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 [美]约翰 斯坦贝克-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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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露出惊讶的样子。“我倒没有听说。你把这颗珍珠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了吗?也许你乐意让我把它存在我的保险箱里吧?”
奇诺的眼睛现在眯上了,他的脸颊绷得紧紧的。“我把它收好了,”他说。“明天我把它卖掉,然后我就付你的钱。”
大夫耸耸肩膀,他的湿漉漉的眼睛一刻都不离开奇诺的眼睛。他知道珍珠一定埋在屋子里,他又想奇诺说不定会朝着埋珍珠的地方看的。“要是还不等你卖掉就让人偷走,那就太可惜了,”大夫说,随即他看到奇诺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朝着茅屋侧面的柱子近旁的地面上溜过去。
当大夫已经离开,邻居们也都不大情愿地回家之后,奇诺蹲在灶坑里通红的小煤块旁边,倾听着夜晚的声音:那小浪轻轻拍岸的声音和远处的狗叫,微风掠过茅屋的屋顶的声音和村中邻居们在他们屋子里的低语,原来这些人并不整夜酣睡;他们不时地醒来,说说话,然后又睡去。过了一会儿,奇诺站了起来,走到他屋子的门口。
他闻闻风,听听有没有鬼鬼祟祟或者偷偷摸摸的不寻常的声音,他的眼睛搜索着暗处,因为邪恶的音乐在他脑子里响着,而他又激愤又害怕。在他用感官探查过夜晚以后,他走到那侧面的柱子旁边埋珍珠的地方,把珠子挖出来,拿到睡席上去,然后在睡席下面的泥地上又挖了一个小洞,埋起他的珍珠,又把它盖好。
胡安娜坐在灶坑旁边,用询问的眼光望着他,等他埋好了珍珠之后,她问:“你怕谁?”
奇诺寻求一个真实的回答,他终于说:“所有的人。”他感到一层硬壳渐渐把他包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们俩一齐在睡席上躺下,胡安娜今夜没有把孩子放在吊箱里,而是搂在自己怀里,用披巾盖住他的脸。接着最后的亮光从灶坑里的余烬中消失了。
但是奇诺的脑子还在燃烧,甚至在他睡着的时候,他也梦见小狗子会念书了,他自已民族中的一个人能够告诉他事物的真相了。在他的梦中,小狗子念着一本跟一座房子一般大的书,上面有跟狗一般大的字母,那些字儿在书上奔驰和游戏。然后黑暗笼罩了书页,邪恶的音乐又随着黑暗来到了,于是奇诺在睡梦中翻腾着;他一翻腾,胡安娜的眼睛就在黑暗中睁开。接着奇诺醒了过来,邪恶的音乐在他心里跳动,他便竖起耳朵在黑暗中躺着。
这时从屋子的角上传来一个响声,轻得仿佛只不过是一个念头、一个偷偷摸摸的小动作、一只脚在地面上的一碰、一阵被抑制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奇诺屏息听着,他知道,屋里的那个阴暗的东西也在屏着气听。有一会儿茅屋的角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奇诺本来也许会以为那声音是他想象出来的。但是胡安娜的手悄悄地伸了过来向他警告,接着那声音又来了!——一只脚擦在干燥的土地上的沙沙声和手指在泥土中扒弄的声音。
于是奇诺胸中涌起了一种狂乱的恐惧,而象往常那样,愤怒又紧跟着恐怖一同来到。奇诺的手悄悄地伸进了胸口,在那里,他的刀吊在一根绳子上,然后他象一只怒猫似的跳了起来,一面挥舞着,一面怒吼着,向他确信是在屋角的那个阴暗的东西扑过去。他碰到了布,用刀扎过去没扎中,又扎了一下就觉得刀子扎穿了布,然后他的脑袋给雷劈着似的痛得炸开了。门口有一阵轻轻的疾走声,又有一阵奔跑的脚步声,然后是一片寂静。
奇诺可以感到温热的血从他的前额往下流着,他也可以听到胡安娜朝他喊着“奇诺!奇诺!”她的声音里带有恐怖。然后冷静象愤怒一样迅速地控制了他,于是他说,“我没什么。那东西走掉了。
