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条河 作者:池莉-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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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姆妈今儿豁出去也要查个水落石出。你们都知道贵子是从不出大门的;总是你们这些人缺德了。胖姆妈还要怎么诚心待你们?你们就是这样回报胖姆妈的?〃
社员关上大门。血红的眼瞪着朋友;喝道:〃说呀!〃
年轻人们指天发誓;就差没给辣辣叩头。他们自动商议出一个意见;鉴于胖姆妈受到如此沉重的伤害;鉴于好朋友的妹妹处境艰难;他们自愿每人罚款十五元;以资慰籍。
能舍得钱的人自然是实在诚恳的人;那年月十五元不是个小数目;辣辣还能说什么呢?她按倒莲刀趴在桌子上伤心地哭了一通。
几天后老朱头领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瞎子。
〃别看他没眼睛;〃老朱头向辣辣介绍了瞎子女婿说:〃他比明眼人亮堂多了。一年下来 ;全队户户都没进账;独他一个光棍汉分红一百多块钱。〃
辣辣说:〃是吗?〃
瞎子说:〃是;是。〃
〃那就好。〃辣辣说:〃钱还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你要好好待我女儿。她失了身子;你是个残疾;同样都是半个人;互相尊重;好好过日子就和正常人一样了。〃
瞎子连连点头。〃是这理。我懂。〃
辣辣自己亲自动手整了一桌酒席;请媒人老朱头坐了上席。王贤良不肯出来也就随他去了。 全家人为贵子和瞎子吃酒贺喜。老朱头牵了一对新人的手碰碰杯;说:〃你们成家了。〃 贵子就算有夫之妇了。
吃罢酒;天黑了。社员挑起一担嫁妆在前头走了;后面辣辣搀着贵子;老朱头牵着瞎子 ;等这一行人出了巷子口;咬金在大门前放了一挂鞭。邻居们纷纷出来看热闹;咬金回答大家: 〃我妹妹出嫁了。〃
在襄河边;辣辣递给贵子一个红布包。在女儿耳边说:〃这是五百块钱;好生藏着;日后自己贴着用。〃
这罚的五百元款子是辣辣这辈子头一次拿到的最多的钱。她分文不动全给了女儿。 苦命的贵子自己就是个私生子;肚子里又怀了一个私生子;一辈子恐怕也见不着亲生父亲。 辣辣在贵子正要上船的那一刻搂过女儿狠劲亲了一口;黑暗中她感到了女儿温热的泪水。
贵子从瞎子进门到蹋上渡船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在她知道老朱头将要为她寻个人来之后;她偷偷叩响了王贤良的门。
〃叔叔;给我冬儿姐去封信吧。〃她说;可是王贤良睡着了。贵子对这个世界只要一个要求;却没有任何人听见;谁也不知道她怀着怎样的心情随着一个瞎子远嫁了他乡。
事情结束之后;家里倒是给冬儿去了一信。一个月过去;信竟然原址无此人退了回来。 冬儿离开了湖北口!一个姑娘家能去哪儿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辣辣只觉一股子急火攻心; 哇地吐了一口血。
一家人又张罗着寻找冬儿;王贤良又寄出了许多信件;这是因为他喜欢冬儿;而不是为了辣辣。
因为贵子的事隐藏了八年之久的老朱头公开亮相;宣告了王贤良和辣辣关系的彻底死亡。
18
阳春三月;贵子远嫁的那一日;冬儿在武汉大学樱花盛开的长廊里浏览赏花。她剪着短发;穿了件浅色细羊毛衫和牛仔布的工装裤。她的双手插在裤口袋里;透过粉红的樱花; 不时看见沔水镇那黑瓦屋子;那深深的小巷和母亲兄弟姐妹们。
冬儿已经是武汉大学中文系二年级的学生了。
