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三部曲之一国色-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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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我倦倦地走出住所,或兴冲冲地跨进画室,想拿起画笔,面对画布,他们的面影,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我喜欢倾听江南流水,流淌着吴越的歌声,涟漪圈动时光的波纹。那是浣洗姑娘西施的生命与爱情。西施究竟爱谁?范蠡和夫差也许都不清楚。他们为了自己的政治目的,使用女人身体,并告诉大家,西施的身体,属于国家和人民。荡漾在西子湖畔的国色啊,就是他心上女人肉体的颜色!
细牙(8)
那片春水,那片桃花。阳光辉映着广阔的天空,弯弯的流水。啊啊!西施,洗染匠的女儿,有什么样爱情?西施身旁,还有宫廷如云的美女。她们如仙鹤如云雀,在金黄的帷幔中,翩然而出,极力展现桃花般的脸庞,绵柳一样的腰肢,人间的春风啊,幸福的源泉!换来那个朝代歌舞升平,没有战争,没有屠戮,没有阴谋残暴和血腥。
可是,西施和范蠡“夫妻”团聚,之后,为什么就没有了下文?
生命的泥潭,在柔软的女性肉体上,垒筑起的是怎样的一群男女,情感的金銮宝殿?
无论是西施、貂蝉,还是玉环、昭君!
然而,江山呢?大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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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1)
那是一九七×年,一个春天的上午。乌溪河下游的十里竹海,野画眉啁啾。一对画家,男的鹰钩鼻子,气度不凡,女的卷发长辫,美如精灵,在万年台阅兵场上稀稀拉拉的锣鼓声中,沿着镇东头官道,来到我那时的家乡,乌溪小镇。我朦胧记得,他们是来宣传革命思想,接受再教育的。他们“抓革命,促生产”。他们的革命与生产,照那个二十出头、白脸勾鼻子男画家,据我观察,他是领导的话,就是提着小马扎去乌溪河边大堆卵石丛中写生。他们搭起木梯,抓紧扶手,拎着颜料桶,挥着排笔,恭敬地在小镇板壁上涂写很红的主席语录,顺着小街,一天天一路细致地涂过去,直到把老街涂得满壁辉煌。他们攀上小镇背后的青松林里去,支起画板画速写,从那里可以看到小镇全景远景。弯弯的小河,辽远的平畴,苍茫的远山,无垠的天空。如果天晴,可以看到水天相接的涞滩码头,能听到百里开外女儿泉瀑布激扬天地的水声。那时,我是他们这一切活动的积极追随者。夜晚,他们攒着脑袋,凑到忽闪忽闪的桐油灯下,给一屋黑压压缺吃少穿的村民镇民,念主席在某某某某座谈会上的讲话。鹰钩鼻子男画家,文质彬彬,夜晚念了某某讲话,白天又细步走在小镇街道上,甩了分头长发,细眯着小眼睛,观察小镇流动变换古朴凝重的风景。鹰钩鼻子,对我印象历来不坏。白净的脸,像淡淡的月亮。分头柔发,不飘也潇洒。浅色衬衫,深色蓝裤子,脚穿一双麻耳草鞋,轻巧漂亮,鞋带上扎了一朵红色小花。他诗情地在小街上走路,他画意地在皂荚树下停留。他的鼻梁很细,嘴唇很薄。他软软的长发撇在桐油灯下,一字一顿念主席语录或者讲话。他说,工人的手很脏,农民的脚下有牛屎。但是,工人农民的心灵最干净。所以,我们作家艺术家,要走到工人农民中间去,完成世界观艺术观的改造。我也听了他念的这些语录,当然我不太懂。我觉得他并不脏。他的衣袖很干净,他的艺术家的脚板,穿了草鞋,雪白雪白。他常常在河边散步,在山林中漫游,在小镇西头的老皂荚树下眺望。那个高个儿,和他一道来的实习女画家,雪白衬衣,橙黄裤子,小青布鞋,油亮带卷的独辫子,细长地从脑后吊至细腰,摇晃不止。她明亮的眼珠子,像山中野画眉,辛辣有神。那时,她时而像欢乐的鸟,山前河边,闪来飞去。有时,她沉默寡言,愁眉凝结,立在青石桥头,飘逸的卷发上凝着发亮的露珠,望着乌溪河水发呆。不久,有人发现他们关系暧昧。而且,他们那时,一对如此美貌的青年男女画家,出现在除了红色激|情,毫无业余娱乐生活的小镇,本身就是一种暧昧。他们曾在观音岩红军医院遗址考察已经斑驳的鬼怪壁画,有人看见他们在月光下的青松林里偷情。更令人惊心动魄的是,居然,后来,他们偷偷上了女儿山、女儿湖写生,被对他们早有防备的专政队员,从女儿泉瀑布的小木屋里裸体揪出来,押回镇上,万年台阅兵场上批斗,险些裸体游街!那个男画家,是当时他们那个美术学校的“某委会”副主任,造反派头头!这个真实故事产生的轰动,据如风老辈看来,简直不亚于他女儿水英和当年土改征粮工作队队长老商,在歇马场或女儿坪的洋槐树上,被暴乱的土匪裸体吊死“点天灯”。批斗男女画家那晚,如风老辈头顶荷叶,光身子上缠了红黄黑布条,瘸着细腿,在阅兵台的批斗会上又唱又跳又叫:
“变天了!变天了!”