他摸索着走回到席子上。胡安娜已经在弄火了。她从煤炭中拨出一块火炭,把玉米壳扯成小片加在上面,又在玉米壳里吹起一个小火焰,于是一个小小的火光在茅屋里跳跃着。然后,胡安娜从一个隐秘的地方拿来一小截供献的蜡烛,在火焰上点着之后竖在一块灶石上。她动作很快,一边走动一边低声哼唱着。她把披巾的一端在水里浸湿,又把血从奇诺的破裂的前额上擦掉。“这不算什么,”奇诺说,但是他的眼睛和声音又严峻又冷酷,一种郁结的仇恨正在他的心里滋长。
现在,胡安娜心里早已在增长的紧张情绪涌到表面来了,她的嘴唇也变薄了。“这东西是邪恶的,”她粗声地说。“这颗珍珠就象一桩罪恶!它会把我们毁掉的,”接着她的声音变得又高又尖了。“把它扔掉,奇诺。我们用两块石头把它压碎吧。我们把它埋起来并且忘掉埋藏的地方吧。我们把它扔回到海里去吧。它带来了祸害。奇诺,我的丈夫,它会把我们毁掉的。”在火光里,她的嘴唇和她的眼睛都充满着恐惧。
但是奇诺的脸一动也不动,他的心和他的意志也不动摇。“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他说。“我们的儿子一定得进学校。他一定得打破这个把我们关在里面的罐子。”
“它会把我们都毁掉的,”胡安娜大声说。“甚至我们的儿子。”
“别响,”奇诺说。“别再多说啦。明天早晨我们就把珍珠卖掉,然后祸就消失了,只有福留下来。别响啦,我的妻子。”他的黑眼睛瞪着那个小火焰,这时他才发现他的刀还在手里,于是他举起刀身看看,发现钢上面有一小道血迹。有一会儿他似乎打算在他的裤子上擦擦刀身,可是随后他把刀扎进了土地,就这样把它擦干净了。
远处的公鸡开始叫唤,空气也变了,黎明快到了。晨风吹皱了港湾里的水,也从红树丛中飒飒地吹过,小浪更急地打在有堆积物的沙滩上。奇诺掀起睡席,把珍珠挖出,搁在面前呆呆地看着。
珍珠在小蜡烛的亮光中闪烁着,以它的美丽哄骗着他的脑子。它是那么可爱,那么柔和,并且发出了自己的音乐——希望和欢乐的音乐,对未来、对舒适、对安全都做了保证。温暖的珠光许给了一剂抵抗疾病的糊药和一堵抵御侮辱的墙。它向饥饿关上了大门。当奇诺盯着它的时候,他的眼睛变柔和了,他的脸也轻松了,他可以看到供献用的蜡烛的小影子反映在珍珠的柔和的表面上,同时他耳朵里又听到那可爱的海底的音乐,海底绿色的四散的光芒的调子。胡安娜偷偷地瞧了他一眼,看到他在微笑。因为他们俩在某一方面说来是一个人,怀着一个目的,她也和他一道笑了。
于是他们怀着希望开始了这一天。
四
一个小城怎样不断注意着它自己以及它所有的单位的动态,那是令人惊异的。如果每一个男人和女人,每一个儿童和婴儿,都按照大家熟悉的常规行动和做人,也不冲破任何壁垒,也不跟任何人意见不同,也不标新立异,也不生病,也不危害城市的心灵的安适和宁静或者生活的平稳不断的流动,那么那个单位就可以消失而且连提也不必提起。但是只要有一个人越出习惯的想法或者大家熟悉和信赖的常规,全城居民的神经系统便紧张地响起来,消息便沿着城市的神经线传开了。然后各个单位都跟整体通消息。
因此,在拉巴斯①,全城一清早就都知道奇诺那一天要去卖珍珠。消息传到茅屋中的邻居的中间,传到采珠人的中间;消息传到中国杂货店的老板们中间;消息传到教堂里,因为辅祭的男孩子们交头接耳地谈论着;消息悄悄地来到修女们中间;教堂前面的乞丐们谈论着它,因为他们要在场领取一小部分幸运初结的果实。小男孩们听到这个消息很兴奋,可是最重要的是那些收买珍珠的人。天大亮之后,在那些珍珠收买人的铺子里,各人都单独坐着,面前摆着黑天鹅绒的小托盘,各人都一面用指尖把珍珠滚来滚去,一面考虑着他自己在这幅图画里所占的地位。
