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三部曲之一国色-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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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瑁姨,我们回家。”
佳苇喃喃自语。
我立即止住了飘然的思绪,走到她身边。远山缓缓游移,高大壮实的游轮劈波斩浪前进,而我们眼前,靠近船舷的水面,风刀一样卷起了层层水波。
“自从离开家乡,坐船到这里,搭飞机去西北边防线上当兵,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佳苇哽咽着说,“而那次,正是她送我,似乎坐的也是这艘‘江山’号游轮,没有想到,这次回来,和她告别永诀。”
不能让她沉浸在如此江山美人的哀伤里。而且,江风一吹,她本来就变得很虚弱的身体,可能更加吃不消。进去吧?我说。她不肯。好不容易把她劝到平静的船舱里去,安顿下来。好在,这次我没有带绘画用具。我也带着忧郁悲伤的心情,踱出船舱去饱览长江的美景。涌动的江水像一条浑茫的巨龙,咆哮着呼嚎着。巨轮稳稳前进。太阳还没有完全钻出来。两岸青山曲折,满眼浑水蜿蜒。那时的长江还没有蓄水,阳光山水一派浑黄。薄雾在山水间缠绕,匆忙退去的是悬崖稻田或临近江岸的孤坟悬棺,哦,多少人来了又去了,可曾有人见过去了的人们又回来?退去的已经退去,前面的景象不断涌来,忙得人目不暇接。可能这就是世界,使人伤感,使人惆怅,使人期待,使人奋进去寻找更新的美景异景的世界。
突然,江面变得十分狭窄。水流汹涌。时而,阳光从遥远的山那边射下一条条金色的光线,浑黄的水,浑黄的山,浑黄的雾,和金色的阳光交织在一起,一下变得幽蓝、青紫、鹅黄。水在动,雾在舞,山在卷,分不清哪是水,哪是山,哪是天,无数种色彩蜉蝣一样充塞游荡于山水天地间。我想,可能人间仙境就已经在我这次特殊的长江旅行中到来。汹涌的急流,簇拥着长江两岸千姿百态的青山。不知不觉,一轮白得耀眼的太阳,在无垠的高空横贯而出,宽阔的江面,波涛滚滚,阳光跳跃,阔大的江面像铺满无边的金银、白银、碎银,璀璨耀眼。群山万壑,流光溢彩,浑然其间。我们好像从远古洪荒走来,从斑斓史册走来。游轮驾御着历史,划开远古与现实的界限。正如某诗人说,我们在一支雄伟而瑰丽的交响乐中飞翔。我似乎已经忘却失去瑁黧的巨大忧伤,行进在世上最美的山水画廊。谁也没有想到,谁也不能设计出的大自然,在抚平我们心中的痛苦和忧伤。不知在船上坐了多久,或者走过一个黄昏,走了一个晚上。两山之间出现了无数白色的云团。我们在云雾缭绕的高山顶上住了一夜。我们在山顶上看到这条奔腾的江,像一条暗黄|色的绸带,在群山之中,蜿蜒流淌。一阵山风吹来,宽阔开朗的群山缠绕着一朵朵白云。像奔马,像棉团,像素练,千姿百态,尽显各自不同的形状和色彩。似乎在山巅,在深谷,在河岸,纵横交错着云的故乡。白云身影失去了,又显现出山峰的壮阔高朗。显现又失去,聚拢又慢慢分开。巫山云雨!那是怎样多情而缠绵的生命,幻化为我们心灵一个个熟悉而陌生的形象。佳苇说,也许瑁黧的灵魂,也跟随着我们,跟随着我们身边的白云,回到了故乡。早晨,天雾蒙蒙的,水雾蒙蒙的。水天相际处,太阳还没有探出脸来,整个天地间,充满鱼鳞似的光芒,迷蒙的小城,迷蒙的崇山峻岭,突然在我的眼前变得十分明亮,明亮得好像要看到每一朵白云、每一层波浪、每一片彩霞、每一缕阳光,都在闪射晶莹的霞光。我们换了一艘敞篷的游船,离开宽阔的江面码头,进入了通往佳苇和瑁黧家乡的那条碧绿的长江支流。开始支流河面很宽,两岸山峰,上上下下,是丰收的农田。晚秋作物长势喜人,预示又一年好收成。明亮的青山,碧绿的河流。也许一阵河风,也许一阵江风,也许一阵山风,灌满了我们游船的顶篷。游船在葱绿的群山中,狭窄的河道上,缓缓行驶。突然,明亮的阳光渐渐暗淡。天空中、山峦中、河岸上、千百种声音在耳边呼呼响起。