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起解 by 未夕-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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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诚用力睁大眼睛,不让那泪水掉出来。也笑起来问:“越越,你怎么来了?”
千越说:“出来散个步。”,停一下,对以诚耳语,“实在是……很想你。”
以诚把他用力抱一抱,再抱一抱。忽然说,“越越,这么着吧,今晚上,我们就私奔了吧。这就走。”
千越说,“一男一女叫私奔,两个男人,叫乱搞。”
以诚说:“没有人,没有人,比我们更认真。”
千越轻轻拍拍他的背道:“不知道怎么搞的,最近,我老是想起我妈。”
想起她教他弹琴,无论他弹得有多么糟,她从来没有责罚过他,她说过,在暴力里成长起来的孩子,不会有沉静从容的气质。想起她给他买漂亮的衣服,自己也打扮了,拉着他在镜子前跳华尔兹,那时候,他已经与她差不多高了。想起她教他,不要在街上吃东西,走路不要晃肩膀。想起她教他吃西餐,纤长温热的手掌隔着薄薄的衣服贴在他背上,叫他挺直了身板坐。想起她带着他一起,在晶莹通透的玻璃屋子里,用水晶碗与银勺子吃那贵得吓死人的冰激淋。那个活得很奢华很自我的女人,倒底是他的母亲啊,现在想起来,千越只记得她的美丽与她的好。
千越说,“做父母的,都太不容易了。我妈要是在,知道这种事,估计也得急了。”
以诚沉默半晌。拉着千越,在小区的长凳上坐下。这才发现,越越的手心里异乎寻常的高热。
以诚问:“越越,你发烧了。”
千越说:“一点点。”
以诚贴一贴他滚烫的额头说,“越越,我带你去医院。”
千越说,“不去。”
以诚说:“越越……”
千越说:“不去。好容易见到你……不去。”
以诚摸摸他的头发,“我给你去买药。”
千越拉住他,“我有。你不如去给我买另一样东西。”
以诚问:“你要什么?”
不远处,有一团黄色的灯光,一片漆黑里在地上划出一小块半圆形的光亮。千越朝那光亮扬扬下巴:“爸爸tea。”
那一家门面很小很小的珍珠奶茶店,正开在小区的对面,千越很喜欢那里的原味奶茶,没有那么甜腻,却有一股很特别的茶香。千越想起自己教以诚念:bubble tea,以诚总是念成:爸爸tea; 爸爸tea。笑得千越倒在床上蒙着被子滚来滚去。
以诚也笑了,捏捏千越的耳朵,说,“等着。”
千越看着他的背影,我只想这样看着他,什么也不要,原本是什么也没有的人,只有他,只有他。能不能一辈子这样看着他。千越的头目火热,耳中的声音翁翁响声一片,一句一句,一声一声响着的都是一些想喊出来的话,喉咙却如同被堵住了一般。
不一会儿,以诚拿着一杯奶茶走了过来。
以诚说:“就剩了两杯了,我跟那对小朋友打了个商量,人家让了一杯给我。”
千越说:“怎么就肯让给你了?”
以诚亲热地用肩膀靠一靠千越,“我跟他们说,我弟弟生了病,就想喝奶茶呢。”
千越笑。露出一侧尖尖的犬齿。
千越小心地接过茶来,孩子气地把手包在杯子上,很珍惜地喝一小口,又喝一小口,抬起头来对以诚笑笑,把杯子递到他嘴边。
以诚就着他的手也喝了一小口。
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一路到心里,象在心里冲开一条细长的路,以诚被烫得一个哆嗦。
千越笑了,回头抱着杯子继续小口地喝。
眼泪就那么无声地落了下来。
以诚把他的头揽进怀里。
千越搬着他的脖子。
听不见他的动静,只觉得他的肩膀在不停地抖。
以诚啊,他的青梅竹马的兄长,让他重拾幸福的爱人哪,他深厚绵长的爱意包容他,笼罩他,救赎了他的身体与灵魂,叫他怎么能放开他?怎么能放开他?
以诚低声地说,“越越,越越,你听我说。我们,走了吧。”
千越吸吸鼻子说:“哪里有那么容易。你的公司,不要了吗?”
