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在天边歌唱 作者: 蓉儿-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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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不在的老鼠洞是最让吴萧萧触目惊心的,草原正在流行鼠患。土地荒漠化,植被在恶化,水面在缩减,生物链结束了循环。
平日里,吴萧萧最怕老鼠,今日里,吴萧萧却只想把握好车速,好压死一个、两个在草原上肆无忌惮奔跑的、肥硕的老鼠,以解心头之恨!她甚至不惜把车开得像耍杂技,七弯八拐的,时快时慢,还把自己的脑袋撞在了车窗上。但那些老鼠太狡猾了,总是能够死里逃生!这就像大象跟蚊子在斗吧,胜利的总是蚊子!
终于精疲力竭,无奈地坐在湖边观赏天鹅的时候,吴萧萧看到扎巴瘸着腿满世界在追赶老鼠,带着满眼的痛恨。
扎巴真的逮住了一只鼠兔,嘴巴毫不犹豫就把那只鼠兔撕了个稀烂,连皮带骨头吞咽了下去,过嗓子眼的时候,看起来有点艰难。
眼泪无缘无故就落了下来。
或许只有生长在这里的扎巴才有资格说长道短吧,作为一个路人,她不能更深切地感受草原的变迁。然而,谁也不能否认自己是自然中的一员,大自然的一切改变都和每个生灵有关。很想为这片草原做点事儿,哪怕只是一点点,然而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悲哀,如云漫卷,从天边到天边。
生命在沦陷,时间却在蔓延,其中的波澜已经干涸。
流离中,草原记忆没有声息,却替代了世间万语千言。
记忆中的鄂陵湖、扎陵湖依旧碧海连天,一道雪岭横亘中间,之间有很多条小溪似条条银练相连。她们就这样一东一西守望着黄河源,手牵着手,仰望蓝天。千万年过去了,湖水依旧那么清、那么寒,只是那些银练已经枯干。
现在想来,这就是一方沧海了。千万条江河坠入了空茫,只有这一方沧海依旧如当初一样盛满了冰蓝。记忆一次又一次陷入了自设的时间陷阱,记忆想在记忆消失之前记住这一方冰蓝。
记忆中的风景一步步走来,以排山倒海之势,直逼面门。
一群牛羊游弋在深草浅滩,几座黑或白的帐篷点缀其间,还有一只健壮的藏獒在悠闲地踱步,目光却笼罩了整个草原。
没有了风,这里就没有了任何声音。
空荡荡的蓝天,没有一片云。
寂静、空旷、荒芜、久远弥漫在整个草原,草原就像坠入了一个幽深的时间之井,沉入在蛮荒的历史之下。只有山背后那座山有一座土屋让阿玛尼木占木松呈现了不同的景观,只可惜眼睛看不见。想象着看不见的风景,泪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一路上,吴萧萧见到帐篷就会停下来询问,询问尼玛住在什么地方。帐篷里大多没有人,有人的帐篷只碰到一两个,但还听不懂吴萧萧在说什么,当然,吴萧萧更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可以肯定,这里就是扎巴的家乡。听那个年轻的喇嘛讲,尼玛就应该在扎陵湖,或者鄂陵湖或者星宿海附近,吴萧萧也搞不清楚了,原本他说这些湖是在一起的。的确,它们是在一起,但她忘记了计算湖面。而现在,她已经驾车在扎陵湖和鄂陵湖兜了一个圈,星宿海还没看见呢,天就已经黑了,很黑了,她要到哪里才能找到那座孤零零的土屋,还有尼玛呢?无论如何玛多是回不去了,翻山越岭不难,难的是路上化掉的雪这时候已经结成了冰。
星星已经挂上天幕,好像一伸手就能握在手中似的,天空紧压着地面。走着走着就看不到路了,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传来一声狼嚎,紧接着又有一声狼嚎从另外一个方向传了过来,听得她毛骨悚然的。一不留神,车轮滑下了山冈,车的两个后轮卡在了山冈下一块巨石上,无论怎么发动也提溜不起来了。小心翼翼下了车,再打开车门让扎巴出来,出了一身汗,夜风一吹,冷涔涔的。
苦笑一声,吴萧萧看着扎巴犯了难。没有帐篷,要在五千米的海拔冻上一晚,不死也得伤,或许还能碰到饿了半年的狼呢!还没找到尼玛,还没把扎巴送到家,还没跟父母说一声再见,她怎么就要死了呢?苍天在上!怎么会这样?