水光山色立刻改变了模样。先是一阵淡淡的清凉的早雾,扑向我们的船头。紧接着,一阵雾一样清凉的水珠,裹着淡淡的晨风卷了过来。天要下雨了。早晨明亮得耀眼,发白的江面,不知不觉就转换成雾蒙蒙的风雨山水之景。我们的船,行进得不那么通畅。河风山风卷着大颗的雨粒,在青翠的河岸上一阵猛敲。游船小心翼翼地在风雨交织的幕帘中缓缓前进。有顷,风雨渐弱,两岸高高的山峰、笔直的悬崖上面挂下长长的雨帘。潇潇细雨。岩石树叶青藤,像洗过一样滴下汪汪碧蓝,使人感到透心的清凉,哦!又是一阵阵山风细雨,如美丽的哀伤涨满天空。不一会儿,我们的游船,驶向了更为狭窄、更为碧绿的那段河岸。河岸近处,千百座山峰,千百股飞泉,偶尔可见雨中的小猴,还有数不尽的悬崖上,缠绵着的浪花和雨雾。远处,似乎有风声、雨声和猿猴的叫声,也有顶着雨雾在游船前后飞起又落下的水鸟和野鸭。我们在云雾、雨水、瀑布的欢唱和猿猴凄厉的叫声组成的大自然交响乐中继续前进。
瑁黧(27)
突然,我们头顶的天空,一片高朗。高朗天空中,浩荡着|乳色浅淡的云团。宽阔的河面,碧绿的田畴,出现在我们眼前。这时,雨声风声渐渐平息。空旷的山谷,连绵无际的云海。一支山水的交响乐,大自然的抒情诗,在我们眼前展开。大雨到来时关闭的游船顶篷,慢慢打开,我们的心,又变得十分敞亮。弯弯河道上,是一大片雨水洗净没有污染的河滩。河滩上,无数家贩卖当地河中特产的农人,撑着花花绿绿的伞,吆喝买卖,看起来像一个非常热闹的贸易市场。我们随着游人一起下了船,到河边青绿的水中捡拾贝壳。虽然佳苇没有什么兴趣,但她还是极勉强地跟随游客下了河滩。她看到那些摊贩卖的小鱼、田螺和螃蟹,她说,要是平时她可能吃许许多多,但今天似乎吃什么都没有胃口。这不是田螺没有滋味,而是她没有品尝它们的兴趣。这些我能理解,唯一不能理解的是,同样在这一条河流中,养育出的儿女,我们的亲人瑁黧,为什么那样匆匆离别,而且离别时,居然没有给她的亲人,我或者佳苇一点暗示。草草吃了午饭,游船继续上路。已是下午,一轮金灿灿的太阳,照耀着雨后群山。开阔的河岸,捧出两岸富庶的平原。青青的芦苇,即将收获的晚稻,满坡玉米林和沉甸甸的高粱,在阳光下格外惹眼。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我们在美的山水中游历,护送着一颗美的游魂,回到我们共同的家乡。啊!第一次看到瑁黧和佳苇的故乡,一湾清清的河水,月牙儿一样旋绕着流过一个隐隐约约的小镇。奇怪的是,远水中,一对野鸳鸯,从荡漾在河边浅草丛中突兀地飞起来。
天,已近黄昏。
也许我对黄昏中的野鸳鸯突兀的飞翔,并不陌生。我已经在乌溪小镇,涞滩码头,响水滩鸳鸯桥下,卧佛大佛寺前,那晚,在莎莎家的果园,看到过遥远河面上忽闪着野鸳鸯若有若无的目光。君住江之头,我住江之尾。长江干流,或者支流,那里可曾也有水葫芦紫色的花,有美人礁陡峭的悬崖,还有响水滩那片月光,鸳鸯桥下的那一片宽阔的水流吗?我不知道这又一片山水间游荡着谁的灵魂。在我即将崩溃的心灵渐渐平复以后,在我情感的创伤慢慢恢复以后,我胸中越来越多的关于绘画关于人生的灵感,像深厚的岩土,浓重的淤泥,渐渐淤积。我创作的灵感不断爆发。我画室背后墙上的爬壁虎叶枯黄脱落。冬天,我的艺术思想,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冬眠,就要苏醒。春天,我画室门前的梧桐叶又开始发芽。我来到那间久违的画室,那是佳苇曾给我整理过的画室,也是佳苇提出来由我,为她的瑁姨……画她人体的那间画室,望着那些熟悉的画笔和油彩,瑁黧走了,走到了她想去的地方,绿水绕绕碧草如茵青松挺拔的桃花岛。后来,佳苇也走了,她和我一样,经历了好长时间的心灵创伤,不知什么原因,走到了她向往的地方,西北边陲。而今,又一个春天如约而至。
