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烽-茶人三部曲01·南方有嘉木-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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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相信他们还是相信我?〃嘉和收了纸伞,让春雨飘在他头上,〃他们叫我回去我就回去了?〃
〃可是我们都看见你和那位城里来的小姐,双双对对上了茶山,说话一直说到太阳落山才回去。〃
〃那有什么?人家是我同学,是同志,人家也要来建新村的。〃
九溪嫂子发了呆,半天,一屁股就坐进了溪坑,以手击腿大哭起来:〃跳珠啊,跳珠啊,你是命太苦了啊。你哪怕迟去一天也好啊,你就不会走上这条阎王路了啊!〃
嘉和呆得手里伞都掉了,他还是年轻,经受不了这个,但是他又得经受,他犹疑惊惧,他问:〃跳珠怎么啦?〃
〃她死了,她上吊死了。〃九溪嫂子哇哇地哭着,〃跳珠妹子,你心里这点苦,我是晓得的啦!你是想跟了杭少爷去,做牛做马都愿意的啦!罪过啦,你那么一个黄花闺女,你是真正红颜薄命啊!你想不通你就慢慢地熬,你走那条绝路干什么啊,你啊!你这姑娘儿你怎么那么烈啊!你看你快走了一步,杭少爷回来你连一口苦水也吐不出了哇!罪过啊,做人苦啊,做女人苦啊……〃
杭嘉和早就一屁股也坐到了这九溪十八洞的石墩子上了。他两眼发黑,心智迷乱,可是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天是立刻就要黑下来了,山水哗哗地淌,漫上了石墩,嘉和就坐在了水上。涧边不远处又有个亭子,那上面两排槛联,被雨打湿了,看上去就特别清晰,其实不看嘉和也能背得出来,小的时候他曾在汤寿潜面前背过。一句叫〃小住为佳,且吃了赵州茶去〃,另一句叫:〃曰归可缓,试同歌陌上花来〃。他记得他和采茶女子在这里走过。在他看来,跳珠她岂不就是一朵明丽的〃陌上花〃。然而此刻他头昏眼花。眼前一片漆黑,一道从天降下的无边的黑慢,把他和另一种明亮的东西死死地隔开了。
〃杭少爷,你不要响,跳珠的棺材抬过来了。〃九溪嫂子一把拉过了嘉和,说,〃人家恨你呢,说不是你,跳珠不会去寻死的。〃
嘉和说:〃是的,不是我,跳珠不会去死的,我现在欠了人间一条命了。〃
〃杭少爷,不要这样说,是跳珠这女子自家的命不好。你看人死了,屋里一天也不停歇呢!当天就得去埋掉。来了来了,罪过啊,送葬的人也没有哇!〃
说话间,棺材就抬过来了。四个男人,阴沉着脸,啪啪啪啪,脚步又沉重又不祥,最后跟着白痴和白痴的娘。白痴的娘认出了嘉和,眼露怨气,白了他一眼,这便是小民的最大的愤怒了。那白痴什么也不知,头上扎根白布,朝嘉和邮牙咧嘴地一笑。棺材薄薄的,里面那个人唱过歌:……桥头有个花姣女,细头细脚又细腰……
村里的人依稀记得抗家少爷的回去。老人们还能说出,是一个独臂长须的中年人,骑着匹白马寻到落晖坞,又寻到了胡公庙。他们还记得杭家少爷是用担架抬回去的,这和两个月前他自己背着行李走来时判若二人。东西也都被带走了,剩下那本《极乐地》,不知主人是忘了,还是不想要了,便被九溪嫂拿去点了灶窝。杭嘉和很温顺地服从了命运的安排,抬上担架,他看见天空又大又蓝,白云升起又沉落,两边的夏茶又该采摘了。山坡上,女人又像红云一样缭绕了。原来,什么也没有变就是什么都变了,嘉和叹了一口气。
赵寄客骑着马,陪在担架边,他现在是陪伴他人的人了。
路过鸡笼山时,人们不约而同地都停住了脚步。嘉和撑起身子来,望着很远的山拗,那里有一片茶园,包围着数个坟全。那里有茶清伯,还有他的生身母亲。他望着望着,眼睛热了起来,一片绿色中泛起红色,一块一块的,又凝聚成房顶一样的东西,在那绿中隐隐明灭。那是什么?是我那年到云和去时在江两岸看到的景色吗?或者,就是采茶女在茶山上又采茶了?渐渐地,又有白雾般的东西弥漫了开来,在红与绿之间绩绕着。赵寄客弯下腰,说:〃清明时再来吧。〃
