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巷说百物语 作者京极夏彦-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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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与老夫先前捉到的轰釜有所关连。据说这是七个曾砍伐一株巨大择树,受到这株神木诅咒而死的樵夫所化成的。”
“七个——樵夫?”
“是呀,是七人。据说这株神木有四丈高,为了锯倒这株树,村民雇来了七个樵夫。但任凭他们再怎么锯,过了一晚树干又会恢复原状。因此这七人想出了一个法子,就是将锯木时落下的木层全给烧掉。即使如此,他们还是连锯了七天七夜。但这株树依旧没给锯倒,而且还叽哩叽哩地叫个不停。三天后,树终于倒下了,但就在神木倒下的同时,这七人也悉数丧命。”
“这七人后来就成了古籼?”
“儿时长辈们是这么说的。这种妖怪还真会发出声音呢,嘶嘶的锯木声、铿铿的砍树声、大树将倒的警告声……老夫自己也曾听过好几回。但长辈总说那是古籼的声音,吩咐咱们万万不能回应。但是——”
文作的额头上挤出了数不清的皱纹。
“直到老夫离开村子进了山里,才发现那其实是川久保那伙人的声音。”
“噢——”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不过,可别将两者混为一谈。古籼可不是人,而是妖怪。只不过古籼的声音是川久保那伙人所发出来的。”
——原来如此。
这下百介终于弄明白了,原来大家是刻意说服自己人这川久保一族并不存在。由于和村民并没有往来,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身分。
因此,即便告诉大家那怪异的声音其实是川久保那伙人所发出的,只怕也没有任何人会相信。
不仅如此,对村民而言,这群人竟然就在近邻生息——可是一件极为骇人的事。妖怪神灵尚可借由祈祷平抚,但若是活生生的人可就没这么容易了,要是出了什么差错,这群人或许还可能成为危害自己生计的威胁。如此一来,只有将他们解释成妖怪,方能维持村内的秩序。
就当作妖怪到头来成了盗贼吧,文作说道:
“人心虽不古,但川久保这伙人可是一点儿也没变。这些人是不会干这种勾当的。老夫在前去巡视地藏堂的途中,瞧见一群家伙提这大砍刀在路上跑,就直觉你们一定是教他们给跟踪了。不过呀,他们可不是川久保那伙人。”
“是么?”
右近眉头深锁地说道:
“那么,川久保一族——能操弄咒术取人性命的传闻是否属实?”
“这种事在那一带可是稀松平常的。”文作满不在乎地回答。
“稀松平常?”
原本以为答案会是否定的,这回答还真教百介大吃一惊。
“稀松平常,指的可是那杀人咒术?”
“是不至于一天到晚杀人,但这种事每个人都会呀!”
“每个人都会?这怎么可能?连老爷也会么?”
“这种麻烦事儿老夫可不干,“文作挥了挥手回答道:
“不过咱们老家有阴阳师也有祭司。在这一带,每个村子里都有几个大夫(注30),有些地方甚至家家户户都有。逢年过节,这些大夫都得负责主持家中或村内的祭祀,既可为人治病,亦可消灾解厄,同时当然也懂得操弄咒术。毕竟他们也得驱除带来灾厄的诅咒。”
“这可是一种宗教?”
右近曾提及似乎有个淫祠邪教。
“哪是什么宗教。宗教也得有间和尚庙,好让人虔诚信奉吧?这些人可不理会那些无谓的繁文褥节。因此对这儿的人来说,这种事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
百介望向右近,发现右近也正看向自己。
“再请教老爷一件事。老爷提到自己三十年前曾投靠川久保一族,当年他们与小松代藩可有任何关连?”
文作摇头回答道:
“正好相反。”
“正好相反……?”
“小松代缄内宣称自己与这伙人完全无关。详细情况老夫就不清楚了。”
“完全无关——如此言明,岂不代表双方其实是有所往来?听起来,这不过是对完全与外界隔绝的村民们的交代罢了吧?”
“或许真是如此罢,老夫也不清楚。”
“老爷哪可能不清楚?就连与他们比邻的村民,对川久保一族的情况都不甚了解不是么?再者,为何城内要主动发布这等声明?”
