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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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间,老疯头还是一个劲儿地叫唤,骂我们是山狼海贼,是坏蛋,限令我们马上上岸,否则他要采取革命行动。看来这个老东西也跟革命造反派学了一半句词儿。我毫不理会他,把网漂子口封住,准备游到另外的海湾上岸。
我们首先耍个花招,郑为民和我兵分两路,各自朝相反的方向游,叫老疯头摸不着头脑,不知该追我们哪一个。
然而,我们的花招立即就被老疯头识破了。这个老家伙更是老奸巨滑,他一眼就看穿我们的目的,并毫不理会郑为民,却死死地跟定我。看来他经验丰富,一下就看出海参在我手里。
〃你小子跑不了〃!他狠狠地吆喝。
我不吱声,只是一个劲儿地顺着海湾游。我心里想,看你这个老东西能跟我跑多远。我对你说过,我的游泳技术特棒,这使我充满战胜老疯头的信心。海流子恰好顺着我游的方向流动,就象给我又添了两条腿。我拚力而有节奏地拍打脚蹼,双手使劲地推着网漂子,身子似快艇般飞驰。无穷无尽的波浪滔滔而来,被我的胸膛辗碎,顺着我的肚皮滑向后面。我甚至有些快活起来。
这样狠游了好一阵子。我渐渐快活不下去了,因为老疯头也贴着岸边飞跑。老东西在坑坑洼洼的岸礁上跑得并不顺利,有时得象动物那样四腿爬动,但他却怎么也不停脚。
我咬紧牙关,拚命加快速度,尽力把老疯头甩掉。我最希望前面是一个半圆形的大海湾,这样我可以从水面直接切过去,而老疯头却要沿着海湾绕大半个圈子。就象老天有意保佑我似的,我游的前方是一个接一个的半圆海湾,给我省了不少路。更令我高兴的是海湾边上尽是凌乱的礁石,使老疯头跑起来跌跌撞撞,有几次似乎是栽倒了,岸边看不见他的身影。但没等你高兴起来,这个老东西的身影又出现了,跑得反而更有劲。
我们俩就这样一个水里一个岸上地赛起来。不知拚了多少时候。海浪的形状和颜色突然发生了变化,海水也变得粘稠厚重。我知道海开始涨潮了,也知道我累了。老疯头却依然如故地奔跑,礁石并不涨什么潮。
海流子流动的方向是依海潮变化,涨东落西,你退潮时游的是顺流,涨潮时就是逆流。这个道理我明明白白,为此我心里开始发慌。果然,身子下面的水流有些不那么听话,刚刚它还推着我向前跑,现在却变了脸,渐渐往后拖我了。当潮水铺天盖地地涨上来时,我几乎是寸步难行,连装满海参的网漂子也象长了腿,迎着我往回跑。
我灵机一动,何不掉转方向顺流往回游,反正我和老疯头互相咬上了,谁把谁累垮了就是胜利。我猛地旋过身子,急速地拍动脚蹼又往回游。
〃你跑到天边也白白搭!〃老疯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威胁我,也立即掉转身子往回跑。
我们又水里岸上地赛起来。我游得快,他就跑得快;我游得慢,他就跑得慢;我停下来休息,他也停下来喘气。就好似我们两人中间拴着一根绳,谁也挣脱不掉谁。我沮丧得几乎要发疯。
最后,我干脆泡在水里不动,看你老疯头能等到什么时候?
你要是等一辈子,那我一辈子也不上岸。想没收我手里的海参,没门儿!
