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有水千江月-第1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管它呢!贞观其实最了解她自己:她并不是个真会愁事情的人,再大的事,她常常是前两天心堵、发闷,可是到了第三天,就会将它拋上九霄云外——大信一时也说不出什么适当话,只道:“不管这些了!反正还有二年……”
“……”
“——到时我做个答案,看风将答案吹向哪边!”
“好啊——随缘且喜!”
“所以你要到伸手仔,帮我吃油饭;还有一大锅呢!”
贞观走了两步,又停住道:“咦!什饭时间都到了,哪有自己躲到一边吃的理?”
“那——怎么办?”
看他的神情,贞观又是爱笑:“我把它端回厨房焙一下,你要缴公库,或者纳为私菜都行!”
“也好!”
回到伸手仔,贞观才端了锅子要走,大信却说:“急什么,坐一下再去!”
说着,一面拿椅子,一面转身去倒茶;贞观不免笑他:“你别忙了;我快分不清谁人是客?”
话才说完,大信已将茶水倒来,置于桌前;二人对坐无语,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桌上有个方型小钟,乳白的外壳,上下有金色铜柱;她四妗也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给大信用的;贞观伸手把玩,谁知没两下,就把它背面一个转子弄掉到地上——转子直滚至大信那一边,贞观才站起,大信却已经弯身捡了回来;他一面扭钟的螺丝,一面问她:“你看过元好问的摸鱼儿吧?”
贞观坐回位子,略停才说:“他的名字好象很噜苏,可是词的名字又是活跳,新鲜——”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十一(5)
“你知道他怎样写下摸鱼儿的?”
贞观摇摇头;大信乃笑道:“元好问赴试并州,路上碰着一个捕雁的人,捕雁的人说他才捕了一只雄雁,杀了之后,怎知脱网飞走的雌雁,一直绕在附近悲鸣,只是不离开,最后竟然自投到地上而死……元于是向捕雁的人买下它们,合葬于汾水之上——”
话才完,贞观已大呼冤枉道:“人家书上只说有两雁,并无加注雌雄之别,怎么你比捕雁的还清楚!”
大信大笑道:“谁叫你装不知;我不这么说,你会招吗?”
贞观为之语塞;大信于是自书页里找出一方折纸,一面说:“我把它的前半首写下,你就拿回家再看吧!可不行在路上偷拆!”
贞观笑道:“这是谁规定?我偏要现在看!”
大信抚掌大笑:“正合吾心!可是,你真会在这里看吗?”
“……”
贞观不言语,抢过他手中的纸,”一溜烟飞出伸手仔;她一直到躲进外婆内房,见四下无人,这才闩了门,拆开那纸。
摸鱼儿 半阙
问人间,情是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
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
之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
千山暮景,
只影为谁去?
2
晚饭后。
贞观跟着阿嬷回内房,老人方才坐定,贞观即悄声问道:“阿嬷,以前的事情,你都还记得么?”
“是啊——”
“那你记得我小时候,生做怎样?”
“我想想——”
老人一面接过银山嫂递给的湿面巾擦脸,一面说:“你的脸极圆——目睛金闪闪——”
“不是啦……”
贞观附在她耳边道:“我是说:好看抑是歹看?”
老人呵呵笑道:“戆孙你——爹娘生成、生就的,岂有歹看的?每个儿女都是花!”
“阿嬷——”
贞观伸手给伊拔头钗,一面撒娇道:“你就说来听,好么?”
“好!好!我讲——”
老人玻Р'笑道:“你倒不是真漂亮,可是,就是得人缘!”
“?……”
“以前的人说:会生的生缘。所以聪明女子是生缘不生貌。”
“为什么这样讲呢?”
“阿姑——”
银山嫂一旁替老人应道:“上辈的人常说:生缘免生水,生水无缘上曲亏——你没听过吗?”
“……”
她表嫂说完,已捧了盆水去换;贞观坐在床沿,犹自想着刚才的话意。
古人怎么这般智能?这话如何又这般耐寻;原来哪——生成绝色,若是未得投缘,那真是世间最委屈的了。……
真是想不完的意思;前人的言语无心,他们并未先想着要把这句话留下来,但是为什么它就流传到今天呢?是因为代代复代代,都掺有对它的印证!
