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定陵-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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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昂起头,冰凉的雪花簌簌地飘落到脸上,他感到一丝惬意,心中的哀愁与怨艾在雪花的亲吻中渐渐隐去,一种精神与意志交融的力量在奔流的血液中涌动升腾。赵其昌重新钻进墓穴,点燃了一堆准备好的木柴,将一只粗大的茶缸放在支起的方砖上,煮起节日的佳肴。他要在这阴冷凄苦的墓穴里,过一个别开生面的新年。
在那艰难的年月里,用搪瓷茶缸煮饭菜已不是第一次。伙房里每顿分发的窝头,对于力大如牛的赵其昌来说,远不能满足生命消耗的需要,每当夜深人静伏案疾书时,不争气的肚子总是咕咕地叫个不停,令他神志不安,无力继续写作。赵其昌终于有了办法,白天劳动时,设法捡些地瓜头、萝卜根、白菜叶,洗净后放进茶缸,晚上带到墓穴点火烧煮,用以充饥。这一创造性的行动,同他的墓内写作一样,尚未暴露。并渐渐成为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组成部分。
今天晚上,菜缸里的菜肴和往日有所不同,除了洗得发白的瓜菜外,还有一只羊蹄几片羊肉和一块鼠肉。羊肉是上午弄来的,为庆祝元旦,场部伙房宰了一只绵羊,特为晚餐食用。当然,这令人垂涎三尺的佳肴只有场里干部和职工才有权享受,改造分子是没有这份口福的。这种做法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没有一个干部提出异议,更没有一个被改造分子胆敢当众报怨或背后议论。这里是劳动改造农场,不是大鸣大放的会场。历史就是这样毫不留情。
赵其昌明知吃肉无望,便心生一计,利用自己的气力过人的条件,主动帮助伙房师傅宰羊。一刀下去,鲜血喷涌,羊皮被慢慢剥落之后,他不露声色地讨来了晒羊皮的任务,托着羊皮找个僻静角落,掏出折叠刀,快速刮下皮上残肉,顺手又割一只羊蹄,才恋恋不舍地把羊皮撑到墙上晾晒。
火越烧越旺,茶缸里的水沸腾起来,墓穴里散发出扑鼻的肉香和淡淡的膻味。赵其昌嗅嗅鼻子,将溢出的口水咽下,把茶缸端到木板上。缸盖揭开,蒸腾的热气中,羊肉和鼠肉起伏翻滚,似在欢乐地舞蹈。
老鼠是昨天夜里抓到的。当他伏案疾书时,隐约感到脚边有东西蠕动,低头一看,一只硕大的老鼠在肆无忌惮地啃咬他的鞋帮。这使他大为光火,不由放下手中的笔。灰鼠像感应到了什么,停止咀嚼,抬起闪烁的豆眼直视着他。
“杀死这只害人精!”顿时一种无名怒火占据了他,以致被这种怒火烧得浑身战栗。他抬脚猛地踩去,老鼠转身逃走,在墓穴里四处躲藏。他抓起地上一块砖头,不顾一切地砸去,老鼠被打倒了。他提起尾巴想扔到墓外,但沉甸甸的老鼠,使他忽然想起《诗经》中“硕鼠”一诗:“硕鼠硕鼠,三岁贯汝,莫我肯顾。”好啊!人类把你养得肥肥的,却一点也不感谢人类。今天,我非扒了你的皮,煮了你的肉,尝尝你到底是什么滋味!于是,一块肥肥的老鼠肉,成了赵其昌的杯中羹。
他喝着别具风味的羊肉鼠肉瓜菜根叶的三鲜汤,满头大汗地望着熊熊的火苗,蒸腾的热气,还有案头完成的一摞底稿,一股几个月来从未有过的惬意和快感流遍全身。
他点燃一支烟,想活动活动筋骨。他爬出洞外,面前一片茫茫的银色世界,那样的洁白,那样的晶莹。寒风夹着雪片吹打在脸上,顿觉凉爽轻松,仿佛肩上的千斤重担一下子卸掉了。当他刚要对着这沉寂空旷的雪野吐出久久压在心头的郁气时,远处传来了几声犬吠。他不由得全身一震,一股怒火涌到心头。他知道这叫声出自农场副场长的那条忠实走狗,真是狗仗人势,每次见到主人对他横眉竖目,它就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狂吠几声。此刻,他感到这每一声狗叫,都变成了“打倒赵其昌”的吼声。