湖北口的三年农村生活是她生命中一个承上启下的关键时刻。初到湖北口;她纯粹是为着逃离了家庭而欢欣。继而发现生活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窗口。湖北口有成千上百的知青; 来自全国各大城市绝大多数是呆了好几年的老三届;他们是一批极有使命感的青年。在那艰难的岁月里;在历经坎坷之后;他们依然热爱读书;关心时事。冬儿很快就与他们打成了一片。
冬儿不为人注意地吸收了她所向往的一切东西:读书;思考;雄辩;听音乐;写日记; 穿扎了花边的乳罩;坚持每周洗澡;每天都换内裤;等等。许多知青到农村就变邋遢了;而冬儿变整洁了。
了解了许多知青的家庭故事;冬儿才深刻理解了哥哥得屋串联之前发出的怒吼:这个破家里什么都没有!连个走资派都没有!她回头一看;发现得屋是回家以后疯的;而不是像大家认为的在外面疯的;她再也不会回家了。
冬儿打定主意从此不再回家;所以三年里只给家里写了三封信。贫下中农奇怪她为什么不回家;她说:〃我是个孤儿。〃
她的确像个饥饿的孤儿;在农村这块土地上贪婪地吸取各种营养。不管今后的历史怎样书写这场浩大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冬儿永远不会否定它。
一九七七年;全国恢复高校招生制度;冬儿考上了大学。她在高考时改了名字。生产队的干部都是极好变通的;所以冬儿连偷偷买的退字灵都没用上。她参加考试的所有证件和表格上全填写这样的名字:净生。干净地生活着的一个人。对外界的疑问她一律回答:〃我是个孤儿;我只有笔名。〃
冬儿不存在了。净生又跨上了一级台阶;又一种新生活在她面前展开。沔水镇在她下放那天回头一瞥中已经定格;现在是一幅发黄的旧像片了;母亲;叔叔;兄弟姐妹们在这幅旧像片中一块儿变黄变模糊了。那么;现在该由她举起利刃;砍断从前。
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考虑了足有一年的时光;冬儿给家里写去了一封信;和前三封信不同;不是让叔叔收信而是直接给母亲。
五月的温暖的风吹进小巷深处的人家里;辣辣说:〃天气这么好;你们给我买票去湖北口。〃
王贤良天天收到外地战友们的来信;他们都是些和王贤良一样从岗位上退下来的各级领导;退下来的原因多种多样;落寞感慨的情绪却一脉相承。他们之中也有和王贤良一样不仅退了而且还不断遭到麻烦的人;这几个人很积极地替王贤良寻找侄女的下落;来信很快。 其他人来信稍慢;但也陆续来齐了。全家人天天晚饭前听王贤良念信;可不是大篇的悲愤抒情就是怀旧;关于冬儿的消息有的说没有;有的说你怎么只是寻找侄儿才写信来;还有的说这孩子串联到哪里去了?那人一定是把冬儿当成了得屋。
辣辣没好气地对小叔子说:〃多谢你的帮忙。〃
在她印象中;除了文化大革命;王贤良没办成过一件事。看来得她亲自去找冬儿。很简单;她认为只要到湖北口一打听就成;一个活生生的姑娘出了什么事?去了哪儿?众人会不知道?
大家尽量打消辣辣不切实际的设想;社员借了叔叔的地图册给她看湖北口有多远。 那儿不通车不通船;穷山恶水上千里路。
邮递员在大门口摇铃铛;叫:〃这家拿信了。〃辣辣说:〃讨厌;又是信。〃
王贤良正要拆信;愣住了。〃别走。〃他叫住嫂子;〃是你的信。〃
辣辣好奇地坐下来;让小叔子给她念她生平收到的第一封信。
母亲:这是女儿我给您的最后一封信;从此之后;您就当我死了。我在一年多 以前就改了名字;现在世界上没有您的那个冬儿了。不必再找我。
有一点我应该感谢您;这就是您给了我生命。作为回报;我告诉您我考取了大 学;现在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念书;生活得很好。
母亲;我要向您说明一件事;我不是家贼。那本书是艳春给我的;我用自己的绒 线衣交换了书。
我还想告诉您;父亲死的时候我也在场。我吓昏了;从此一直期待着您能抱抱 我;给我壮壮胆;让我与您一块痛快地哭哭父亲。可您误解了我。我只想维护您;维护 这个家;因为父亲死在我的眼前!