以诚说:“不要了。这些天我想得很清楚。什么都可以不要,就是不能不要你,越越。公司,我会把它盘给宁可去做,她是一个很能干的女孩子。我们,走得远远的。总能找到一个立足的地方,我们,可以养活自己。以后的事,慢慢来,也许,终会有一天,家里的人,能够接受我们。那时候,我们再回到这里来。”
千越说,“那时也许我们都是老头子了。”
以诚说:“不会那么久的。越越,不会那么久。”
千越靠在以诚的肩上,“那时候,还会不会有这家‘爸爸’tea?”
以诚微笑,“会有的。我想它会一直在那里。”
千越也微笑起来。握了拳,在以诚额头上顶一顶说:“上去吧。出来得久了。”
以诚摇摇头,“我今晚不回去了。送你回去。”
千越说,“行了。不要火上浇油了。”
以诚站起来,把千越拉起来,“你在生病,我要还逃回去,自己都会踹自己一脚。”
千越的屋子,还和以前一样,衣服东一处西一处,与书本,杯子混在一处,但是屋子里并不脏,就象以前他说自己,乱而不脏。以诚看着周围满是千越的气息的物品,笑了。
这一夜,他们都没有怎么睡。
舍不得睡。
以诚一遍一遍地说:“越越,越越,闭上眼睡一会儿。我不走的。我保证。”
千越在黑暗里轻轻地笑,“我知道。这就睡了。”
早上,以诚迟迟不愿走,千越催了他好几次。
终于走了的时候,快十一点了。
那是一个薄阴的上午,空气里的湿气很大。
千越站在阳台上,看着他远去,衬衫的一角被风带起。
千越突然冲出门追了上去。
以诚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看。千越已经追到了跟前。停了步子,弯了腰,喘得说不出话来。
然后,他直起腰来,扑在以诚身上。冲得以诚一个趔趄。以诚反手抱住他,在无人的街角,两人紧紧地相拥。他们的头顶上,是初夏茂密的梧桐树影,斑斑驳驳。一只断了个湿了翅膀的粉蝶倐地飞起,片刻间,飞得远了。
千越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健康的,可以这样紧密而温暖地拥抱他的是以诚。
以诚没有去公司,他直接回了家。
一家子,全都在。
也许,从昨晚起,他们就一直聚在这里。
在等着以诚。
以诚进门的时候,他们转过头,神色各异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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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诚也看着他们。
慢慢地走到桌边坐下来。
父亲的眼神一路跟着他。
都坐定了,父亲开了口。
“今天大家都在这里,有些话就说开了吧。是以诚,我也看得出来,你是铁了心了,也好,我从此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了。”
父亲用眼神阻止了母亲想要开口的企图,继续道:“我们,脱离关系吧。这套房子,是当年拆迁分给我们老俩口的安置房,原本是留给你娶老婆的。既然现在你也不是我儿子了,你就不能再占着这房子。我们穷家小户的,也是有规矩的,女孩子不能分家产,这房子,将来我留给以刚的儿子。你搬走吧。另外,我跟我老伴儿养你一场,花得那钱,我不会跟儿子计较,但是我得跟你计较。你拿出五十万来,我们两清,从此我们走我们的阳光道,你去过你的独木桥吧。有本事,你跟男人生个孩子也不关我的事了,我也不会稀罕他叫我一声爷爷。”
以诚心里突然地就空了,原来,他们不要他了,他们把他扫地出门了。他不再能叫这个老人为爸,不再是哥姐的弟弟,不再是是家的小三子,除了一个姓氏,他与这个家再无瓜葛了。
那一天的中午,以诚离开家的时候,只带走了随身的一些衣物,父亲最后说,“这个钢琴你回头找人搬走吧。我们家供不起这种东西。”
姐姐还是瞅了空子追出来,“小诚,小诚,”她说,“爸不是真的想赶你走,不是真的想要你的钱,小诚,你就跟沈千越断了吧,啊?咱们还是一家子。”
以诚看着她,摇摇头。“不行,”他说,“不行。”
姐姐把额头贴上他的胳膊,说,“你不要我们了吗?我们一家人,多么不容易才过上今天的日子。”
以诚揽住姐姐的肩,“咱们永远都是亲人,姐,我真心爱千越,我不是变态。我只是丢不下他。”
以诚先回了自己的公司。
宁可给他打了电话,新近接了一单生意,有一车急着要运出的货,公司的三个司机都出去跑车了,以诚说,他自己跑这一趟。
临走前,以诚给越越打了个电话,说,“越越,我要去跑一趟车。”
千越说,“你昨晚没睡好,干嘛不叫别人去。”
以诚笑道:“都出车了。很快的,明天这时候我就回来了。”停了一歇,以诚说,“越越,从今后要你来收留我罗。”
千越在电话那头说,“什么?”
