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斯舅舅-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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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邦斯来说,这实在是无法解释的事,塞茜尔结婚,卡缪佐家和博比诺都没有给他送请
帖。在意大利人大街上,邦斯看见卡尔多先生朝他走来。由于法国贵族院议员早已有话在
先,邦斯极力避免耽搁这位人物走路,只是跟他打了个招呼。去年,邦斯每隔半个月都要去
卡尔多府上吃饭,可如今,这位区长兼巴黎议员却怒气冲冲地看了邦斯一眼,没有给他还礼。
“你去问问他,他们到底有什么跟我过不去的。”老人对施穆克说。对邦斯遇到的倒霉
事,施穆克实际上连细枝末节都清楚。
“先生,”施穆克机智地对卡尔多说,“我朋友邦斯刚刚生了一场病,您恐怕没有认出
他来吧?”
“当然认得。”
“可您有什么好责怪他的呢?”
“您那个朋友是个忘恩负义的魔鬼,他这种人,如果说还活着,那完全是如俗话所说,
杂草除了也会长的。对那些艺人,人们确实有必要多提防点,他们一个个像猴子一样,很
刁,也很邪恶。您那个朋友想方设法要糟蹋他那个家族,让一个年轻的姑娘丢脸,只是因为
别人开了一个并无恶意的玩笑,他要报复。我不愿意再跟他有任何关系;我会尽量忘记我认
识这个人,忘记他的存在。先生,这些想法是我全家所有人的想法,也是他的家庭,以及过
去所有看得起邦斯,接待过他的人的想法……”
“可是,先生,您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如果您允许的话,请让我给您解释一下事情的
经过……”
“要是您乐意,您尽管做他的朋友好了。”卡尔多回答说,“可不要多说了,我觉得有
必要先把话跟您说明白,不管是谁,只要试图为他开脱,辩护,我都不答应。”
“为他分辩都不行?”
“对,他的行为是可耻的,所以是无法分辩的。”
说罢,塞纳省议员便抬腿继续走他的路,不想再听别人一个字。
“已经有两个当权的跟我过不去了。”等施穆克把所有那些野蛮的诅咒告诉给邦斯之
后,邦斯微微一笑,说道。
“所有人都跟我们过不去。”施穆克痛苦地说,“我们走吧,免得再碰到别的畜生。”
施穆克这一辈子简直像羊羔一样温顺,他是生来第一次骂出这样的话。他那几乎超凡脱
俗的宽容之心从不曾受到过骚扰:即使世间的一切灾难都落在他的头上,他也会天真地一笑
了之;可是如今看到别人欺侮灵魂高尚的邦斯,欺侮这位默默无闻的亚里士多德,这位逆来
顺受的天才,这个洁白无瑕的灵魂,这个慈悲的心肠,这块纯洁的金子……他像阿尔塞斯特
一样,实在太气了,气得把邦斯以前的那些东家叫作畜生!在这个温和的人身上,这份激动
无异于罗朗的狂怒。施穆克唯恐再碰到什么人,让邦斯转身往坦普尔大街方向走去;邦斯任
他引路,因为这位病人所处的境地,就像是那些陷入绝境的斗士,已经不在乎挨多少拳了。
可偏偏命中注定,人世间的一切都不放过这位可怜的音乐家。滚落到他头上的泥石恐怕无所
不包:有贵族院议员,有国会议员,有亲戚,有外人,有强者,有弱者,也有头脑简单的人
们!