他爬进墓穴,火已熄灭,灯火在昏暗中摇曳着。他感到疲倦感到瘫软,趴在木板上昏昏地睡着了。
一缕晨曦透进墓中,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带着叹息爬出墓穴时,积雪已覆盖了原野,天地一片纯白,只有山边还残留着一点枯黄的痕迹。这是一个多么美的冰雪世界啊,然而,这是一种凄冷的美。远处传来几声隐约的鸡鸣,新的一年到来了。
令人失望的“定时炸弹”
1959年元月3日,对赵其昌来说,无疑是一个风雪加霜的日子,使他心中残存的一线希望之火彻底熄灭。他也由此开始了更为悲壮的人生历程。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两天两夜,积雪几乎没过脚背。3日晨,雪过天晴,皑皑的原野上,洒满点点金辉。这是一个打猎出游的好天气。
副场长扛上猎枪,带着几个平日追随他的部下和那条忠实的猎犬,洋洋自得地踏上荒原雪野,寻找野兔的踪迹。副场长原是军人出身,打猎出游是他的嗜好,其迷恋程度仅次于他平常下棋、打扑克。
几个人出了场部院门向旷野走去,在离古墓100米处,进入了深沟。按照经验,野兔这时经常躲藏在沟中的干草里。
脚步在积雪中跋涉,猎狗嗅着地面,突然急速地向古墓奔去。副场长发现沟沿上有脚印,便加快了速度。猎狗在前面奔着,终于在古墓前停下,向着墓穴狂吠。
队伍聚集在古墓前。“像是有人来过。”一个部下抢先提示副场长,“过去看看”。副场长警觉地命令着。
有人来到墓口处,朝着积雪覆盖的枯草猛烈踢去,“扑”的一声,用麻袋片遮掩的门帘陷进墓穴,露出一个洞口,众人立即围了上来。墓口一经捅开,里面的景物暴露无遗:木板、油灯、书箱……一一展现在游猎者面前。
“可能是要饭的叫化子在这里住过。”有人提醒副场长。又是一阵疯狂的犬吠。副场长望了望爱犬,摇摇头,弯下腰,以军人特有的敏锐观察片刻,冲身边的部下低声说道:“进去看看。”两个人带着狗爬了进去,随后,副场长也钻进墓穴……
接下去的一幕是可想而知的。赵其昌被两个大汉扭住胳膊,押到场部办公室。领导端坐桌前,面带怒容,惊奇地望着赵其昌,似是第一次相识。赵其昌懵懵憧憧地在屋里扫视了一眼,猛地发现墓穴里那个鼓囊囊的包袱放在椅子上,他的头,“嗡”的一声,心中暗自叫着:“完了!”
别无选择,赵其昌只好老老实实地交代了自己的“罪行”。
下午,按照场部的命令,全场人员都集中到几百米外的古墓前开批斗大会。批判大会对于场里的每一个干部、职工甚至孩子,都不感到新鲜,无休止的学习、批斗,使许多人越来越感到厌烦。而这次却例外,围着一座古墓开批斗会是他们未曾见过的,何况有关赵其昌的秘闻已经通过不同的途径传播开来。人们都怀着极为惊奇的心情,要亲眼目睹一下这个神秘人物的真实面目。
人们在雪地里议论纷纷,急切地等待着赵其昌的出现。狭小的古墓如同刚刚打开的定陵地下玄宫,吸引众人争相观望。一伙人刚爬出去,另一伙人又急不可待地钻进去,有些不耐烦的人开始起哄,做各种恶作剧,人群骚动起来。
赵其昌终于出现了。两个彪形大汉反扭着他的胳膊,使他整个身子呈九十度弯曲,如同一辆平板车在雪地里推进。众人狂叫着拥过来,把他团团围住。赵其昌身后重重地挨了一脚,猛一晃动,“扑通”一声跪在雪地上,棉帽从头上掉下来,一头蓬乱的黑发在寒风中遮住了眼睛,活脱脱一名囚犯。
“真看不出,平时不声不响的,还干出这种事来。”一个中年妇女在小声嘀咕。
“人心难测呵。”一位老者故作深沉地随声附和。
“这种事又不是偷盗、抢劫,碍他们什么事,非要整人?”一个身穿军上衣的青年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人群正在骚动之时,场部领导一字儿排列着向古墓走来。场长身穿军大衣,脚蹬黄色翻毛牛皮鞋,来到人群中间,威风凛凛地左右环视一眼,找个高处站上去,大声宣布:“现场批斗会现在开始,把阶级敌人赵其昌押上来!”