“这老夫真的不知道,“文作回答:
“而且,老夫也不知为何如今有人造谣指称川久保那伙人为盗贼。若你们真的这么想弄清楚,为何不亲自去问他们?”
“亲自去问?”
“见得着他们么?”
右近不禁拉正了衣襟:
“真的见得这川久保那伙人么?”
“去的话就见得着呀,只是没人知道他们人在哪儿就是了。路是难找了点儿,不过他们又不是野熊,不至于把人的脑袋瓜给咬掉。”
“不过,他们不是守着什么秘密?”
“不得让外人知道的事,他们当然是不会说。但也不至于一遇上他们就得死就是了。”
七人御前是——一遇上就得死。
“去吧——“阿银说道。
“噢?”
“大爷非去不可吧,这可攸关大爷的宦途呀。”
“没错,在下非前去确认不可。”
“也让我一道去罢。”
阿银说道。
“一道去?但阿银小姐……”
“先生,我可是为了此事才到这儿来的。”
“什么?”
这句话教百介打从心底大吃一惊。
“是呀,”阿银说道:
“右近大爷,‘偶然’这回事有时还真是吓人哪。其实我就是为了上土佐找川久保那伙人,才刻意随这位先生到四国来的。方才听到大爷提起这个名字时,就连老娘我都吃了一惊呢!”
的确,阿银曾表示要上土佐办点事儿,但是——
“阿银小姐——为何要找川久保那伙人?”
他们非但是平家余党,而且不惜为了名节遗世孤立,还真是货真价实的落人。
阿银把玩这自己的鬓角思索了半晌,最后才露出一副下定决心的表情,转头向百介问道——
“先生也知道吧?”
“那个在我流落街头时收留了我,把我养大的恩人。”
“阿银小姐指的可是小右卫门先生?”
“没错,御灯小右卫门——”
这名字百介的确听说过。
不过,百介并非直接从阿银口中得知这个名字,而是不时听到又市在无意间脱口说出的。由此看来,他应该不是个平凡的角色,必定和又市或阿银一样,是个在超乎百介所能想像的世界——亦即阴影中的世界里生息的人物。
同为又市同伙的事触治平也曾告诉过百介,据说——这小右卫门,在那世界里可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人物,每个小角色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就为之颤抖。也听说他数年前突然从江户销声匿迹,如今定居于北林藩,也就是右近的雇主的领地内某处。
“这小右卫门这实教人难以捉摸。即使他视同己出地把我当女儿养大,我也猜不透他究竟是什么身分、净在想些什么?”
这番独白听来完全不像出自阿银口中的话,教百介不由得感到一阵惊讶。
“小右卫门表面上是个傀儡师。但他的出身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他
曾是个武士、也有人传言他曾为木地师、甚至花火师,但实情至今无人知晓,骨子里也并非盗匪或流氓,但在江户的黑暗世界却能叱吒天下,而且还在八年前突然销声匿迹——”
阿银垂下目光继续说道:
“表面上,许多人推测他之所以这么做,乃是为了躲避官府找碴,但这绝不可能是理由。”
“官府找碴?”
“是的。八年前他受人之托雕制的残酷傀儡(注31)在两国大受欢迎,这些傀儡,想必先生也曾听说过吧——生地狱傀儡刀伤。”
“噢——”
百介也曾去见识过这场傀儡展示。
这些傀儡的手艺还真是巧夺天工,教人难以相信是这世上的人做出来的。
那是一场以几可乱真的精巧傀儡重现戏剧或读本(注32)中的知名杀戮场面的展示,其实旨趣还颇惹人争议。
“原来那些残酷的傀儡——就是出自小右卫门先生之手呀。的确,这些傀儡造型残酷至极,再加上实在是几可乱真,为此遭到官府以破坏公序良俗为由,勒令举办者生意规模减半,傀儡师则须双手加铐十日。”
“没错。坊间都认为他就是为了躲避这刑罚而销声匿迹的。但这并不足以构成逃亡的理由吧。因此……”
这的确不成理由。
只要忍耐个十天不就没事了?