老疯头看我泡在水里,他也寻块礁石坐定。这个可恨的老东西也铁了心,不把我逼出水,他决不离开一步。
本来是一面跑一面叫唤的老疯头,此时也不吱声了。老东西又捶腿又捶背,还不时地抓胸口窝。看样再拖一会儿,准能使他发个昏。
我决定拚出最后的力气,拖垮这个老东西。瞅老疯头抓胸捶背的当儿,我一下子游动,顺着海流哗哗前进。
老疯头看我游动,什么也不顾了,跌跌撞撞地又跟我跑。
还是那个劲头我快他快我慢他慢我停他停。老疯头死活堵着我上岸的路。
〃你把海参。参。倒倒水里。没没。事。〃老疯头一句话分八次说,似乎要断气,可就是不断气。
说起来你不得不佩服老疯头,他没收海参的方法是让人把海参倒进海里,这是真正地保护海洋资源。而其它看海的坏东西,全都把没收的海物化为己有。
我们全都不行了,各自在岸上和水里喘息。我尽管比老疯头年轻力壮,但水里的消耗比岸上大好几倍。我赤裸的身子在冰凉的海水里冲刷和浸泡,消耗我的体力和热量。当我累得一动不能动时,便感到一阵阵寒意。现在正是深秋,海面开始扫拂着清冽的西北风,一旦我停止运动,浑身就打起哆嗦来。
我想到埋在沙滩底下温暖的衣服和香喷喷的面包,这却使我更激烈地冷饿起来。我不知道郑为民哪里去了,这小子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否则他一定会跑来帮我。
突然,老疯头站起来,看也不看我,径自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老东西坚持不住了?我抬头一望,自己也吃了一惊,太阳划到西边天上了。这么说我已在水里游了大半天。怪不得老疯头打熬不住,这老东西天刚亮就扯着嗓门跑出看海的小屋,肯定这大半天没吃一口饭。
当我弄明白我在水里从早晨泡到下午时,更不行了,头昏眼花肚子空,简直要死在海里。
我咬牙等了一阵,岸边一点动静也没有,看来老疯头回去吃饭了。最后,有几只海鸟欢叫着在岸礁上飞来蹦去,我的心才真正放稳。有人的岸边,海鸟是决不靠前的。
我迫不及待地往岸边游,游到水浅处,装海参的网漂子显出沉重来,弄得我几乎站立不起来。不过,我很兴奋,我终于战胜这个可恨的老疯头,把海参碰到手了!出了水,失去浮力的身子干脆就散了架。我吭哧吭哧地拖着一网包海参,在海滩上蹒跚。
这海参实在是太多太重,海碰子从来没有这么多的收获。怪不得郑为民没影了,这小子一定是累得昏过去。
猛然间,我前面的一块礁石活动起来,并刷地立起。天哪,老疯头!我做梦也想不到这老东西还有如此狡猾的鬼点子。
只见他面目狰狞地朝我扑来,那两只浑浊的老眼竟然闪出光亮,象见到猎物的饿鹰。
此时,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手提着脚蹼,一手拽着网漂,掉头就往海里跑。我完全不顾一切,发了疯似地奔命。谁知老疯头比我还发疯,他那野兽蹄子般的脚掌呱呱呱地跺着,你都能清楚地听到牡蛎壳尖被他踩折的咔嚓声。有一阵子,老疯头几乎抓住我的脊背。
情况非常危急,离深水还差一段距离时,我实在跑不动了。
但愤怒和惊急使我暴涨出一股蛮力,我陡地把一网包海参举过头顶,大喝一声抛出去,那沉甸甸的海参在空中划一道弧线,噗通一声跌进浪涛里。我觉得我连脚后根的劲儿也用上了,要是在奥运会上扔铅球,我绝对能得全世界的冠军。
当我再次浸泡到水里时,老疯头不叫骂了,他只是惊愕地望我,这老东西大概看我是不是能死在水里。
我连看也不看他,我咬定一条,就是死在水里也不再上当。
再一次泡进冰冷的海水里,不是滋味儿了。我老觉得自己迷迷糊糊地要睡觉,也许我睡过去一会儿。因为我睁开眼睛时,四周漆黑一片,原来天黑了。我想活动一下四肢,却突然不会动弹,怎么使劲也动不了。一阵恐怖涌进我的脑海--我大概要死了,可能我已经死了。四周实在是太黑太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黑的海,这么黑的天,也许这就是阴曹地府,据说阴曹地府就这么黑。
我发现我的姿势很滑稽,四肢死死地缠抱着网漂子,象一条章鱼。但我无论怎样也改变不了我的姿势,手脚就象用胶水粘在网漂上面,和肉乎乎的海参融合在一起。我肯定是死了或我肯定是快死了,不过我绝对不能死。死实在是最可怕最悲哀和最没有意思的事,死就是完了,什么什么全完了。这比失败还痛苦万分,失败了还可以再想法胜利,可死就什么也再不了啦!