我深爱着瑁黧的过去,我非常希望能和佳苇一起,创造我们的今天或者未来。佳苇明确告诉我,也许,当初,她第一次在兵站看到我的时候,心中都升起了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种感觉使她觉得很新鲜很甜。但当她一个人晚上睡在床上,想到那些感觉,她都感到很恐惧很可怕。她害怕这种感觉再次变成她真实的生活。这种感觉。她说和刚强也曾有过。那是在他们新兵连的歌咏晚会上,刚强唱着《霸王别姬》的歌。他那神采和激|情传递给她一种英雄的感觉。她怕这种感觉,把我和刚强重叠起来。她为了这种感觉的纯粹,宁愿……现在和我什么都可以做,包括画她的人体,就是不能谈爱情。这样,我和佳苇之间,还有什么缘分呢?尽管我们很好很交心。如果我画了她的人体,那我算什么啊!我知道,在佳苇面前,我无法做到艺术上的纯粹。其实,作为职业画家,我完全可以做到这种纯粹,而且,在过去我的少许女性模特之间,我已经那么做了。不是说我单相思地爱上了谁,就不愿意用她做模特,而我的模特,之所以我可以坦然面对她们的人体,就是因为我不爱她们。不是这种逻辑。这不是爱与不爱的问题,而是……面对佳苇的人体作画,我怕伤害了那种固有的心灵和感觉。但是,佳苇说,她很怕我因为瑁黧的去世,消失在她的生活中。或者我们的感觉变味,或者恐惧。那么,她说,只好把她的亲人瑁黧介绍给我。使我和瑁黧的存在,变成她的存在。我非常纳闷。既然我们都可以这样,那么,还有什么理由使我们分开呢?当然,我没有责怪佳苇,我们之间分开并不是佳苇的本意。她说,假如我在她生活中消失,无论以哪种名义消失。那么,她说,请你一定不要放心,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说完这句话,佳苇哀伤的丹凤眼,流露出了一丝恐怖。现在,做梦啊,都没有想到,她说,原来,我把瑁黧介绍给你,是我一生中犯的第一次……不可饶恕的错误。不,我说。你把瑁黧介绍给我,谢谢你,继续我和瑁黧之间那段情缘,又不知道谁把它狠狠掐断,断绝了我和瑁黧之间,本来就不十分牢固的生命联系,这种联系的牢固与掐断,并不是你,也不是我能够掌握的。
瑁黧(28)
这就是命运。
前面的河水越来越宽阔,越来越清亮。我们的游船在小镇城门下的河滩码头稳稳靠岸。天色渐晚,我和佳苇扶着装了瑁黧骨灰盒的旅行箱,踩着河岸磨光了的石阶,拾级而上。暮色苍茫。路人脚步磨光的石栏石阶,圆润而温暖。不小心,佳苇居然在光滑的石阶上绊了一跤。她干脆跪下来,说,瑁姨瑁姨我们已经到家。我把佳苇搀扶起来,继续往上走。靠近河岸的石坎两旁,是已被经年风雨剥蚀成古铜色的石狮子,代表着这个世界的阴阳两极,雄左雌右,张嘴露出锋利的牙,镇守着宽阔的河面与远山。这对石狮,已有上千年。如果大水淹到石狮脚下,那么,这个古老水边小镇的灾难,就要降临。石狮的旁边有一个宽阔的平台,平台背后就是那堵爬着野草青苔的城墙。这是东头城门。城门虽然不新,但结实古朴苍老。进入门洞,就是那条磨光了的凹凸不平的石板小路。小路两旁,是两排木制结构的古老的民居。多为二层木制小楼,门楣模板显得十分古老。临近街面的小路背后,是野花、青藤、绿树、丝瓜、番茄和葡萄架的乐园。那天晚上,我当然不会有多好的心情来欣赏这个古老小镇的景致。小镇很快就要拆迁。拆迁的小镇将在另一座有山有水的山谷山梁上重建。新建筑将保持原来的面貌,又带着更新的时代生活活力。那天晚上,我和佳苇没有见到镇上的人们,佳苇的父母已经搬到新的小镇。小镇东门的老屋,居住的是久久不愿搬离的佳苇的爷爷,瑁黧的父亲。那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显然,他已经知道瑁黧、佳苇和我,以及同他们家族的关系,也知道我将在这样一个时刻,到这里来做什么。佳苇的父亲,也就是瑁黧的哥哥,也是一位满脸古铜色的船家汉子,江上游船打了半辈子交道的船工。他们已按照瑁黧的意愿,在离这里不远的桃花岛给瑁黧修了一个很气派的坟墓。这个坟墓的选址和修建,都是瑁黧自己一手操办的。显然,她早就对她的命运有了预感。我们没有去惊动任何人,就在第二天上午把瑁黧的骨灰用船载了带到那片绿水绕绕的桃花岛上去,请人安放。我和佳苇带了摄像机。我们想把瑁黧的家园与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