嘉和吃惊地问:〃你没看见?〃
所有同行的人便都困惑地看着他。
〃红的,绿的,白的……〃
撮着伯叹了口气,对赵寄客说:〃大少爷一直在发高烧呢。〃
〃你真没看见?〃嘉和继续问。
赵寄客含含糊糊地说:〃或许……我眼睛不大好…·,·〃
嘉和闭上了眼睛想,他们都没有看见,那就是只有我才能看得见的东西了……
这么想着,他一头栽倒,便昏迷了过去……
第二十九章
1920年,就在五四青年杭嘉和如堂吉河德一般孤军奋战在龙井乡中时,来自中国浙江上虞的另一个五四青年,此时正坐在日本静冈农业水产省茶叶试验场的办公桌旁,潜心研究着世界各国的茶业文明。
此人长身大眼,性情爽朗,原名吴荣堂,幼年时曾目睹无力缴租的农夫被囚于县衙前铁站笼里,日晒雨淋,惨绝而死,故痛下振兴农业之决心。又因〃佛者名党,即自觉悟,复能觉人〃,故更名吴觉农。
在农业中,吴觉农选择了茶业,以为茶与丝一样,是国人在世人面前引以自豪的两大特产,也是振兴中国农业的两大法宝。中国本来有着种茶的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所失败者,盖〃在科学发展强烈的世界中不思改进,只依恃着自然的一点天惠而自命不凡〃。
吴觉农东渡日本学习茶业,乃是因为那时的日本绿茶已在国际市场上头角峰峰。而1919年二十二岁的吴觉农,此时亦已在浙江省甲种农业专科学校毕业并已做了三年助教。作为一名官费留学生,振兴中华茶业的志向已在胸中酝酿良久了。
至此时,本世纪二十年代,中国的茶业似乎亦无太大规模的长进。它从发展中的高峰,继续向一落千丈的衰落时期走去。究其原因,在内,是军阀多年混战高乱之苦,政局多变,经济衰退,民难乐业,且商旅不通;在外,华茶在国际市场上的竞争已经失败。当时的荷属东印度(即印度尼西亚)、印度、锡兰(即斯里兰卡)等新兴产茶国家相继崛起,科学种植,使茶的产量陡增,输出骤盛,加之机械制茶,品质优异,在国际茶叶市场上具有较强竞争力。而华茶却固步自封,不求改进,品质下降,成本增加,经营不善,致使英、俄等红茶市场渐为印、锡等国所夺,绿茶、乌龙茶市场又为日本所占,外销几濒绝境。
在东流,他看到了这样一些学术论文。
英国植物学家勃莱克在他的《茶商指南》一书中提出:〃有许多学者的提议,从茶的优越和茂盛上说,就主张茶的原产地,为印度而非中国。〃
在易培生所著《茶》一书中说:中国只有栽培的茶树,不能找到绝对野生的茶树。只亚萨发现野生茶树曰 The Assamiea,植物学家都视为一切茶树之祖。
又,伦敦出版勃朗所著之《茶》说:在中国并没有野生茶树发现,而且古书中从来没有一种记载,主张茶树自生于中国的,这是印度说最有力的证据了。
《日本大词典》也说:茶的自生地在东印度。
可以那么说,自英国人开辟印度茶园制造印度茶叶以后,英国商人便把印度茶称之〃Our tea〃——〃我们的茶〃,议会政府对于印度茶的入口税,给予减去五分之一的特别优惠。
吴觉农著《茶树原产地考》那一年,恰好二十五岁,时为1922年。论文开宗明义说:中国有几千年茶业的历史,为全世界需茶的生产地,凡能平心地考究过中华历史的,谁也不能否认中华是茶的原产地了。但是因袭的直译式的学者们,抱着Imperialism的头脑,使学术商品化,硬要玩弄文字,引证谬说,使世界上没有能力辨别的人们,认为中国不是茶树的原产地。他愤怒且悲凉地在异国他乡孤独地抗议着:〃一个衰败了的国家,什么都会被别人掠夺!而掠夺之甚,无过于连生乎吾国长乎吾地植物,也会被无端地改变国籍!〃
最后,他以一颗少年赤诚之心大声呼吁:中国茶业如睡狮一般,一朝醒来,决不至于长落人后,愿大家努力吧。
只是20世纪上半叶,对一个学有专长的中国农学家和茶叶专家,却是一个悲剧的时代。军阀混战,政治腐败,农村凋敝,农夫穷困,吴觉农的呼吁,便如一声罕有人听见的叹息。