吴萧萧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烟,但是换了好几个打火机都没把烟点燃,即使是那个在玛多刚买的巨型打火机也没打出火来,说什么空气稀薄,简直就是没有空气!气得吴萧萧把打火机都摔在了地上,却突然想起车上的氧气袋来。又委屈地趴在地上摸了半天,好不容易摸到了一个打火机,吸了一口氧气,这才把烟点着了。
鬼才知道该怎么办!那一个又一个的山包,看起来就像一个又一个坟墓,紧挨着,像人的房子,毗邻而居,星星就是它们的灯火,一闪一闪的,诡秘而又落寞。突然就想起了在夏河听到的藏歌,现在她明白了,那歌也是一样地诡秘而又落寞,甜蜜的抑或忧伤的,希望的抑或绝望的,破损的抑或圆满的,沉重的抑或飘逸的,屈辱的抑或高贵的,生命在歌声里获得了最大的解脱。那又怎么样呢?如她这般卑微的生命,如蝼蚁一样的生命,还是希望能够活着,活着多好啊!能哭、能笑、能吃、能喝、能爱、能恨,该是多么实在而真诚的幸福!可她还没找着爱自己的那个人呢,她怎么说死就要死了呢?林岩风不算,一滴露水姻缘怎么能跟永恒的爱情相提并论呢?
但她还是想林岩风了,至少到目前为止,今生也只有他说愿意为自己去死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承诺啊!即使没有兑现,也值得她为此忘却永恒了,生命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可永恒的呢?她还想起了项小米,想起了田泽,想起了她能想起的每一个人,所有的人都跟着她渐渐冷却的体温离开了她的身体。她已经冻僵了,刚开始还能感觉到冷,还能感觉到痛,而现在她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有林岩风温暖的笑容随着夜色淡淡弥漫开来。
她想起了林岩风对扎巴敬礼的样子,那神态真像一个军人啊!但他却长了一个娃娃脸,跟他的神态是多么不配套啊!太好笑了!
是啊,她还带着扎巴呢!她总不能让扎巴陪着她一起去死吧?到了这节骨眼上,还是各自逃命去吧,她也实在帮不了他了!
“扎巴,回家吧!回家!”吴萧萧坚定地对扎巴说,解开了他脖子上早已形同虚设的铁链。
扎巴走了两步,回头看着吴萧萧,又走两步,又看着吴萧萧,再走两步,再看吴萧萧,吴萧萧站着没动,眼泪却悄然滑落脸庞。扎巴还没走,吴萧萧已经感觉到无可抑制的孤独和恐惧潮水一样涌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正在吞噬着她,就像一条将要死的鱼沉入了黑寂的湖底,过不了多大一会儿,恐怕就要双目圆睁漂在湖面上了。
扎巴开始冲吴萧萧吼叫,空旷的山野里,扎巴的叫声轰轰鸣响,好像要把整个世界叫醒似的,山峦都跟着震颤了。然后,扎巴跑了回来,又跑了出去,再跑回来,再跑出去,吴萧萧终于明白,扎巴是想带她一起走了。眼泪再一次滑落脸庞。
翻过一座山,就又看到了湖,不知道是哪个湖,这里的湖太多了,吴萧萧早就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也看到了一座土屋,孤零零的一座土屋。土屋里亮着灯,很微弱,很恍惚,风一吹就会吹灭似的。
吴萧萧感激地看着扎巴,就像看着自己生死与共的战友。
远远地传来一声狗吠,清脆悦耳,是一只小狗,奶声奶气的,但带着十足的底气。紧接着是一声巨吼,想必是他的母亲发出来的,空空地炸响在寂静的山谷里。越近,那吼声越激烈,以至于这个女人不敢再向前迈步了。
一挑门帘,走出来一名汉子,大声用藏语询问我们是不是迷路了,听见这边说汉话,也就用汉话喊上了。然后就听见他们一问一答,越走越近了。
这个男人就是宗哲。黛蓝的天幕下,黛蓝的山峦,一轮明月高照,坚毅的面容中一丝淡漠,英俊的外表下一缕沧桑。
时光改变的不仅仅是能看得到的东西,还改变了很多我们看不到的东西,比如心灵。谁都在为自己无谓的时光在忏悔,谁都为自己当初的执著伤害了无辜在难过,往事是不可更改的,可以更改的是我们的心灵,我们为我们还可以更改的心灵而庆幸着。
他看到了我,眼光是如此陌生。我也看到了他,眼光是如此熟悉。在某一刻,我们仿佛都看到了自己的过去,那一刻我们彼此是心灵相通的。
悄悄地隐退,在他们还没有发现我之前远离这里。不必猜测我的本意,在门帘掀起的一刹那,我已经感觉到自己体力尽失,就像山体终于在强力的拉扯中分崩离析。我必须得远离这里,在我的生命流失之前离开这里。
我听见那个女人喊扎巴的名字,不用回头,就知道尼玛闻声跑了出来,然后,此起彼伏,山峦里到处回响着扎巴的名字。眼泪终于不可抑制。
尼玛看着眼前这个内地来的女人,这个带着扎巴千万里追寻而来的女子,内心充满了感激。是她带来了达杰的消息,那个已经失踪七年的男人的消息,那是她内心最隐秘的伤痛啊!也是所有人的伤痛!自从山坡上一别,达杰就离开了草原,如果不是达杰的父亲找到了尼玛,尼玛都不知道达杰失踪的事儿!