“贞观——”
她阿嬷理好头鬃,一面又说:“时间若到,你记得开收音机!”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十一(6)
“咦——”贞观想起道:“阿嬷你又忘记?!﹃七世夫妻﹄才刚唱完!”
“没忘记!没忘记蚋是新换的﹃郑元和与李亚仙﹄!”
她阿嬷已是七十的年纪,可是伊说这话时,那眉眼横飞的兴奋莫名,就像个要赶到庙口看戏的十三岁小女子。
“你还要听歌仔戏?人家大舅都给你买彩色电视了。”
“他就是有钱无地用!买那项做什么?我也不爱看,横直是鸭子听雷!”
说到大舅,贞观倒是想起一事未了,她拉拉外婆的白云对襟衫,又看看无人到来,这才贴近老人耳旁,小声言道:“阿嬷,你劝大妗跟大舅去台北啊!夫妻总是夫妻,以前是不得已,现在又一人分一地,算什么呢?人家琉璃子阿妗——”
她阿嬷道:“你以为我没劝伊啊?阿嬷连嘴舌都讲破了,我说:国丰在台北有一堆事业,你们母子、婆媳就跟着去适当,省得他两边跑,琉璃子也是肚肠驶得牛车,极好做堆的人,凡事都有个商量呀!”
“大妗怎么说?”
“伊说千说万,不去就是不去,我也是说不得伊回转!”
“——”
贞观不再言语;她是认真要想着她大妗时,就会觉得一切都难说起来。
她外婆小想又道:“没关系,反正我来慢慢说伊,倒是你和银蟾——”
话未完,银蟾已经洗了身进来,她凑近前来,拉了老人的手,摇晃问道:“阿嬷,你说我怎样了?”
“说你是大房的婶婆——什么都要管!”
银蟾听贞观如此说她,倒是笑道:“你是指刚才的事啊?”
贞观笑道:“不然还有哪件?”
刚才是银城回房时,摸了儿子的尿布是湿的,就说了他妻子两句,谁知银城嫂是不久前才换的尿布——伊半句未辩驳,忙着又去换,倒是银蟾知得详细,就找着银城,说了他一顿——银蟾笑道:“不说怎么行?不说我晚上做梦也会找着银城去说的!”
她一面说,一面蹲了身子去点蚊香,又想起叫贞观道:“几百天没见到你了,晚上在这边睡好了,我去跟三姑说!”
“你怎样说?”
银蟾瞪起大眼睛道:“当然说阿嬷留你!”
大信是明日一早即走的,贞观本来就有意今晚留此,可以和他多说两句话——银蟾一走,她外婆又说:“阿贞观,你和银蟾今年都廿二、三了,现在的人嫁娶晚,照阿嬷看,不如趁现在几年,到外面看看世界,我跟你大舅说过了,叫他在台北的公司,给你们姊妹留两个缺——”
贞观停了一下,才问:“银桂不去吗?”
“伊是一到年底,对方就要来娶人了,银蝉人还小,等她知要紧一些,再去未慢!”
台北在贞观来说,是个神秘异乡;它是大信自小至大,成长的所在;台北应是好地方,因为它成就了似大信这般弘宏大度的人——何况,小镇再住下去,媒人迟早要上门来,银月、银桂,即是一例。
“阿嬷,大舅有无说什么时候要去?”
“你看呢?”
贞观想了一想:“等过了中秋吧!”
祖、孙正说着,忽听门口有人叫道;”阿嬷有在吗?”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十一(7)
贞观闻声,探头来看,果然是大信!
“阿嬷在啊!请进来!”
她外婆也说:“是大信啊!快入内坐!”
大信一直走到床前才止,贞观人早已下来,一面给他搬椅子。
大信坐下说道:“阿嬷,我是来与您相辞的,我明日就得走了!”
她外婆笑玻Р'道:“这么快啊?不行多住几日吗?等过了中秋也好啊!”
老人家是诚意留客,大信反而被难住了,贞观见他看着自己,只得替他说道:“阿嬷,他是和阿仲一样,得照着规定的时间去报到;慢了就不行!”