邦斯往家里走时,在普瓦索尼埃尔大街上看见卡尔多女儿迎面走来,这位女人年纪轻轻
但吃过不少苦头,所以还是比较宽容的。她曾因做了一桩至今仍未公开的错事,成了丈夫的
奴隶。在邦斯过去常去吃饭的人家中,贝尔埃迪夫人是他唯一直呼其名的女主人,他叫她
“菲利茜”,而且往往觉得她是理解他的。这位性情温柔的女性为迎面遇到邦斯舅舅显得有
点尴尬;因为尽管邦斯跟老卡缪佐第二位妻子家没有任何亲戚关系,可他还是被当作舅舅看
待的;菲利茜·贝尔迪埃见躲不过邦斯,索性在病人面前停下脚步。
“舅舅,我并不相信您是恶人;可要是我听到的有关您的传闻中,有四分之一是真的
话,您这人就太虚伪了……噢!您别为自己分辩!”看见邦斯做了个手势,她急忙补充说
道,“这用不着,原因有二个。一是我没有任何权利去谴责、评判或控诉什么人,因为我知
道,在别人看来最有罪过的人往往都可以为自己申辩;二是您的申辩无济于事。为德·玛维
尔小姐和博比诺子爵办理婚约的贝尔迪埃先生对您非常生气,要是他知道我跟您说过什么,
知道我还跟您说话,他一定会指责我的,现在大家都跟您过不去。”
“我看得一清二楚,太太!”老音乐家声音激动地说,向公证人的妻子恭恭敬敬地行了
个礼。
接着,他又步履艰难地继续往诺曼底街走去,身体的整个重量落在施穆克的胳膊上,让
德国老人觉得邦斯是硬撑着已经衰弱的身体。邦斯的这第三次遭遇,不啻是躺在上帝脚下的
羊羔发出的判决;羊羔是可怜人的天使,平民的象征,它的愤怒,传达了上天的最后判决。
两个朋友回到家中,一路上彼此没有说一句话。在人的一生中,有的时候只能感觉到有个朋
友在自己身边。安慰的话要说出来,只会刺痛伤口,让人看到那伤口是多么深。老钢琴家如
您们看到的一样,天生重友情,又有着吃过苦头的人特有的敏感,知道什么是痛苦。
这次出门散步恐怕是老人邦斯最后一次了。老人一病未愈,又得了一场病。由于他是多
血质兼胆质的人,胆汁进了他的血中,因此患了严重的肝炎。除了这连续两场病,他这一辈
子还没有得过其他的病,所以他不认识医生。忠诚而富于同情心的茜博太太出于好心,甚至
带着慈母的爱,喊来了本区医生。在巴黎,每个居民区都有一个医生,他的姓名和地址只有
本区最下等的阶级,如布尔乔亚和看门人才知道,他们都称他为本区医生。这种医生既管接
生,也管放血,在医学界属于《小广告》中那种无事不包的打杂佣人之类。可这样的医生由
于长期实践,医术较高,而且也不得不对穷人好一点,所以一般来说,都受到人们的爱戴。
布朗大夫被茜博太太领到病人家,施穆克很快认出了医生。医生不太经意地听着老音乐家诉
苦,说他整个夜里,一直搔着皮肤,那皮肤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了。老人的双眼黄黄的一圈,
跟他说的症候恰正相符。
“您这两天来肯定有过十分伤心的事。”大夫对病人说。
“唉!是的!”邦斯回答说。
“您害的病,这位先生上次也差点害上。”大夫指着施穆克说,“是黄疸病。可这不要
紧。”布朗大夫一边开着处方,又补充了一句。
尽管这最后一句话给人很大安慰,但大夫给病人投出的是希波克拉底①式的目光,虽然
以通常的同情心为掩饰,但其中深藏的死刑判决,是所有想了解真情的人都能看出来的。茜
博太太用她那双间谍式的眼睛直逼大夫,对布朗大夫那种要医学辞令的口气和假装的表情已
经悉心领会,便跟着大夫走了出去。
① 古希腊名医,被誉为医学之父,首次提出医生要尽其所能为病人服务,并保守
在给病人诊疗中得悉的秘密等。
“你觉得这不要紧吗?”茜博太太在楼台上问大夫。
“我亲爱的茜博太太,您先生已经死定了,不是因为胆汁进了他的血中,而是因为他精
神已经垮了。不过,要是精心照顾,您的病人还有可能救过来;但得让他离开这儿,带他去
旅行……”
“用啥旅行?……”女门房说道,“他只有靠戏院的那个位置挣点钱花,他的这位朋友
也只是靠几位贵夫人施舍给他的一点年金过日子,据说,他以前为那几位好心的太太效劳
过。这两个孩子,我都照顾了九年了。”
“我这一辈子尽看见一些人死去,他们并不是病死的,而是死于不可救药的致命伤,死
于没有钱。在多少顶楼小屋里,我不仅没有让人付诊费,反而不得不在人家的壁炉架上留下
百来个铜子!……”
“可怜又可爱的布朗先生!……”茜博太太说,“啊!街上有些守财奴,真是些从地狱
里放出来的鬼,他们却有十万镑的年金,要是您有这些钱,那肯定是大慈大悲的上帝派到人
间的代表!”
大夫因为深得本区看门人的敬重,总算也有一些主顾,可以勉强过日子,他朝上苍抬起
眼睛,活像达尔杜弗似的一撅嘴巴,向茜博太太表示感谢。
“我亲爱的布朗先生,您说只要精心照顾,我们这位心爱的病人还有救?”
