一样棒,可感到被一只
铁手禁锢在一个没有出头之日的圈子里,据此,大家便可想象得出他该会是怎样的举止、神
态和目光!布朗大夫不可能不跟皮昂松进行比较,最幸运的日子,他每天也只有十法郎的收
入。可皮昂松可以得五六百法郎!对民主的各种仇恨,这不就尽可以理解了吗?再说,这个
遭受压迫的野心家没有任何可以指责自己的地方。他也曾想过发财,发明了一种与莫里松丸
差不多的通便丸。他把这项发明交给了原来在医院一起做实习医生,后当了药剂师的同学去
开发,可药剂师迷上了滑稽喜剧院的一个并不走红的女戏子,最后弄得倾家荡产,而通便丸
的发明专利证写的是这个药剂师的名字,于是这一伟大的发明肥了他继承人的腰包。老同学
远走高飞,去了黄金之国墨西哥,走时又卷走了可怜虫布朗一千法郎。为了得到一些补偿,
布朗大夫到女戏子那儿去讨钱,可被她当作了放高利贷的。自从治好了老佩勒洛特的病有了
那么点好运气之后,有钱的主顾再也没有上过他的家门。布朗靠他那两条腿,在玛莱区到处
奔跑,就像一只瘦猫,跑上二十次,才得到两个苏到四十个苏不等的诊费。对他来说,给大
钱的主顾,那简直就是神鸟,就像尘世间所说的“白乌鸦”。
①原文为拉丁语inanimavili.
没有案子的年轻律师,没有病人的年轻医生,在巴黎城,最绝望的莫过于这两种人,他
们苦不堪言,一切都憋在心里,身穿线缝都已经发白的黑衣黑裤,叫人想起盖在顶楼上的镀
锌铁皮,身上的缎子背心磨得发亮,头上的帽子珍贵得像宝贝,戴的是旧手套,穿的是平布
衬衣。这是一首悲惨的诗歌,就像巴黎裁判所的监狱一样阴森可怖。其他人也有穷的,如诗
人,艺术家,演员,音乐家,可他们有着艺术家天生的乐观,有着天才人物那种放荡不羁,
无忧无虑,乃至我行我素的天性,所以穷归穷,倒也开心!可是对那两种穿着黑衣黑裤,靠
两条腿走路的人来说,一切都是疮伤,人生给他们展示的,只是丑恶的一面,经受了初出道
时的种种屈辱之后,他们脸上现出了阴沉、挑衅的表情,目光里迸射出郁结已久的仇恨与野
心,就像是一场潜伏的大火,突然窜起的火苗。当两个老同学二十年后不期而遇,有钱的会
避开穷困潦倒的同学,会不认识他,会为命运之神在他们之间挖掘的鸿沟感到吃惊。一个人
是驾着财运亨通的骏马或踩着步步高升的彩云畅游人生;另一个人则是在巴黎城下的污水沟
里爬行,遍体鳞伤。见了布朗大夫那身外套和背心而避开的老同学,真不知有多少!
在茜博太太那出生命垂危的喜剧里,布朗大夫为何配合那么出色,现在就很容易明白
了。形形色色的贪欲和野心,都是可以感觉到的。见女门房身上的器官没有丝毫损伤,脉搏
跳动均匀,四肢活动自如,喊叫起来声音高得惊人,大夫马上便明白,她口口声声说自己已
经死到临头,准是有所图谋。如果这假装的重病很快治愈,肯定能让他在居民区里轰动一
阵,于是,他把茜博太太所谓的内伤说得更加严重,要不是抢救及时,就没命了,总之,他
给女门房开了所谓的药,做了一次神奇的手术,终于妙手回春。他在戴斯甫朗的偏方宝典中
找了一个怪方,用在了茜博太太身上,很谦虚地说这次手术成功全靠那位伟大的外科医生,
自称是效仿了他的做法。巴黎所有初出道的人都是这么大胆。一切都可用作他们往台上爬的
梯子。可是,任何东西都会用坏,就是梯子也不例外,所以不管是哪一行,那些初闯天下的
人都不清楚哪种木头做梯子最结实。有的时候,巴黎人对别人轰动根本就没有丝毫反应。他
们搭台搭厌了,会像宠惯的孩子一样闹脾气,不再需要什么偶像;或者,说句真话,往往没
有什么才子让巴黎人迷恋。矿脉中可以开采出天才,可也有贫乏的时候;这时,巴黎人便会
抗议,不总是乐意为平庸之才贴金,把他们当作偶像来崇拜。
茜博太太像平时那样风风火火地闯进门去,正碰上医生和他老母亲在桌上吃饭,吃的是
所有生菜中最便宜的野苣生莱,当餐后点心用的只有一小尖角布里奶酪,旁边摆着一小盘
“四叫化子”干果,只见里边有很多葡萄干的碎渣,还有一盘很差的苹果。
“母亲,您不用走。”医生按着布朗太太的胳膊说,“是茜博太太,我跟您提起过的。”
“太太好;先生好。”茜博太太说道,一边往医生指给她的椅子上坐。“噢!这位就是