两个大汉把赵其昌拖到场长面前。场长清清嗓子,望着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精神抖擞,像是得胜归来的将军,声音洪亮地开口了:
“看来我不说,大家也已经知道了。今天上午,副场长带领几个民兵,按照场部预先研究的方案,顺藤摸瓜,经过艰苦卓绝的奋战,终于在这座古墓里挖出了一颗定时炸弹和变天帐。”场长说到这里,戛然刹住。静心聆听的人群几乎同时“啊”了一声,谁也没有想到,能在这里挖出一颗定时炸弹,看来故事的真象远比他们了解得要精彩得多。这一双双期待的目光急切地注视着场长殷红的面颊,希图尽快看看定时炸弹和变天帐的模样。
场长见时机已到,一挥手,让副场长把包袱打开,大声宣布:“赵其昌就是定时炸弹,这包东西就是变天帐……”
“嗨——”不等场长说完,人群如同泄了气的皮球,骚动起来。有的人上前捡起几本资料看看,又愤怒地扔下。显然,这愤怒是冲场长来的。
“明明是个大活人,怎么说成是定时炸弹,是不是场领导的眼睛有毛病……”几个青年人在人群中游说,开始争取更多人的反击。
场长不再顾及大家的情绪,按照他的思维逻辑继续讲下去。
“不错,赵其昌是个大活人,也正是他活着,才成为埋在我们身边的定时炸弹,他想什么时候跳出来炸毁共产党的江山,就什么时候出来。大家说这不是定时炸弹又是什么。”他弯腰捡起几本定陵发掘资料,在空中抖动着:“大家不要小看这些东西,这上面全是封建地主阶级剥削劳动人民的铁证。什么金锭50,银锭102,织锦161匹……赵其昌是典型的剥削阶级代言人,这些数字就是他准备反攻倒算的变天帐。他时刻想推翻无数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打下的天下,这份变天帐充分地说明了他的狼子野心……”
场长讲完,由副场长叙述挖定时炸弹和变天帐的经过。副场长以他那出色的编故事的才能,使这偶然而平淡无奇的发现,变成了一个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侦探故事,栩栩如生的刻画,活灵活现的描绘,使他瞬间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众人无不为之瞠目。半年之后,曾有人以此为素材写了篇小说,题目叫《古墓捉鬼记》。
为表示同阶级敌人斗争的彻底性,场长命人将古墓捣毁,把赵其昌押进一间仓库看管起来,“变天帐”准备送交上级请功领赏……
也许是巧合,几天之后北京有信函到来,要赵其昌立刻回京,编写定陵发掘简报的下半部分,完成后仍回农场。信中特别注明,此次回京,不是编制定陵发掘的大报告,而是“简要报告”。赵其昌暂时离开了农场。
《定陵发掘简要报告》的上半部分,是他下放农场前夕,用了几个夜晚草成的,刊于1958年《考古通讯》第七期。而此次编写的“简要报告”,于1959年《考古》第七期刊出,都是第七期,又是一个巧合,时间却整整隔了一年,而且未署作者姓名,这在考古学史上实属少见。
半个月后“简报”写完,赵其昌返回农场,继续劳动改造。在以后十年的岁月里,他还要经受严酷的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摧残是注定了的。他辗转多处,颠沛流离,关牛棚,挨批斗,挖防空壕,烧砖、盖房等等,差不多经历了那个时代大多数有追求、有建树、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所遭遇过的全部痛苦。
无尽的哀思
1969年底,赵其昌完成了他的改造课程,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北京市文物调查研究组。
当他放下行李,来到吴晗家,想找恩师倾诉离愁别苦时,只见屋舍依旧,却已换了房主,吴晗、袁震均已谢世归天。赵其昌不禁泪如雨下。他怎么也想不到,刚刚六十岁的吴晗竟匆匆离去。他清楚地记得,吴晗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过:“等定陵发掘工作完成了,咱俩合作,写一本定陵研究的书,解决几个历史疑案。比如说万历抽鸦片的问题,关于传说他是瘸子的问题,以及明代的葬制、器物、帝后服制等问题……”想不到这一切都成为一个破碎的梦。作为《明史》专家的吴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