“是的,只要他别太伤心,精神上不受到过分的打击。”
“可怜的人啊!谁能伤他的心呢?这人呀,可是个好人,世界上除了他的朋友施穆克,
再也找不出来了!我倒要去把事情弄个一清二楚!谁气坏了我先生,让我去好好骂他一
顿……”
“请听着,我亲爱的茜博太太,”大夫已经走到了大门口,又说道,“您先生的病有个
主要的特点,就是常常会为一件小事而烦躁不安,看样子他不可能找人看护,只有您照顾他
了。
这样的话……”
“你们是在说邦斯先生吗?”那个做废铜烂铁生意的咬着烟斗问。
他说着从门槛上站了起来,加入了女门房和大夫的谈话。
“是的,雷莫南克老爹!”茜博太太对奥弗涅人说。
“他呀,比莫尼斯特洛尔先生,比所有玩古董的老爷都富……我很在行,可以告诉你
们,可爱的邦斯有的是宝贝!”
“噢,那一天,趁两位先生出门,我让您看所有那些古玩艺儿的时候,我还以为您是在
讥笑我呢。”茜博太太对雷莫南克说。
在巴黎,路石长耳朵,大门长舌头,连窗户的铁栏都长着眼睛,所以在大门口谈话,是
再也危险不过的事了。他们说的这最后几句话,就像是一封信末尾的附言,走露了风声,无
论对说话的人,还是对听话的人来说,都是个危害。只要举一个例子,就足以印证这一故事
介绍的情况。
邦斯舅舅
第十二章 黄金是个怪物,斯克利布先生词,梅伊比尔曲,雷莫南克景
在帝政时代,男人都很注意修饰自己的头发。一天,当时的一位第一流的理发师从一幢
房子里走出来,他刚刚在那里为一位漂亮的女人做完头发,楼里那些有钱的住户也都是他的
主顾,其中有一位老单身汉,雇的女管家恨死了先生的继承人。这个单身汉年纪还不大,但
重病在身,刚刚请了几名名医会诊,当时,他们还没有被称为医界之王。这几位医生碰巧和
理发师一起出门,他们演戏似的会诊之后,既然科学和真理在手,照例都会交换一下看法,
所以在大门口分手的时候,他们议论了起来。“这人死定了。”奥德里大夫说。
“他活不到一个月了……”代斯甫兰接着说,“除非发生奇迹。”这番话全被理发师听
到了耳朵里。此人跟所有理发匠一样,跟当佣人的都有联系。在邪恶的贪心支配下,他很快
跑到单身汉的家里,答应给女管家一笔相当诱人的奖赏,条件是她得鼓动主人下决心,把大
部分家产押作终身年金。重病在身的老单身汉五十六岁,但看上去要老一倍,因为他过去的
风流事太多了。在他的家产中,有一幢漂亮的房子,座落在黎希留街,当时价值二十五万法
郎。理发师对这座房子垂涎欲滴,最后还真以三万法郎的终身年金得了手。这是发生在一八
○六年的事。理发师后来退了休,如今已经七十多岁了,直到一八四六年还在付那笔年金。
可那单身汉已经九十六岁了,还像是在童年似的,跟他的女管家埃弗拉尔太太结了婚,看来
以后的日子还很长。理发师当初给了女佣人三万法郎,整座房子总共花了他一百多万,可今
天也不过值八九十万法郎。
奥弗涅人跟这位理发师一样,把盖世无双的小伙子布鲁讷跟塞茜尔见面那一天在门口跟
邦斯说的最后几句话,全听到了耳中。此后,他便一心想潜进邦斯的收藏馆去看一看。雷莫
南克跟茜博家关系密切,不久便趁两位朋友出门的时候,被领进了他们的屋子。雷莫南克被
那么多值钱玩艺儿看昏了头,觉得该亮一手,这是生意人的行话,意思是说,这笔财富值得
下手。五六天以来,他脑子里尽打着这个主意。
“我这人很少开玩笑,”他对茜博太太和布郎大夫说,“让我们好好谈一谈,要是那位
老实巴交的先生愿意接受五万法郎的终身年金,我就送你们一箱家乡酒,只要你们对
我……”
“是真话?”医生对雷莫南克说,“五万法郎的终身年金!……可要是老人真这么有
钱,有我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