直到专政队员,其中有他的外甥,他女儿水英和老商遗腹子,二十出头,一脸横肉的愣头小伙郎天裁,把老汉按回小镇西头的吊脚楼。
当然,裸体批斗男女画家的会议,没有成功,不欢而散。
小镇上这些不甚遥远的故事,温馨多情,又残酷狰狞。究竟有多少真实性,显然不应怀疑。史书和公安部门档案,有依稀记载。男女画家的偷情故事,我也耳闻。
多年后,我离开了乌溪小镇。我也成了画家。我也拥有过自己的情人、爱人,或者模特。我常常感到,人,无论什么时代,接触交往中,产生的复杂心灵欲望和感情,并不能用裸体不裸体,或者穿没穿衣服,穿了多少衣服来说清。他们的风流韵事,后来,还添油加醋地在乌溪小镇流传。我深深懂得,无论老商水英,还是鹰钩鼻子男画家和卷发亮眼女画家,他们的故事,根本不能单从绘画角度来理解。那是特殊时期的生命与爱情。后来,那对红色时期的情侣画家,被捆绑推进公安部门的警车,鸣笛远去。小镇上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们的身影。有人说,他们被判了死刑。有人说,他们双双在监狱中服毒自杀。还有人说,他俩偷偷从监狱逃出来,而且,还在女儿峡深处的女儿洞里生了一个儿子扔掉。我觉得太荒唐太荒唐。他们怎么可能生出儿子呢?后来,我和鹰钩鼻子男画家、卷发女画家的全部漫长交往中,也没有得到他们生过儿子下过野种的任何迹象。不过,后来的小镇镇长郎天裁,当年带着他的女人六指出去逃荒,的确在女儿峡深处的女儿洞里,捡到过一个儿子,那就是和他们感情历来不深的儿子刚强,关于刚强,又是一串长长的精彩的故事。这是后话。当时,我曾到他们的住地,小镇东头王伯瀚祖宗留下的绣楼。噢,对呐!当年,打死在涞滩码头上的地下党叛徒、廖佐煌的军师王伯瀚,不是很喜欢绘画么?是不是因为他们祖宗灵魂作怪,才导致这对远道而来的男女画家险遭裸体游街?这个世界的复杂与难解,也许,就从这时在我心里萌生。我在绣楼精巧棕色的正厅里,看到过鹰钩鼻子男画家故意留下来的那幅取名《寻觅》的油画,背景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冷调子的荒凉大漠和戈壁滩上,行走着一位朦胧绰约的妙龄少女的裸影。
画家(2)
哦,我惊呆了。世界上有如此的油画如此的美。不过,这个鹰钩鼻子,这个男画家,一边和实习女画家一起念主席语录,把小镇街道涂得通红,一边在绣楼上画如此清丽的裸女,难怪他们会犯男女关系错误,难怪他们会被专政队员,从女儿泉瀑布裸体抓出来游街。
卷发亮眼、高贵忧郁的实习女画家,是刚被打死或自杀吊死的走资派,原某某美术学院院长、反动学术权威、老雕塑家易仲天的女儿。她有一个很奇特的名字——易安。那时,她还不满十八。
已经造累了反,或已经厌倦了造反,不得志的鹰钩鼻子男画家,那时的名字很时尚,莫卫青。后来,“文革”的色彩褪去,他尤喜印象派,改名莫尚。
哦,我知道,也许,那幅油画《寻觅》上朦胧的少女,就是他心中的美神。
沿着这条道路,从如诗如画的乌溪小镇出发,我迈向了通往省城全国和世界的艺术与人生之旅。那片山水给我的诗情画意,牧笛一样悠远绵长。梦幻般的生命意象,像酵母一样在我灵魂中发酵膨胀。男画家莫尚,白净的脸庞,曾给我岁月的画板带来艺术的芬芳。朝云晚露,白鸟鸣蝉。不堪回首的烟云,岁月的沉淀。乌溪下游,竹海掩映的河边,我和郎天裁赤身裸体捉鱼虾,差点淹死。被打鱼的老爹救上岸来,夜夜噩梦。如风老辈请绣楼上的鹰钩鼻子男画家,给我画符驱鬼。粗糙的白布上,画的是那时最大的坏蛋刘某某的标准像。贴在我蚊帐中的驱鬼符,高颧骨,小眼睛,尖下巴,大鼻子上,麻斑点点。门牙暴在薄唇之间,那是碳青笔画,也是我的绘画启蒙。后来,男画家教会了我画主席像。后来,我带着画得特像特精的主席像,背着画笔画板赴省城赶考。