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红荷 作者:张丽-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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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叫料豆。姥爷抓一把喷香的料豆,用手捧着举到枣红马嘴边,那马就极温顺地往他手心里舔吃着料豆。姥爷用他的大手掌一个劲儿地抚摸马头、马背。最后,他牵起枣红马沿街遛了三圈,那马温温顺顺地偎在他身边走着。人们像崇拜英雄一样,簇拥着我姥爷和枣红马,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
马车一颠,越过一个大水坑,两匹马伸长脖子朝前拱了几下,马车冲上了公路。这就意味着离县城不太远了。
雷雨越下越起劲,好像根本没有停歇的意思。九九怀抱正信,大概有两三个小时了。中途她爸心疼她,几次要替她抱一会儿,她坚决不肯,大喊大叫,抱紧正信不撒手。她一定很累了,但她就是累死也不撒手。她跪一会儿,坐一会儿,怀里的病人一直昏迷着,连哼也不哼一声,九九就大喊:“他死啦——他一定是死啦——救命啊——”
她这样一喊,姥爷心急,便打马快跑起来。好在马车行走在比较宽阔的公路上,加之雨夜没有任何车辆和行人,马车也就可以放开地跑了。
终于,马车在大雨中冲进了县医院的大门。我们几个人大呼小叫地跑进了急救室,九九抱着正信跑在最前边,不顾一切地往里闯,还把一位刚从值班室走出来的女护士撞了个大跟头。
值班医生急匆匆赶过来,姥爷嚷嚷着:“他是甲级残废军人! 他是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 一定要救活他! 一定要救活他! ”
医生检查一下说:“很危险,可能是急性肺炎。幸好你们送来的及时,再晚一些,恐怕连抢救的希望也没有了。”
我们怀着希望在等待抢救的结果。县医院的医生被从睡梦中叫来了好几个,他们冒着大雨从宿舍区跑过来,连院长都赶过来了。他们非常重视这个病人,因为他本来就残废的机体很容易在这场急性肺炎中并发其它的疾病,危及他的生命。
医生出出进进,边走还边商量着要请省医院和附近军医院的各科专家来会诊,我们一方面觉着放心了,一方面又担忧病情很严重了。
九九在走廊上急得疯疯癫癫劲儿又上来了,见着穿白大褂的人从面前走过,她就扑上去,跪倒在地,抱住人家的腿哀求:“救救正信——他还没有死! ”拦都拦不住她。过来一个打扫卫生的杂工,穿白大褂,她也以为人家是医生,扑上去就跪。
一直忙到天亮,外面天色还有些阴沉沉的,暴风雨早已停了。我在走廊椅子上迷糊了一觉,醒来时发现大家都没在跟前。走进急救室,我看见九九和郭姥爷趴在病床边睡着了。刘正信好像没危险了,挂着吊瓶,安静地睡着。
姥爷呢? 我跑到外面去找。在医院外面的小树林里,姥爷的马车停在那里。“高太子”和“大黑”已经卸下了套,被拴在一棵大树上。
姥爷站在它们中间,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拍拍那个。我知道姥爷心疼他的宝贝马呢! 上午,医生们又给刘正信会诊,要求他住院治疗。郭姥爷决定和九九留下来陪着。九九一个人恐怕不行,万一有治疗方面的事情,她爸担心她脑子不清楚不会处理,就决定留下来和她一起照看病人。
我跟姥爷赶车往回走。回去的路上,真是人困马乏。我一坐上马车就迷糊了,躺在雨布上就想睡。姥爷也哈欠连天。他同“高太子”
和“大黑”咿咿哈哈说了一阵子话之后,就怀抱鞭子倒在车上睡去。
就这样,我们一老一少躺在车上大睡,而“高太子”和“大黑”
低着头,不紧不慢、悠悠地拉着车往家走。
真是老马识途。午后时分,马车走到家门口不再走了。我和姥爷还在梦乡。姥娘从车上一手一个,把我和姥爷扯了起来。
第十章
这个假期,后头的三十多天,九九一家一直在县医院里。中间我跟姥爷去看了几次,送去些吃的用的。刘正信在很多专家医生的精心治疗下,身体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一个荣誉军人,牵动了很多人的心。他们在那里的情况,很可以放心。