“他隐遁的理由至今仍不明。不过有件事我倒是知道,那就是小右卫门乃土佐出身,而且他的本名就叫——”
百介刻意望向屋外。
总觉得阿银接下来似乎要说出一个不祥答案。
雨依然下个不停。
“川久保小右卫门。”
阿银说道。
“川、川久保?”
“噢,”右近若有所思地应和了一声。
原来是这么回事。因此阿银她……
——才要上土佐一趟。
“因此阿银小姐才要……”
“不对不对,先生——”阿银回答道:
“我可没把小右卫门当亲爹。他对我虽有恩,情倒是没有。不过,我实在是气不过。”
“气不过?”
“因为他也没来向我说一声就销声匿迹了。虽不知他究竟碰上了什么事,但至少也该给我个交代再走罢,哪有就这么不告而别的道理?即使是我,临别前至少也会知会一声,倒是不知为了什么,小右卫门在隐遁之前好几年,就曾向小股潜那家伙透露过自己终将离去。”
自己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阿银的事就拜托他了——据说小右卫门曾如此托付又市。
而且,也不知是本人曾告知,还是他自己查出来的,又市也知道小右卫门在哪儿栖身。不过看来,阿银却不知道小右卫门的居处。
“实在是气不过呀——”阿银说道。
“这种家伙若是死了倒也干脆。但小右卫门隐遁乡间后,还在鬼鬼祟祟地不知做些什么。要躲也不躲得干脆些,三不五时却还在我们面前露脸……”
今年初夏。
又市一行人之所以到尾张设局,追本溯源也是为了小右卫门的一番话。
“先生可记得——”
阿银抬起原本低垂的目光说道:
“我上回烧毁的那具傀儡?”
就是在尾张设局时那具酷似年轻姑娘的傀儡。
“那亦是小右卫门所雕制的。其实我手头的傀儡——不论是唐子还是山姥(注33),皆出自小右卫门之手。”
原来如此。
百介从没见识过阿银献艺。
但倒是偶尔看过她的傀儡。
记得这些傀儡个个精巧得教人赞叹。
“我也曾向淡路的市村大夫买过一具净琉璃傀儡,但用起来就是不顺手。因此才想到应该找小右卫门那家伙雕制一具。只是——”
“但要去见他,总得先给他点颜色瞧瞧吧,”阿银说道。
“给他点颜色瞧瞧?”
“老娘在道上可也是有头有脸的,总不能狼狈地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苦思多年,这下终于找到你了’什么的吧。因此在见到小右卫门之前,必须先逮住他的狐狸尾巴才行!”
“狐狸尾巴?”
“先生,小右卫门这家伙想必是打算下什么险棋吧。”
“下险棋?”
“没错,而且还是非常艇而走险的棋。想必就是因为如此,那家伙当年才会瞒着我隐遁的吧。只因他担心我若是知情,必定也会出手,届时恐怕要碍了他的事。”
阿银皱起细致的双眉说道。
“可是阿银小姐,即使真是如此,也不过代表他不想连累你——不是么?”
“这哪有什么两样?”阿银说道。
“到头来还不都代表他没把我给放在眼里?因此我才——”
“大爷——”阿银转头看向右近。
右近只是默默不语。
百介则是一脸迷惑。
最后右近终于面色凝重地开口说道:
“在下对阿银小姐的身世一无所知,因此难以详细判断——不过对小姐与这件事的缘由已略有了解。不过,此行毕竟颇有风险……”
“这位老爷不都说不会有事了吗?”
“不,即便与川久保一族见面本身不会有危险,但似乎有一伙凶神恶煞正极力阻止任何人打听川久保村之事。而且,两位都曾遭蒙这群刺客袭击,若欲深入探究,实在是过于危险。”
“那伙人究竟是谁?”
“这在下也不知道。”语毕,右近转头望向关闭的板窗。
雨仍在下着。
钤。
这下似乎传来一声微弱的铃声,百介不禁凝神聆听了起来。
但除了雨声,什么都没听见。
“正如同你们武家……”
阿银说道:
“正如同你们武家有武士的矜持,咱们这种恶棍可也是有所坚持的。”
铃。
右近定睛凝视着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