这看上去又似乎是一种毫无内在联系的呼应——忘忧茶庄开始其下一轮历史。这条以茶铺成的绿色的险途,看来关山重重,峰峦叠起,并无柳暗花明之预兆。杭嘉和自己也不能知道,他的婚姻能否算是这艰苦胶着时代的亮色。
公元1921年春节,年方弱冠的杭嘉和,与比他还大一岁的方西岸,在忘忧茶庄他的老宅里拜了高堂,结为连理。
方西岸的父亲方伯平律师,对这桩婚姻还算满意。他虽是一位留学海外的文人,但从政于朝,向来珍惜自己的名誉,尤其注重婚姻的良性循环效应。对他而言,与其说嘉和是忘忧茶庄的少东家,还不如说是国民党要员沈绿村的侄儿。他对这个东床快婿的全部评价,都来自于沈绿村的介绍。沈绿村说这个孩子坚毅沉着,外柔内刚,将来必有大作为。〃不是我夸他呀,〃沈绿村感慨地说,〃嘉平和我才是真有血缘关系的,可是谁要嫁给嘉平,谁这辈子就完蛋。嘉平这个孩子,生了他,还不如不生,将来他怎样,谁都还说不准呢。〃
方伯平把这些话都和任性的独生女儿说过,但女儿当初不听,女儿听别人把嘉平形容为撒旦,反而更加地迷恋起来,终于私奔了了事。
现在好了。女儿回来了,按照中国人古老的习俗,在大红大绿中三跪六拜叩了头,拜了天地。
杭家对这房媳妇的态度,当初是十分犹疑的,杭天醉态度最简单:〃听嘉和自己的吧,嘉和还要她就让他要了。〃
绿爱去对嘉和说这话时,嘉和淡淡地一笑,也不说话。绿爱说:〃嘉和,你就由着你自己,干万不要委屈了,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
嘉和摆摆手,说:〃妈,你别说了,西冷是非嫁过来不可的,不是嫁给我,就是嫁给嘉平,要不她可就嫁不出去了。〃
绿爱听着,哭了,说:〃嘉和,你心真是善啊,你要是我生的,我该多舒心啊。〃
洞房之夜,方西冷小姐给新郎杭嘉和泡了一杯茶,嘉和见了茶,沉默了片刻,说:〃一朵花。〃
〃加上从前的三朵。〃新娘提示说。
〃那就是两次的单数了。〃杭嘉和若有所思。
〃你喝不喝?〃新娘撒娇和生气兼而有之。
嘉和默默地把那杯茶喝了。
忘忧茶庄的这一度婚姻,用〃快刀斩乱麻〃来形容倒也恰当。因为要说杭嘉和和他后来的妻子方西冷的再次相逢,已经是在他被抬下鸡笼山时看见幻境之后的三个月了。而几乎就在重见了她的第一天,杭嘉和就接受了命运的这个安排。
就像忘忧茶庄中所有的婚姻都蒙上了一层怪异的色彩一样,这一对年轻人的婚姻也多少显得有些不那么正常。对嘉和的妹妹嘉草来说,大哥的这个突然的决定,甚至是很神秘的呢。她还能够清晰地记得起那个中秋节之夜,她到大哥的阁楼上请大哥下来吃月饼的情形。大哥自从建设新村失败之后,回家大病一场,很久不肯下楼,也不肯说话。那日中秋,绿爱妈妈挺着大肚子忙着张罗,想营造出一番热闹来,又是搬桌椅到月下,又是切西瓜端 出瓜果碟子,又让嘉草去找嘉和。嘉草是个细心的女孩子,她知道绿爱妈妈之所以这样铃挡般的说话,和那缺了一条胳膊的寄客伯伯前来做客有关。嘉草也知道,寄客伯伯原来说好了要把在灵隐上了禅的父亲拖了来的,但最终他还是扑了一个空——杭天醉不知何处〃云游〃去了。这样,寄客伯伯的脸上就有些不好看,绿爱妈妈的面色也变了调。她掸了掸椅背说:〃天醉也真是,自己不要了这个家,倒也罢了,把兄弟也晾了起来,弄得人家想走又不好意思开口,也没听说人禅就会入成这个样子。〃
寄客伯伯原来是真要走的样子,听了这话,愣住了,看一看这个大园子,月光下疏疏朗朗的几片竹影,顿了顿脚,坐下,说:〃嘉草,你寄客伯伯今日夜里是要喝下几口酒了。〃
嘉草转身要去取酒,被绿爱妈妈一把拉住了,说:〃把你大哥叫来。〃听她那口气,倒像是要把大哥拖了来一样。嘉草便去了大哥住的楼上。大哥瘦得薄薄的像是一片纸,躺在回廊的竹榻上,又像是谁顺手扔在旁边的一件夏布长衫。他也望着且亮呢。
嘉草说:〃大哥,你到院子里去坐一坐吧,妈请你去呢。〃
嘉和说:〃我不去,你别来叫我。〃
嘉草很难过。她不生嘉和的气。但她知道嘉和的确变了,从前那个大哥不见了。
〃大哥,你不去,嘉乔也不来,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