只是遗憾不能同九九一家多相处些日子。后头这些日子,每天我仍然是躺在姥娘的炕上,把从九九家书柜里拿来的十几本小说、诗歌,细细读来。
有个周末,妈妈回来一趟,问姥娘,我有没有学习。姥娘非常认真地说:“学,学,学得好着呐! 从早到晚抱着本大书看,煤油都熬上两斤啦! ”
亳不怀疑姥娘是我的“铁杆儿保皇派”,如果说每次她都用夸我的话,弄巧成拙地出卖了我,那她肯定不是故意的。
我妈一听我看大书,便知道“大书”是什么了,笑嘻嘻地把我带出来,离开姥娘的视线,一把揪住我的辫子,就开始教训了我一通。等她松开我的辫子,我便用共产党员刘胡兰仇视敌人那样的眼光看着她。我长大以后,算是出息了,妈妈还总说,在我三岁时就会以视死如归的态度对付她的教训了,每回修理完我以后,她都要受一次刺激。
假期很快过去了。要生产队开证明回学校。那时候归校,交作业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要交一份证明,证明你假期里是否学工、学农参加劳动,最受重视的是“拥军优属”,去帮助军烈属干活。
于是我指示姥爷写证明信,他是支部书记,我叫他怎么写,他就得怎么写!姥爷识字,能写证明信。我说,写上,“拥军优属”六十天。姥爷说,太多了吧? 我说多什么多什么? 回来六十天,不是在咱家炕上就是在九九家炕上躺,咱家是不是军属? 九九家是不是军属? 姥爷说那倒是。不过,他又想了一下,说不对呀,咱两家都是军属那不假,可都是俺们侍候你呀! 我马上辩驳,“拥军优属”
是什么意思? 拥护军队、优待军属,是吧! 我是不是军属,是吧? 你们优待我不也一样吗? 姥爷“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袋锅,说,也对啊,不过这六十天,证明好像是给你开的呀! 可是这优待军属的活儿是俺们干了六十天啊! 姥爷说我七岁八岁就学会狡辩了,没理也能辩三分。所以我中年自学法律,考律师一遍就过。这也是天分呀,同志们! 在我离开乡下的前三天,那天一大早,姥爷拉我起来,说快跟他走,套车去城里接九九他们回家。我高兴地一蹦三跳,跟姥爷一道驾着马车就赶往县城。我和姥爷并排坐在前面,“高太子”和“大黑”一前一后地拉车走着,“大黑”在后,它那油黑粗壮的大尾巴一甩一甩地在我眼前掠过,有几次还抽打到我的脸上呢。
我的心情无比欢快。那天上午两匹马儿跑得也欢,我们在上午十点钟就接到了他们。刘正信彻底恢复了健康,说说笑笑地同医生护士们道谢、道别。医生护士们还舍不得九九,有位护士对姥爷夸九九,说她对丈夫照顾得有多么细心,说她对丈夫的真情可以感动日月。她还说九九做了这么多天的编外杂工,净帮着擦地、打水,帮着照顾邻床的病人。大家都喜欢九九。
马车叮当奔跑在公路上,所有人的心情都同这天的好天气一样晴空万里,阳光灿烂。我和九九站立在大马车上,乱七八糟地唱着找不着调儿的歌,逗得三个男人哈哈大笑。正信靠在软乎乎的被子里,一直呵呵地笑,竟也给我们唱了《三套车》、《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小路》……一首接一首的苏联歌曲。他这一唱,真让我知道什么叫歌喉动听、声情并茂了。几十年后的今天,我还在想,如果正信他活在现在这个年代,一些文化公司一定会把他挖掘出来,不惜重金地把他打造成特殊歌手! 跑了一段平坦的公路,马车驶入古老狭窄的驿道了。姥爷命令我们坐好,注意安全。我只得乖乖坐下,开始欣赏风光放飞遐想。
浓墨重彩泼洒出来的青山绿水,五彩山花装点的山坡,如一幅绮丽、雄伟的山水画悬挂于天地之间。
经过数十年也许数百年岁月打磨和无数足迹的行踏,古驿道上的卵石已变得圆滑,在太阳下泛着亮光。驿道两旁还残存着几座小土地庙儿,依稀呈现着岁月的遗迹,诉说着前生旧事。有一座土地庙里还袅袅向外飘着香火余烟……