大家以为那些珍珠收买人是一个个单干的人,他们竞相出价来收买渔民拿来的珍珠。有一度曾经是这样的。但这是一种浪费的方法,因为在兴奋地出价竞买一颗珍珠的时候,付给渔民的价钱往往会太大。这种方法太划不来,决不能助长。现在只有一个有许多只手的珍珠收买人,因此那些坐在铺子里等候着奇诺的人都知道他们将出什么价钱,他们出价将出到多高,以及各人将使用什么方法。尽管这些人除了薪水之外得不到别的好处,他们却都很兴奋,因为追逐当中就有刺激,并且如果一个人的本分在于压低价钱,那么他从尽量压价当中一定会得到快乐和满足。要知道,世界上人人都是努力尽自己本分的,没有一个人不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论他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怎么样。且别说他们可能得到什么奖赏、什么赞扬、什么提升,一个珍珠收买人就是一个珍珠收买人,谁用最低的价钱买到珍珠,谁就是最好和最快乐的珍珠收买人。
那天早晨太阳是浓黄的,它从港湾和海湾里吸起水蒸气,又把它化成一条条闪亮的纱巾挂在空中,因此空气颤动着,而景象是虚幻的。一幅幻景悬在城市以北的空中——二百多里以外的一座山的幻景,这座山的高坡上长满了松树,还有一个巨大的石峰高耸在森林线之上。
这天早晨那些小船都排列在沙滩上;渔人们没有出去采珍珠,因为在奇诺去卖大珍珠的时候,将会有那么多的事情发生,那么多的东西可看。
在岸边的那些茅屋里,奇诺的邻居们这顿早饭吃得特别久,他们谈论如果他们找到了那颗珍珠,他们打算做什么。有一个人说他要把它作为礼物送给罗马的教皇。另一个人说他要为他这一家人的灵魂献一千年的弥撒。另一个人想他或许把那笔钱拿来分散给拉巴斯的穷人。第四个人想到一个人用珍珠卖得的钱所能做的各种好事,想到一个人有了钱以后所能举办的各种慈善、救济事业,各种劝良工作。所有的邻居都希望意外之财不会冲昏奇诺的头脑、不会把他变成一个大阔佬,不会把贪婪、仇恨和冷酷的肢体移接在他的身上。因为奇诺是一个大家喜爱的人,如果这颗珍珠毁了他,那未免太可惜了。他们说:“那个好媳妇胡安娜,那个美丽的孩子小狗子,还有今后要生的其他的孩子,如果这颗珍珠把他们全都给毁了,那会是多么不幸的事。”
对于奇诺和胡安娜来说,这是他们一生里早晨之中的早晨,只有孩子出世的那天①墨西哥西北部下加利福尼亚南区的海港,采珠业中心。
才能和它相比,这个日子将决定所有其它日子的排列。他们会这样说:“那是在我们卖那颗珍珠的两年以前,”或者,“那是在我们卖那颗珍珠的六个星期之后。”胡安娜这样考虑着,便把谨慎抛到了九霄云外,于是她替小狗子穿上她准备在有钱为他领洗的时候给他穿的受洗的衣服。胡安娜梳好自己的头发,编成辫子,用红缎带在辫梢上扎了两个蝴蝶结,又穿上了她结婚时穿的裙子和背心。等他们准备好,太阳已经高高的了。奇诺的褴褛的白衣服至少还干净,并且这是他衣服褴褛的最后一天了。因为明天,或者就在今天下午,他便会有新衣服了。
邻居们从他们的茅屋的缝隙里望着奇诺的门,他们也打扮好了。他们对于陪同奇诺和胡安娜去卖珍珠,并没有不自然的感觉。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他们要是不去才是疯了呢。那简直就是一个不友好的表示。
胡安娜仔仔细细地围好了披巾,她把长的一头搭在右胳膊肘下面,又用右手把它拢住,这样胳膊下面便有了一个小吊床,在这个小吊床里她放进了小狗子,让他靠在披巾上,这样一来,他就什么都可以看见,而且也许还会记住呢。奇诺戴上他的大草帽,用手摸摸是不是戴得正合适,不要戴得太后或是太斜,象一个轻浮的、大大咧咧的单身汉那样,也不要象一个年长的人那样戴得端端正正的,而是微微向前倾斜,表现出进取、严肃和强劲的精神。从一个人戴的帽子的倾斜度里可以看到很多东西。奇诺把脚伸进凉鞋,把后跟上的皮带拉上来扣好了。大珍珠包在一块旧的、柔软的鹿皮里,又放在一个小皮口袋里,皮口袋又放在奇诺的衬衣口袋里。他仔仔细细地把他的毯子叠成一个细长条搭在左肩上,现在他们都准备停当了。
奇诺庄严地走出屋子,胡安娜跟着他,带着小狗子。当他们沿着那条被大水冲洗过的小路向城里进发的时候,邻居们和他们会合了。房子吐出人来,门口吐出孩子来。可是由于事情重大,只有一个人挨着奇诺走,那就是他的哥哥胡安﹒托玛斯。
胡安﹒托玛斯在关照他的弟弟。“你一定要小心,别让他们欺骗你,”他说。
奇诺表示同意,“是得非常小心。”
“我们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