您母亲大人?有位这么有才的儿子,真有福气!太太,您儿子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他把我
从死神手中拉回来的。”
朗寡妇听见茜博太太这么恭维她儿子,觉得她很可爱。
“我是来告诉您,我亲爱的布朗先生,这话就我们之间讲讲,可怜的邦斯先生情况很糟
糕,我必须跟您谈谈他的事……”
“到客厅去。”布朗大夫说道,一边向茜博太太指了指女佣人,这手势的意思已经够明
白了。
来到客厅,茜博太太便一五一十地谈起了她跟那对榛子钳相处的情况,又把她借钱的事
美化了一番,说她十年来为邦斯和施穆克帮了很多大忙。听她的意思,似乎没有她慈母一般
的照顾,那两个老人早就不在人世了,她装着一副慈善天使的模样,抹着眼泪说了一大堆谎
话,还真把老布朗太太的心给说动了。
“您明白,我亲爱的先生,”她最后说道,“万一邦斯先生死了,他到底对我有什么安
排,无论如何得弄清楚;我并不希望他死,因为您知道,照顾这两个好人,就是我的生活;
要是他们中哪一位不在了,我还会照顾另一位。我呀,天生就好做别人的母亲。要是没有人
让我照顾,让我当孩子待,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呀,要是布朗先生乐意,请给
我帮个忙,我感激不尽,我想要先生跟邦斯先生谈谈我的事。我的天哪!一千法郎的年金,
是不是太多了,您看呢?这等于是为施穆克先生要的……咱们那位可爱的病人跟我说过的,
他一定会把我托付给那个可怜的德国人,看来施穆克就是他的继承人……可是用法语连个意
思都讲不清的人,能指望吗?再说他朋友一死,他肯定很伤心,会回到德国去的……”
“我亲爱的茜博太太,”大夫变得严肃起来,说道,“这类事情跟医生不相干。要是他
们知道我跟病人立遗嘱的事情有牵扯,就会禁止我干这一行。法律是不允许医生接受病人遗
产的……”
“多蠢的法律!把给我的遗产分给您,谁阻止得了我?”茜博太太立即回答说。
“还有呢。”大夫说,“我是当医生的,我的良心不允许我跟邦斯先生谈他死的事。首
先,他还没有病到这个危险地步;其次,我要是跟他谈这件事,会让他受刺激,病得更厉害
了,造成生命危险……”
“可是我实话直说,我劝过他把后事料理好,他也没有病得更厉害嘛……”茜博太太嚷
叫起来,“他对这事已经习惯了!
……别担心什么。”
“再也不要跟我提这事了,我亲爱的茜博太太!……这不关医生的事,归公证人
管……”
“可是,我亲爱的布朗先生,要是邦斯先生主动问起他的情况,问您该不该先做些准
备,您是否愿意告诉他,把后事全料理好对他恢复健康是件大好事?……然后,您顺便再跟
他提一提我……”
“噢!要是他跟我谈遗嘱的事,我决不会阻拦他。”布朗大夫说。
“噢,这就对了!茜博太太嚷叫道,“我到这里来,是要感谢您对我的照料。”她把一
个装着三块金币的小纸包塞到大夫手里,补充说道,“我现在只能表示这点意思。啊,我要
是有钱,您也会有的,您就是来到人世的好上帝……——太太,您这个儿子是个天使!”
茜博太太站起身,布朗太太客气地给她行了礼,大夫把她送到楼梯平台。就在平台上,
这个下等阶层的恶婆麦克白突然脑中一闪,仿佛受到了魔鬼的点拨:她心领神会,觉得医生
一定会做她的同谋,因为她的病是假的,可诊费他收下了。
“我的好布朗先生,”她对大夫说,“我不慎受伤,您给我治好了病,怎么您就会不愿
意为我说几句话,让我不再过穷日子呢?……”
医生感觉到自己已经让魔鬼抓住了头发,难以挣脱那无情的、血红的魔爪。他害怕为这
点小事失去诚实的本份,连忙以一个同样邪恶的念头来对付茜博太太的鬼主意。
“听我说,我亲爱的茜博太太,”他又让茜博太太回到屋里,把她领到诊室,说道,
“我在区政府的位置,是靠您才得到的,我欠您的情,我现在就还您……”
“我们以后平分吧。”她有力地说。
“分什么?”大夫问。
“遗产。”女门房回答道。
“您不了解我。”大夫摆出一副瓦勒里乌斯·普布里科拉式的姿态,说道,“我们不要
再谈这事了。我有个中学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