以诚说,“我从家里,出来了。越越,我去做你的房客好不好?房租咱们平摊。”
千越说,“不用了,你负责做饭抵房租吧。”
以诚说,“好。”
千越又说,“还有洗衣服,打扫卫生,家里有东西坏了也归你修,剩饭剩菜全归你吃。”
以诚呵呵地笑,“还有没有?”
千越说,“还有,你早点回来。早点回来。”
以诚说,“好。”
电话里有非常非常细微的电流声,还有轻轻的,彼此的呼吸声。
千越说,“挂了吧。回头手机没电了。”
以诚说,“你忘了我有两部手机,还有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零钱包,摇一摇,让那叮叮的声响从电话里传过去,“忘了?”
千越说,“没忘,电话狂人。”
再挂掉的最后一刻,以诚说,“越越,”在那一刹那,他很想说,越越,你亲我一下。说出来变成:“越越,晚上怕要下雨,你关好窗再睡。”
那一头的千越,哧地笑了一声,有很轻的啵的一声传来,还有含着笑的话,“给你盖个章,是以诚。”
以诚走的时候,天开始下雨了。
豆大的雨点叭叭地打下来,很快湿了地面。
以诚抬头看看天,微笑着想,已经七月初了,今年好象是个凉夏呢。
这一次,是以诚第一次没有按时给千越打电话。
以诚是在回来的路上出事的。
一辆超载的货车对着他冲过来,直把他的小型的运货车掀翻了,压在下面。
车子是支离破碎了。
人救出来的时候,只有一口气。
是宁可通知千越的。
千越有一瞬间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东西。
他定下心来仔仔细细地去辨别宁可的一字一句,怎么回事,他想,这些字句单个儿听都是明白的,组合在一起怎么就让自己听不懂了呢?
他伸出手,象是要在宁可的肩上按下去,又悬在半空,对她说,“请慢一点说。请慢一点。”
他甚至对那女孩子微微笑起来,象是安慰她,你慢慢地说。
宁可比千越更慌张,泪如雨下,一个劲儿地说,“如果我不接那单生意就好了, 不接就好了。”
千越打断她的话,“告诉我他在哪儿,他在哪儿?”
宁可断断续续地说,“人现在在鼓楼医院抢救。”
千越转身要走,宁可拉住他,“你……现在……不能去,他们一家人,全在。”
他们一家人,全在。
他生死未卜的爱人,他甚至不能去看他一眼。
千越低声地说,“那我不进去,我就要外面躲起来看着,行不行?你带我去好不好?”
宁可看着他脸上浅浅的笑,瑟缩的,混乱的,薄脆得仿佛会应手而碎,应声而落。
宁可说,“好。”
以诚还在抢救中,家里人,全等在手术室外。母亲已经站不起来了,依着女儿,半躺着。以刚烦躁地踱来踱去。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有他们痛恨的人。
千越一直站在那里,没有椅子,他的腿软到无法站立,只好坐在地上,轻轻地用背磕着凉凉的墙面。
千越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这么平静,他只是觉得这一切都不象是真的,他昨天中午还和以诚通过电话,他还对他说,要他关好窗子再睡。也许,一切不过是一个荒唐的梦,或者,是一个恶劣的玩笑。
千越低头看着自己紧紧握着的手,握得太紧,血流得不畅,手指尖是青白的,他慢慢放开拳,看那血色一点点回到指尖,看得很认真,很专注。
雨还在下个不停,今年的雨水真大。砰砰砰的,好象全打在空洞的脑子里。脑子里的雨声与窗外的雨声,响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