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 清. 曾朴-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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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前羞的原因。攒积这四原因,酝酿了数十年,到了今日,不过借着朝鲜的内乱、中国的派兵做个题目,发泄出来。饿虎思斗、夜郎自大,我国若不大张挞伐,一奋神威,靠着各国的空文劝阻,他哪里肯甘心就范呢!多一日迟疑,便失一天机会,不要弄到他倒着着争先,我竟步步落后,那时悔之晚矣!我说的就是这些话,你看怎么样?”直蜚点点头道:“你的议论透辟极了。我也想我国自法、越战争以来,究竟镇南的小胜,不敌马尾的大败。国威久替,外侮丛生,我倒常怕英、俄、法、德各大国,不论哪一国来尝试尝试,都是不了的。不料如今首先发难的,倒是区区岛国。虽说几年来变法自强,蒸蒸日上,到底幅员不广,财力无多。他既要来螳臂当车,我何妨去全狮搏兔,给他一个下马威,也可发表我国的兵力,叫别国从此不敢正视。这是对外的情形,固利于速战,何况中国正办海军。上回南北会操时候,威毅伯的奏报也算得铺张扬厉了,但只是操演的虚文,并未经战斗的实验。即旗绿淮湘,陆路各军,自平了太平军,也闲散久了,恐承平无事,士不知兵,正好趁着这番大战他一场,借硝烟弹雨之场,寓秋狝春苗之意,一旦烽烟有警,鼙鼓不惊。这是对内说,也不可不开战了。在今早就把这两层意思,在龚老师处递了一个手折,不瞒你说,老师现在是排斥众议,力持主战的了。听说高理惺中堂、钱唐卿侍郎,亦都持战论。你看不日就有宣战的明文了。你有条陈,快些趁此时上吧!”韵高忙站起来,满满地斟了一大杯酒道:“得此喜信,胜听挞音,当浮一大白!”于是一口气喝了酒,抓了一把鲜莲子过了口,朗吟道:“东海湄,扶桑涘,欲往从之多蛇豕!乘风破浪从此始。”直蜚道:“壮哉,韵高!你竟想投笔从戎吗?”韵高笑道:“非也。我今天做了一篇请征倭的折子,想立刻递奏的,恐怕单衔独奏,太觉势孤,特地请你到这里来商酌商酌,会衔同奏何如?”说着,就从桌上乱纸堆中抽出一个折稿子,递给直蜚。直蜚一眼就见上面贴着一条红签儿,写着事由道:
奏为请饬海军,速整舰队游弋日本洋,择要施攻,以张国威而伸天讨事。
直蜚看了一遍,拍案道:“此上策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怕海军提督胆小如鼠,到弄得画虎不成反类犬耳!”说着,就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白纸条儿,给韵高看道:“你只看威毅伯寄丁雨汀的电报,真叫人又好气又好笑哩!”韵高接着看时,只见纸上写着道:
复丁提督:牙山并不在汉口内口,汝地图未看明,大队到彼,倭未必即开仗!夜间若不酣睡,彼未必即能暗算,所谓人有七分怕鬼也。言紫朝在牙,尚能自固,暂用不着汝大队去;将来俄拟派兵船,届时或今汝随同观战。稍壮胆气。
韵高看罢,大笑道:“这必然是威毅伯檄调海军,赴朝鲜海面为牙山接应,丁雨汀不敢出头,反饰词慎防日军暗袭,电商北洋,所以威毅伯有这复电,也算得善戏谑兮的了!传之千古,倒是一则绝好笑史。不过我想把国家数万里海权,付之若辈庸奴,一旦偾事,威毅伯的任用匪人,也就罪无可逭了。”直蜚道:“我听说湘抚何太真,前日致书北洋,慷慨请行,愿分战舰队一队,身任司令,要仿杜元凯楼船直下江南故事。威毅伯得书哈哈大笑,置之不复。我看何珏斋虽系书生,然气旺胆壮,大有口吞东海之概,真派他统率海军,或者能建奇功也未可知。”两人一面饮酒议论,一面把那征倭的疏稿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直蜚提起笔来,斟酌了几个字,署好了衔名,说道:“我想先带这疏稿送给龚老师看了,再递何如?”韵高想了想,还未回答,忽听楼梯上一阵脚步声,随后就见一个人满头是汗、气吁吁地掀帘进来,向着直蜚道:“老爷原来在这里。即刻龚大人打发人来告诉老爷,说日本给我国已经开战了,载兵去的英国高升轮船已经击沉了,牙山大营也打了败仗了。龚大人和高扬藻高尚书忧急得了不得,现在都在龚府,说有要事要请老爷去商量哩!”两人听了都吃了一惊,连忙收起了折稿,付了酒钱,一同跑下楼来,跳上车儿,直向龚尚书府第而来。正是:
半夜文星惊黯淡,一轮旭日照元黄。
不知龚尚书来招章直蜚有何要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疑梦疑真司农访鹤 七擒七纵巡抚吹牛
话说章直蜚和闻韵高两人出了什刹海酒楼,同上了车,一路向东城而来。才过了东单牌楼,下了甬道,正想进二条胡同的口子,韵高的车走得快,忽望见口子边团团围着一群人,都仰着头向墙上看,只认做厅的告示。不经意地微微回着头,陡觉得那告示有些特别,不是楷书,是隶书,忙叫赶车儿勒住车缰,定睛一认,只见那纸上横写着四个大字“失鹤零丁”,而且写得奇古朴茂,不是龚尚书,谁写得出这一笔好字!疾忙跳下车来,恰好直蜚的车也赶到。直蜚半揭着车帘喊道:“韵高兄,你下车做什么?韵高招手道:“你快下来,看龚老夫子的妙文!”真的直蜚也下了车,两人一同挤到人堆里,抬头细看那墙上的白纸,写着道:
敬白诸君行路者:敢告我昨得奇梦,梦见东天起长虹,长虹绕屋变黑蛇,口吞我鹤甘如蔗,醒来风狂吼猛虎,鹤篱吹倒鹤飞去。失鹤应梦疑不祥,凝望辽东心惨伤!诸君如能代寻访,访着我当赠金偿!请为诸君说鹤状:我鹤翩跹白逾雪,玄裳丹顶脚三节。请复重陈其身躯:比天鹅略大,比驼鸟不如,立时连头三尺余。请复重陈其神气:昂头侧目睨云际,俯视群鸡如蚂蚁,九皋清唳触天忌。诸君如能还我鹤,白金十两无扣剥;倘若知风报信者,半数相酬休嫌薄。
韵高道:“好一篇模仿后汉戴文让的‘失父零丁’!不但字写得好,文章也做得古拙有趣。”直蜚道:“龚老夫子不常写隶书,写出来倒是梁鹄派的纵姿崛强,不似中郎派的雍容俯仰,真是字如其人。”韵高叹道:“当此内忧外患接踵而来,老夫子系天下人望,我倒可惜他多此一段闲情逸致!”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不自觉地已走进胡同口。韵高道:“我们索性步行吧!”不一会,已到了龚府前,家人投了帖,早有个老门公把两人一直领到花园里。直蜚留心看那园庭里的鹤亭,是新近修编,扩大了些,亭里却剩下一只孤鹤。那四面厅上,窗槛全行卿去,挂了四扇晶莹夺目的穿珠帘,映着晚霞,一闪一闪的晕成虹彩。龚尚书已笑着迎上来道:“韵高也同来,好极了!你们在哪里碰见的?我和理惺中堂正有事和两位商量哩!”那时望见高理惺丰颐广颡,飘着花白的修髯,身穿葛纱淡黄袍,腰系汉玉带钩,挂着刻丝佩件,正在西首一张桌上坐着吃点心,也半抠身地招呼着,问吃过点心没有。直蜚道:“门生和韵高兄都在什刹海酒楼上痛饮过了。韵高有一个请海军游弋日本洋的折稿,和门生商量会衔同递,恰遇着龚老师派人来邀,晓得老师也在这里,所以拉了韵高一块儿来。门生想日本既已毁船接仗,是衅非我开,朝廷为什么还不下宣战的诏书呢?”龚尚书道:“我和高中堂自奉派会议朝鲜交涉事后,天天到军机处。今天小燕报告了牙山炮毁运船的消息,我和高中堂都主张明发宣战谕旨,却被景亲王和祖荪山挡住,说威毅伯有电,要等英使欧格纳调停的回信,这有什么法子呢!”韵高愤然道:“这一次大局,全坏在威毅伯倚仗外人,名为持重,实是失机。外人各有所为,哪里靠得住呢!”高中堂道:“贤弟所论,我们何尝不知。但目前朝政,迥不如十年前了!外有枢臣把持,内有权珰播弄,威毅伯又刚愎骄纵如此,而且宫闱内讧日甚一日。这回我和龚尚书奉派会议,太后还传谕,叫我们整顿精神,不要再像前次办理失当。咳!我看这回的军事一定要糟。不是我迷信灾祥,你想,二月初一日中的黄晕,前日打坏了宫门的大风,雨中下降的沙弹,陶然亭的地鸣,若汇集了编起《五行志》来,都是非常的灾异。把人事天变参合起来,只怕国运要从此大变。”龚尚书忽然蹙着眉头叹道:“被理翁一提,我倒想起前天的奇梦来了。