我的喉咙突地一阵痉挛。原来我的嘴碰在网漂上面的海参,肉乎乎的海参透过网孔摩挲着我的嘴唇,产生了强烈的食欲,连喉头也迫不及待地动弹。看样我现在还活着,我就势咬了一口海参,差点把网线咬断。我不知道你吃没吃过生海参,全世界最难吃的东西就是生海参。那滋味就象嚼又苦又咸又腥的硬胶皮,而且怎么嚼也嚼不烂。此时我却没这个痛苦感觉,我似乎还没来得及嚼,那海参便咕地一下冲进喉咙,又咕地一声掉进空旷的胃里面。我整个肚子里面的器官全为这个海参忙碌起来,胃肠似乎象章鱼腿那样舞动。可见我饿到什么程度。
几口海参下肚,我有了些活气,手脚四肢有些松动。与此同时我想起了老疯头,不知这个可恨的老东西还在不在岸边。我扫视着黑乎乎的岸,静听着浪花撞击礁石的响声,判别我离岸的距离。可是我的耳朵不那么灵了,四面八方都轰响着模模糊糊的涛声。我越听越茫然,竟弄不清岸在哪儿。
就在这时,岸边的礁石丛里亮起一丛火,金红色的火舌在暗夜里格外耀眼。我浑身僵滞的血液被这丛火倏地点燃了,开始热乎乎地流动。不用说,这是郑为民为寻我点燃的柴火,只有海碰子才会在海滩上烧这样的火丛。
我嘶哑地喊叫着,手脚也活动开了,全身心都在朝着那丛火使劲。终于,我的身子触着了硬地,可我怎么也站不起来,只能象狗那样四腿爬动。但沉重的网包拖着我,没爬上两步我就瘫倒在泥水里。幸亏郑为民跑过来,把我扶到火丛旁,然后他又回去拖那包海参。
一挨近火,我就浑身颤抖不止,冰冷的凉气从全身的汗毛孔里往外钻,我恨不能钻进火里面去烧自己的肉。那火丛烧得正旺,火苗欢快地舞动跳跃,庆贺我的最后胜利。我的血脉烤得真正串通了,随着热血涌动,我开始疯狂地打哆嗦,完全象得了洋狗疯病。我这才明白,我刚才在海里冻得连哆嗦也不会打了。
我恢复了元气,也象火苗一样跳跃,并尽力地去拥抱那烧得耀眼的火丛。当我的神志全部清醒时,饥饿感象野兽一样抓挠着我。我大声喊郑为民拿面包来,郑为民却默不作声。我抬头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站在我面前的哪是什么郑为民,而是老疯头!
我象礁石一样呆住了,我不但没有反抗的力气,连反抗的想法也没有了。
万万想不到,这老东西并没动我的海参,只是给火丛加了一把柴枝,便转身走了。
我大概就这么一直站到火丛最后一束火星熄灭。
黑暗重又合拢,把我团团罩住,我也不饿了,甚至觉得就这么一辈子不吃饭也行。远处的礁石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有人在悄悄喊我的名字,这次真的是郑为民喊我。这小子象一个美国俘虏兵一样,浑身缠了好几处白药布,还拄着一根树枝做的拐棍。他一根一根地划着火柴照亮,看我是活的还是死的。当他照到那满满一网兜海参时,差一点激动得跌倒。这小子说他下一辈子也忘不了我。
我没吱声,我尽量不去看那些海参。
我们这个城市的冬天最没有意思,到处都冷得不近人情。白天你可以在饭店里、商店里或是在马路上走来走去,晚上就不行了,不管你身体多壮也能要了你的命。
冬天的海也完蛋了,海参冻得全钻到泥沙底下,其它值钱的海物也跑到深海去躲藏。这个时候你再跑到渔村借宿就特别尴尬和显眼。渔村新成立的革命委员会也有专政队,使你更无法待下去。
我在郑为民家住了一些日子,当然还可以住些日子。但我坚决地走出去,因为郑为民家里人全都用异样的眼神斜视我,这使我难以忍受。不过郑为民这小子挺够意思,他为我同他全家大吵了好几架。我去找智多星,还没住上两天,他就被他父亲又送进专政队,还差点把我也送进去。我又去找其他的哥们儿,躲躲闪闪地这儿猫一宿,那儿藏半天,很是狼狈。后来,这些忠心耿耿的哥们儿也完蛋了,专政队发疯似地拉大网,他们几乎百分之九十九的进了专政队的〃学习班〃。
我完全成了过街的老鼠,东溜西窜。我甚至硬着头皮找到香姐家。没想到从门里走出来的是一个胖女人,比香姐丑一百倍。
她恶声恶气地说香姐家下到她说不清楚的农村去了。
我开始冒险到火车站,客港,昼夜饭店过宿,那里搜查得相当厉害,经常半夜被撵得东奔西跑。我想起了王胜利,但还没进门我就感到他们全家的冷意。他们家老说街道主任盯着他们家,住他们家不安全。我看出他们家不是讨厌我,而是胆小害怕,才不那么气愤和伤心。
我只好再去车站那儿。终于,在一次深夜拉大网时,我被拉进专政队。我以为这下事情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