天助神佑,我登上了梦寐以求的艺术殿堂。神采飞扬构图,拧着眉头写生,我奔赴革命圣地体验生活。我开始《国色I号》系列油画作品创作。强渡乌江、抢渡大渡河、飞夺泸定桥的勇士,冒着枪林弹雨和如炽的硝烟,一路攻关夺隘。我画中心中的伟人,黄土高原,横刀立马。或叉着腰,面对亘古荒原,抒发豪情。或和牧羊老汉亲切交谈,那是土地与战争的优雅牧歌。我喜欢红色的热烈。我喜欢黄|色的庄严。我知道我们的民族流过太多的鲜血,包括我的父辈和亲人。有评论家认为,我的作品包含着皇权意识、平民忧思和战士一往无前的精神。对评论家的话,我不知所云。他们都没有来过乌溪小镇。我曾在芳草青青的乌溪河边放牧。早晨的露珠,滴下清脆的鸟语,轻轻拂动牛背上淡淡的茸毛。我从生活底层走来,我把手中的画笔,交给了乌溪小镇,交给了那条奔腾的长江。长江两岸,悬崖峭壁,我去寻找民族艰辛的历史。礁石,河滩,荆棘丛中,流淌着纤夫的血泪汗水,闪耀着“虽九死而未悔”的民族精神。那是一种“国色”,一种精神灵魂之“国色”。我获得了我们国家艺术荣誉奖章和证书。政府官员,包括文化行政官员蓝一号,都曾给我颁奖祝贺。他们希望我在艺术道路上不断前行。
“这是主旋律!”蓝一号认为,“这是立党之本,立国之本,立人之本,也是立艺之本!”
他铿锵有力地说了一串排比,因而他的话就显得很有分量。我也深信,继续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直到某一天获得国家甚至世界最高艺术奖项。而今,望着那些奖状奖杯和证章,我的心潮早已不在澎湃,反而常感空洞茫然。我手中的画笔和摊在面前的画布,对我的人生和生命,究竟有多大的意义?难道,我就这么永远做革命历史题材的优秀军旅画家?我的路,究竟该怎么走,我该到哪里去寻找,我心中的美神?
“高处不胜寒!”
我后来的同事和朋友,当初来乌溪小镇宣传革命思想的实习女画家,朦胧诗人,现在全国著名的女雕塑家易安,常常这么半开玩笑地对我冷嘲热讽。
我告诉她,不是因为我们爱情和婚姻都受挫,不是因为当初的乌溪小镇和现在的西岭画院,我都在她的关注下成长,我们之间过去的那点经历,仅算认识,无论对人生还是艺术,都算不了什么。何况,你和当初的鹰钩鼻子男画家莫卫青,现在的光头港商莫尚,你们,当年,革命思想宣传了,人体模特、裸体山水也画了,裸体游街批斗了,现在你们大家都活过来了,而活过来本身,似乎并不能代表什么。你想,艰难的日子,生生死死在一起,裸体批斗受辱也分不开。自由的时候,却天各一方,情感,啊,当初的情感,还在吗?又迷幻在根本就不属于你们裸体的丛林。哦,啊啊,我不是有意揭你的伤疤,如果这些对你而言是伤疤,对我又算什么呢?我没有故意揭你伤疤的资本,而是,呵哦哦,我不算老吧,情感似乎已经结了痂。而是,我想,在当今美术界,我们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了,艺术做到了我们目前这个份儿上,要继续往前走。面对万花筒一样迷幻的时代,迷幻的艺术,迷幻的人生,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怎么生存,怎么选择?我是真正感到不是无聊,而是有聊的空虚。说着说着,我离开了正仰着不再卷曲的潇洒分头,为一国内著名企业做形象广告,雕塑一尊俗艳的裸体女神的女雕塑家易安。不打扰她了吧,连她都无法对话,更使我陷入无边的空虚。这种空虚,常使我深夜,或者黎明,在我暂时居住的单位和供职的家,古老而充满现代艺术情调的西岭画院,幽灵一样晃荡。无事可做,就不断读书吧。读哲学,读艺术,读达·芬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