“哦!这样啊——”
老人听明白之后,又说:“那——你什么时候再来呢?”
大信看了她一眼,说道:“若有放假,就来!”
“这样才好——”
她外婆说着,凑近大信的脸看了一下:“咦!你说话有鼻音,鼻孔塞住了?”
“没关系,很快就会好!”
“这怎么行?一定你睡时不关窗,伸手仔的风大,这个瑞孜也不会去看看——”
老人说到这里,叫了贞观道:“你去灶下给大信哥煮一碗面线煮番椒,煮得辣辣的,吃了就会好!”
贞观领令应声,临走不免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样一个古老偏方,也不知这个化学家信呢不信?
这下她看了正着;原来大信生有一对牛眼睛,极其温柔、敦厚——贞观看输人家,很快就走出内房,来到厨间;灶下的一瓢、一锅、一刀、一铲,她此时看来,才明白阿妗、表嫂;甚至多少旧时的女人,她们可以每餐,每顿,一月,十年,终而一生的为一人一家,煮就三餐饭食,心中原来是怎样思想!
辣椒五颗太多,三颗嫌少,添添减减,等端回到房门口,才想起也没先尝一尝——贞观在忙中喝了一口,哇!天!这么辣!
一进门,大信便上前来接捧,因为是长辈叫吃的,也就没有其它的客套说词;贞观立一旁,看他三、两下,把个大碗吃了个罄空一尽,竟连半点辣椒子皮都不剩存。
“哇!这么好吃!”
他这一说,贞观和她外婆都笑了起来;这样三个人又多说了一会儿话,才由贞观送他出房门。一出房门,二人立时站住了,大信先问:“我明天坐六点的车,你几点起来?”
贞观笑道:“我要睡到七点半——”
大信想想才说:“好吧!由你——”
“……”
“其实——”
大信想想,大概词未尽意,于是又说:“我也怕你送我——”
“……”
他说这话时,贞观咬着唇,开始觉得心酸;停了一会,这人又说:“你哪时上台北?”
“还不一定呢——”
“希望你会喜欢台北——”
“——嗯!”
“那——我走了!”
“……好——”
“再——见——”
“……好——再——见!”
他说话时,脚一直没移动,贞观只得抬头来看他,这下,二人的眼睛遇了个正着:“好吧!你回房间内!阿嬷还在等你——”
“嗯……你自己保重!”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十一(8)
大信点一下头,又看了贞观一眼,随即开步就走;那日,正是处暑交白露,黯黯上弦月,挂在五间房的屋檐顶上。
贞观站在那里,极目望着不远处的”伸手仔”,忽地想起李贺的诗来。
衰兰送客咸阳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
3
四点正,贞观即醒了过来。
她本想闭眼再睡的,怎知双目就是阖不起,整个晚上,她一点醒,二点醒的,根本也无睡好!
早班车是六点准时开;大信也许五点半就得出发,这里到车站,要走十来分。
早餐自然有银城嫂煮了招呼他吃……不然也有她四妗!伊甚至会陪他到车站。
大信即使真不要自己姑母送他,贞观亦不可能在大清早,四、五点时候,送一个男客去坐车!在镇上的人看来,她和他,根本是无有大关系的两个人——那么,她的违反常例,起了个特早,就只为了静观他走离这个家吗?
那样,众人会是如何想象他们?
所有不能相送的缘由,贞观一项项全都老早想到了,她甚至打算:不如——狠狠睡到六、七点,只要不见着,也就算了!
事情却又不尽如此,也不知怎样的力量,驱使她这下三头两头醒……
人的魂魄,有时是会比心智、毅力,更知得舍身的意愿!
——都已经五点十五了!大信也许正在吃早餐,也许跟她四妗说话!也许……也罢!也罢!
到得此时,还不如悄作别离;是再见倒反突兀,难堪!
汉诗有”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的句子;贞观可以想见:此时——天际的繁星尽失,屋外的世界,已是黎明景象;街道上,有赶着来去的通车学生,有抓鱼回来的鱼贩仔,有吹着长箫的阉猪人,和看好夜更,急欲回家的巡守者……
而大信;该已提起行李,背包,走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