记得那是初冬季节,老人冒着雪来到了尼玛家里,说达杰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家了,说是那天达杰把帐篷和枣红马丢在家里就出去了,什么话都没说,这一走就再没回去。老人也是找遍了整个草原都没找到达杰的踪迹,才不得已来这里询问的。老人和阿妈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其实两个人什么都没说,只是对着叹了一会儿气,然后老人就离开了。第二天,宗哲就开着车,带着尼玛到处寻找达杰,找了一个月也没找到,只好放弃。
尼玛还记得,自从达杰走后,阿玛尼木占木松就很少下雪了,也很少下雨,就像达杰带走了阿玛尼木占木松所有湿润的空气,就像达杰那一场泪雨夺去了阿玛尼木占木松哭泣的权利。
很多人都说达杰死了,被雪狼吃掉了,尼玛不相信!阿玛尼木占木松的雪狼早就绝了迹!可达杰究竟去了哪儿呢?这成了草原上一个难以破解的谜!是的,阿玛尼木占木松最好的骑手不见了,他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这么多年来,尼玛一直生活在焦虑和期待中,而宗哲一直生活在自责和悔恨里,谁的日子都是不好过的!尼玛老了,白发已经悄悄占领了最高地,宗哲也老了,皱纹里深藏着抹不去的愧疚,阿玛尼木占木松也老了,再也支撑不起那么多的生灵对他的攫取。很多人都已经离开了草原,政府也正在一点点努力帮助他们迁移,只有他们和达杰的父母亲还坚定地等在这里,生怕错过了达杰的消息。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尼玛的歌声又开始每天早晨和阳光一起亮起来,期待着有一天从遥远的天边能够传来一声回应。
谁能想到呢?七年后他们终于等到了达杰的消息,却是扎巴带来的这个女人的!当初因为宗哲酒后失语失去了扎巴,尼玛一直对此耿耿于怀,而宗哲一直对此悔恨不已,但现在,他们终于明白,冥冥之中,长生天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当初种下的种子,将来有一天你总会收获的,不管你当初种下的是什么,而后来你又收获了什么。
清晨,太阳从东方破土而出的时候,山那边传来一声悠扬的狗吠,和阳光一起砸落在白亮的雪地上,发出清脆的回响。云翳在刹那间被打开了,天空一洗碧蓝,没有一片云彩。
很多年了,我一直都在盼望还能遭遇到这样的一个早晨,像曾经拥有过的那许多个早晨一样。阳光把清晨的草原每一个角落都毫无纰漏地照得透亮,晶莹得就像刚刚清洗过的水晶。然后,从遥远的地平线缓缓漫出一群牛羊,和那些冲破了积雪的溪流、湖泊一道,在乳白色的太阳下闪着金光。
多少年前我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早晨出生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我曾经和这些牛羊一起在这片草原上奔跑、成长,每天从这条地平线游荡到那条地平线上……
从天而降的阳光,一望无际的草原,和天光一色的湖泊,还有那一场场突如其来的漫天风雪,从我出生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溶入我的血脉,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那汩汩流淌在我身体里的血脉,自始至终在汩汩流淌,无论后来我身在何处、脚踩何方。就像山梁上那位总是在黄昏时游走的老僧,从突起的喉结发出的含混而又清晰的《格萨尔》,辽阔、悠远、空旷。那令人忧伤又令人惊喜的古老曲调,自远古唱响,带着刺破云霁的阳光,也带着阳光经了世的苍凉,从天空一路走来,落定在这皑皑白雪之上。
就在这蓝天之下,白雪之上,流淌着我清纯的悲凉。就在这清纯的悲凉里,每天清晨,记忆把草原翻阅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