母亲;您吐在我书里的一口痰我将终生保存;永远鄙视您。
再见;祝福您;叔叔及我可怜的兄弟姐妹们。
一九七八年五月
半天没人吭声。王贤良说:〃念完了。〃他让信纸在桌上翻飞;仰天长啸的模样一步一步回到他的小房。
辣辣瞪着远处;好久才动弹了一下。社员见母亲在桌面上摸索;便点燃一支烟放在她唇上。辣辣颤颤巍巍吸了一口烟;满腔烟雾里发出声来:〃我到底是作了什么孽哟!〃一语未了; 泪珠子雨点一样纷纷落下。
19
首先撤退的是咬金和他的朋友;也不光是为着贵子的事;那是历史进入八十年代的时刻;国家经济体制正骚动着;预示着即将来到的巨大改革;南方城市频频传来私人做生意的信息;交际舞像大潮前边的浪花;业已扑舔到了中原的沔水镇。咬金他们聚集到了工人俱乐部; 半秘密地学习跳舞;演奏香港歌星邓丽君的歌曲。
教咬金跳舞的老师是蒋绣金。虽然咬金只是在四岁那年父亲送葬路上见过蒋绣金一次;她的名字却烂熟于耳;母亲咒骂了她一辈子。正是由于母亲在咒骂中充分渲染了蒋绣金的妖娆狐媚;咬金非常渴望这个女人味十足的戏子。他们一见如故。咬金自然是久不归家了。
社员受到咬金的影响;将据点转移到工厂单身宿舍;免得他看见母亲觉得对不住朋友;看见朋友觉得对不起母亲。
门庭骤然冷落下来使辣辣整日充满失落感。她不愿意老呆在幽深黯淡的老屋子里; 经常坐在大门口;要么晒她积攒了多年的黑木耳香菇黄花菜等干货;要么缝缭陈年往日的旧衣裳;实际上补丁衣裳已没人肯穿;的确良席卷了全家人;当时传说这的确良穿也是八年;不穿也是八年;所以洗了等着干;干了又穿上;老是一件不打皱的新衣服。
王贤良对家庭前所未有的安静只差没有作揖谢菩萨。他至少有十天的光景什么都不干;搬把藤椅坐在堂屋中央;闭目享受宁静。他的眉心展开了;哼着小曲乐颠颠拾缀被年轻人们弄乱的屋子;将窗台上的牙刷放回洗漱杯;将挂在天井树杈上的毛巾放回洗脸架。扫灰尘; 擦玻璃;仿佛事情越做越多。后来居然坐下来擦亮铝壶钢精锅之类的东西;一天能擦亮巴掌大一块;而家里熏的漆黑的金属制品大大小小至少二三十见。
那种〃嚓嚓〃的单调声音持续了半个多月;有一天辣辣终于忍受不了;奔进屋去嚷嚷起来。
〃阿弥托佛!〃她说:〃你在修练什么功夫呢?家里乱一些脏一些有什么了不得!人是主要的!一个家里要有人!东西是死的;是要沾人的灵性才活鲜的。哦;人赶走了还不算;还要把人的热气全赶走?告诉你去哪儿最安静:坟墓里!坟墓里才是安安静静;井井有条的!〃她推倒了椅子凳子;将牙刷倒在窗台上。
〃住手!〃王贤良也大声嚷起来:〃你怎么如此愚昧无知!〃
辣辣挺挺宽厚的胸脯;说:〃哈;愚昧无知的是你!〃她把小叔子拉得踉踉跄跄;让他看在年轻人们走了以后迅速剥落的石灰;〃人的热气没了;墙壁就冷了;干缩了;石灰当然就不停地掉。〃她说。
天井里的苔癣也在疯长;蔓延到了王贤良的房门口;土狗子打洞打到了饭桌底下;鼻涕虫大白天就横行霸道;而荧火虫不知怎么在水瓶茶壶间盘旋。
〃这就是缺少人的荒凉气象;你懂吗?你一个人能赢它们吗?〃辣辣见小叔子理屈词穷; 就得寸进尺地发挥了她的预见才能;〃等着看吧;这屋子不久就会跨掉了。社员咬金放出了笼子 ;会惹事的。社员小时候就〃辣辣想起了马灯坠落社员头顶的事;后悔不迭;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不说了。
王贤良只觉得一团巫气搅得他昏头昏脑;他嘀咕了一声:〃迷信。〃还是尊重客观规律重新观察了屋子衰老的迹象;决定备些料;请泥瓦匠木匠修缮这幢老屋。
叔嫂俩就在这针锋相对的磕磕绊绊中度过了许多光阴;王贤良有时气得想搬走;但每逢来人找王贤良谈清问题;都是辣辣挡驾。〃他没问题!如果你们硬说他有问题;那就先赔偿他那条为革命而跛的腿!〃
就这样;日子过了下来。这期间艳春生了儿子;贵子的儿子也大了;得屋的病情慢慢好转;四清顺利地考上高中;社员找了一个叫梅芬的对象;一个水晶样美妙少女对咬金的崇拜迷恋在全镇传为佳话。这许多好消息并没有给老屋带来生机;因为它们全发生在老屋之外。 辣辣表面是高兴模样;独自一人了就高兴不起来;说:〃这世道!〃然后依旧坐在敞开的大门口; 有一针无一线地做针线;目送每一个经过家门的人。
就像马灯坠落一样;社员总是赶着巧出事。在全国性的第一次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分子的时候;他喝多了一点酒;经不起朋友的怂恿;领一伙人去襄河堤上瞧姑娘。
沔水镇历代居民都有在襄河堤上乘凉的习惯。社员一张张竹床挨个瞧;说些混账玩笑话;引得一迭声骂他〃流氓。〃夜深了;他们发现防波林边有一个姑娘;就说:〃社员;你敢不敢爱? 〃
社员哪会承认有他不敢的事?一伙子人轻悄悄抬竹床移到林子中;社员就挥戈上阵了 。哪知道惨嗥着翻滚下来的不是姑娘而是社员。四周的人们纷纷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