夏末初秋的阳光,瀑布般直泻在眼前的一片翠绿之上,树木、野花、野荆、农作物与村庄相互交错,一望无际地被一片金色所笼罩.呈现出既雄伟又壮丽的迷人景色,牵引着我的想象力大为活跃、乘风飞扬! 因为自幼同这老区的一片大山结下了深厚的渊源,深受其文化的滋养,所以此生会时常身在繁华都市,从灵魂深处却与大山、阳光、空气和山涧的溪流轻声絮语,享受那等心旷神怡。从前我妈说离休后她要去山中搭个小窝棚过生活,我笑她。可是我到了五十岁的时候,突然觉得,那是一件最浪漫的事! 马车在群山中穿行,我景仰着万物显示出的那种属于大地,而冉冉升腾的生命活力。这是世代人生活的革命老区,无数革命者建设者从这亘古不变的大山中获得意志和力量! 多少诗人、小说家从这里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找到它曾经的秘密和光荣,曾经的辉煌和灿烂,找到与诗篇相仿佛的东西。我自豪地感到:所有诗人、小说家的梦想,即使在千百年以后,依然会与群山、微风、芳香、清溪以及树梢上鸟的低语、草棵间出没的各种小动物们在一起飘逸,穿越静谧的时空,永远游浮于山水之间! 两匹骏马在走到村边小河时,已不像那夜那样惧怕。阳光下河水恢复了清澈宁静,“高太子”和“大黑”就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走到河中间。它俩停下来,低头用嘴去啄小鱼小虾吃。姥爷呵呵笑着,像看小孩子一样,任凭它们玩儿一会儿,这才继续赶路,奔回家中。
还好,离回城还有两天的时间,可以好好和九九玩玩。这最后的两天时间,为了让自己惬意着那份与他们相处的快乐,我索性吃住在他们家。我们最后疯狂了两天两夜。
上午,太阳出来时,九九照例把正信抱到躺椅上享受日光。而这两个上午,我们全都围绕他身边玩儿。又一次死里求生,康复后的正信乐观了许多,喜欢说也喜欢唱。
我们便开起荷池边的音乐会。郭姥爷也高兴地拿出二胡、京胡,给我们伴奏呢。郭姥爷拉京胡,正信唱诸葛亮的《空城计》。郭姥爷拉得真棒,正信摇头晃脑,京戏唱得字正腔圆,我和九九崇拜得不行。
九九拿出一篮子红枣,说谁唱得好,就奖励一把枣子。他们的京戏一唱完,九九就奖了他们每人一大把枣子。郭姥爷就眯着眼睛吃枣子,正信没有手拿那些枣子,九九就拿出一个小竹盘,给他盛那些枣子,并一个一个地喂到他嘴里去吃。
我也开唱。郭姥爷给我二胡伴奏。我唱志愿军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祖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 ”
我唱志愿军歌,正信也跟着激动。当年,他就是唱着这首歌踏上保家卫国的战斗征程! 他一定想起了十几年前那“燃情岁月”,也雄壮地唱起来,满脸的疤瘌都由于兴奋而绽放。九九也会唱志愿军歌,并起身踏步。我俩就排了队,满院子踏步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后来,我们索性一个拿了二胡,一个拿了京胡,扛在肩上当枪杆,连唱带扭的搞得满身臭汗。
郭女老爷奖励我们两大捧枣子。
当年,我们怎么就没想到献花呢? 现如今开歌唱会,每一位歌手闪亮登场时,粉丝们就献上一捧鲜花。如果那时候我们懂得献花,那么两个上午的歌唱会下来,那满地的荷花肯定就得被揪光了。
中午大吃大喝以后,郭姥爷和正信睡午觉,我和九九坐在书房的炕上玩扑克牌。我们都不认识牌的大小,只认司令,都不按常规出牌,高兴出什么就出什么,谁赢谁输都由我说了算,九九也不争,也不吵。
至今我仍然不会玩扑克牌,偶然被同志们拉上牌桌凑个数,我能把对家活活气死,把对手乐翻天。我虽然已经认大小牌了,但不知道几张主牌,懒得算,从不按常规出牌,全然不会算别人手里有什么牌,会出什么牌,只管闭着眼甩自己的。外人气死了也不好骂我,在家过年时,老公、女儿加我就仨人玩,每次都被他俩质疑:“瞎打几十年还没学会,乱出牌,弱智啊? ”我心想,归根结底,可能就是从小跟着九九这位启蒙老师,学玩扑克牌留下的后遗症。对于我的不按常规出牌,我经常诩为:不按常规,才能出奇制胜。
玩扑克玩累了,我和九九便往大炕上一倒,伴着炒藕片小米粥的香嗝声,和衣而卧,渐渐入梦。门窗大敞,院中荷香混合着远山近水的味道缓缓飘入,沁凉习习,梦里梦外一片超然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