我从八瀛故后,本做过一个很古怪的梦,梦见一个白须老人在一座石楼梯上,领我走下一道很深的地道,地道尽处豁然开朗,倒进了一间似庙宇式的正殿。看那正殿里,居中挂着一盏琉璃长明灯,上面供着个高大的朱漆神龛,龛里塑着三尊神像:中坐的是面目轩露,头戴幞头,身穿仿佛武梁祠画像的古衣服,左手里握着个大龟,面目活像八瀛;上首一个披着一件袈裟似的长衣,身旁站着一只白鹤;下首一个怀中抱一个猴子,满身花绣,可不是我们穿的蟒袍,却都把红巾蒙了脸,看不清楚。我问白须老人:‘这是什么神像?’那老人只对我笑,老不开口。我做这梦时,只当是思念故友,偶然凑合。谁知一梦再梦,不知做了多少次,总是一般。这已经够希奇了!不想前天,我又做了个更奇的梦,我入梦时好象正当午后,一轮斜日沉在惨淡的暮云里。忽见东天又升起一个光轮,红得和晓日一般,倏忽间,那光轮中发出一声怪响,顿时化成数百丈长虹,长蛇似地绕了我屋宇。我吃一吓,定睛细认,哪里是长虹,红的忽变了黑,长虹变了大蟒,屋宇变了那三尊神像的正殿。那大蟒伸进头来,张开大口,把那上首神像身边的白鹤,生生吞下肚去。我狂喊一声,猛的醒来,才知道是一场午梦,耳中只听得排山倒海的风声,园中树木的摧折声,门窗砰硼的开关声。恰好我的侄孙弓夫和珠哥儿,他们父子俩踉跄地奔进来,嘴里喊着:‘今天好大风,把鹤亭吹坏,一只鹤向南飞去了!’我听了这话,心里觉得梦兆不祥,也和理翁的见解一样,大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感。后来弓夫见我不快,只道是为了失鹤,就说:‘飞去的鹤,大概不会过远,我们何妨出个招贴,悬赏访求。’我便不由自主地提起笔来,仿戴良‘失父零丁’,做了一篇‘失鹤零丁’,写了几张八分书的‘零丁’,叫拿去贴在街头巷口。贤弟们在路上大概总看见过罢?贤弟们要知道,这篇小品文字虽是戏墨,却不是蒙庄的《逍遥游》,倒是韩非的《孤愤》!”直蜚正色道:“两位老师误了!两位老师是朝廷柱石,苍生霖雨,现在一个谈灾变,一个说梦占,这些颓唐愤慨的议论,该是不得志的文士在草庐吟啸中发的,身为台辅,手执斧柯,像两位老师一样,怎么好说这样咨嗟叹息的风凉话呢!依门生愚见,国事越是艰难,越要打起全副精神,挽救这个危局。第一不讲空言,要定办法。”高中堂笑道:“贤弟责备得不错。但一说到办法,就是难乎其难。韵高请饬海军游弋日本洋,这到底是空谈还是办法呢?”韵高道:“门生这个折稿,是未闻牙山消息以前做的,现在本不适用了。目前替两位老师画策,门生倒有几个扼要的办法。”龚尚书道:“我们请两位来,为的是要商量定一个入手的办法韵高道:“门生的办法,一、宣示宗旨。照眼下形势,没有讲和的余地了,只有赶速明降宣战谕旨,布告中外,不要再上威毅伯的当。二、更定首辅。近来枢府疲顽已极,若仍靠着景王和祖荪山的阿私固宠,庄庆藩的龙锺衰迈,格拉和博的颟顸庸懦,如何能应付这种非常之事?不如仍请敬王出来做个领袖,两位老师也该当仁不让,恢复光绪十年前的局面。三、慎选主帅。前敌陆军鲁、言、马、左,各自为主,差不多有将无帅,必须另简资深望重的宿将,如刘益焜、刘瞻民等。海军提督丁雨汀,坐视牙危,畏蕙纵敌,极应查办更换。”直蜚抢说道:“门生还要参加些意见,此时最要的内政,还有停止万寿的点景,驱除弄权的内监,调和两宫的意见。军事方面,不要专靠淮军,该参用湘军的将领。陆军统帅,最好就派刘益焜。海军必要个有胆识、不怕死的人,何太真既然自告奋勇,何妨利用他的朝气;彭刚直初出来时,并非水师出身,也是个倔强书呆……”正说到这里,家人通报钱大人端敏来见。龚尚书刚说声“请”,唐卿已抢步上厅,见了龚尚书和高中堂,又和章、闻二人彼此招呼了,就坐下便开口道:“刚才接到珏斋由湘来电,听见牙山消息,愤激得了不得,情愿牺牲生命,坚请分统海军舰队,直捣东京。倘这层做不到,便自率湘军出关,独当陆路。恐怕枢廷有意阻挠,托我求中堂和老师玉成其志,否则他便自己北来。现在电奏还没发,专候复电。我知道中堂也在这里,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