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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部分

王旭烽-茶人三部曲01·南方有嘉木-第37部分

小说: 王旭烽-茶人三部曲01·南方有嘉木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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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利体于1592年2月28日,有三百名武士守护,杀身成仁。那一日,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临终前,他留下遗言说:'人世七十,力因希咄,吾之宝剑,祖佛共杀。〃'
  羽田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默默走向户外。院中泥炉正红,孩子们正静静等待那沸水的升腾。羽田说:〃我们日本人,是愿意用生命来捍卫自己的理想的,无论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赞美千利休,都是不过分的。〃他转身,问杭天醉:〃请问,贵国的大茶人,若是面临这样的时刻,又会怎样呢?〃
  杭天醉沉浸在对千利休命运的感叹之中,听了羽田的问题,才说:〃在中国,是不会有这样的君王的。〃
  〃听说,唐朝的皇帝也请过茶圣陆羽做太子的老师。〃
  〃但陆羽却是不会去的。沧浪之水清,可以准我缨,沧浪之水浊,可以灌我足。中国人明智也在这里,中国人虚无,也在这里了。〃
  几个孩子却跳跃着去找茶叶、茶杯,叶子迈着小步,从清冷月光下,跑到天醉面前,鞠了一躬,说了一串日语,又仰着头看父亲,羽田便解释说:〃叶子说,能否用兔毫盏来品茶。〃
  〃当然可以,而且还要用你们日本人的喝法,在喝过的口子上继续喝呢。〃
  叶子捧着兔毫盏,用清水洗涤了,小哥俩各不相让地抢那把婉罗拿来的竹勺,洗清了杯子。叶子又要一张席子,话音未落,小哥俩箭一般冲回房中,抽了铺下的席子,拖抱着出来,叶子把席子铺好,让大家都跪坐在地上,然后,她悄悄地冲点好了一盏叶茶,恭恭敬敬地端到叔叔面前。
  月光下的这个小女孩,晶莹剔透,美丽得像一个小小的梦。杭天醉身心如洗,神清目朗。他抿了一口,转给羽田,羽田抿了一口,又转给嘉和,嘉和抿了一口,没有转给嘉平,却反过来,转给了叶子。他看见叶子在他抿过的盏边启开她的小嘴时,浑身上下,发出了从未有过的颤抖。叶子喝了,又转给了嘉平。嘉平对着叶子喝过的地方,喝了一大口,接着,咕喀咕喀,把一盏茶喝得精光,把茶盏伸出去时,还如释重负般地说:〃我真的口渴了。〃
  听了男孩如此天真的话,大家都笑了起来,笑声未落,大门,嗡嗡嗡喷,被凶猛地敲响了。
  这是杭州封建地方政权苟延残喘的最后一夜。那一夜月光如洗,当杭天醉与羽田月下谈禅,席地品茗之际,一墙之隔,光复军领导的敢死队员们,已经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了。
  张伯歧率领的二十名敢死队员,已经在西辕门埋伏完毕;
  孔昭道已经做好了抚署全部卫队的倒戈准备;
  由赵寄客参与的工程营,在各个城门等待炮响;
  驻览桥的新军做好了包围旗营、抢占杭州制高点的全部准备;
  驻馒头山的步兵准备割断电话线;
  张伯歧、董梦蚊、尹维峻率领的敢死队,将正面进攻抚署衙门;
  此刻,长夜未央,万籁俱静,沈绿爱带一群兵士再也顾不上左邻右舍的非议,带头砸起自己家的大门。杭天醉大梦初醒,高呼一声:〃来了!〃便从席上一跃而起,直冲大门。
  异国的父女惊慌地坐起,问道:〃什么东西来了?〃
  嘉平兴奋地握紧小拳头,说:〃革命来了!革命来了!〃
  叶子用日语问:〃什么是革命?〃嘉和听出了她的意思,拉住她的小手,说:〃不要怕!不要怕!〃
  正在手忙脚乱地收拾,那一队兵士已经进来了,杭天醉带头,顾不上脚下的席子。他一脚踢翻了水壶,沈绿爱又一脚踢开了免毫盏。边走边问:〃他们是谁?〃
  〃东洋人。〃
  〃怎么到这里来了?〃
  〃品茶。〃
  〃什么时候了,你还——〃
  〃——别说了,快让他们进去拿。〃
  那些士兵们,拖着枪枝,从卧室里出来,把院子踩得一团狼藉。不过一刻钟,枪都被背走了,沈绿爱匆匆忙忙跟着要走,杭天醉说:〃我怎么办?〃
  〃大哥让你在家等着,马上有车来接,明天还得让你起草公告呢!〃
  〃你呢?〃
  〃我得回去,万一伤兵下来,要我照应。〃沈绿爱匆匆看着两个男孩子,还有那个把头埋在父亲腰里的女孩,说,〃别害怕,到明天就好了。这位先生就留住我家,千万别出去了。〃又对嘉和说:〃嘉和,你是老大,你要看顾好弟弟妹妹。〃
  说完,头也不回,径自跟着队伍又走了。
  羽田愣了半天,才说:〃你是革命党?〃
  杭天醉点点头。
  〃她……你内人也是?〃
  〃革命党的老婆。〃杭天醉摊摊手,半是自豪,半是无奈。
  小茶已经为孩子们铺好床褥。刚才,她一直不敢出来,现在才赶着孩子睡觉去了。院子里只剩下两个男人。泥炉残红,草席站污,瓦壶半损,羽田捡起免毫盏,递给杭天醉。
  他们谁都没有心思再说话了,但又无法入眠。他们都不敢相信,刚才的清饮,说禅,事茶,全都是真实的。
  轰的一声巨响,抚署门口,十七岁的绍兴女杰尹维峻扔出一个大炸弹。霎时,火光冲天,杭州人惊醒了。
  杭天醉捧着兔毫盏,对着半空中的火光,哺哺自语:〃革命开始了!〃
  第十九章
  在这个千年不遇的黑夜就要过去的时候,杭天醉被人用马车急速地送往起义总指挥部。马蹄在石板路上敲响的声音,比白天放大了许多倍,与时骤时稀的枪炮声相互呼应着。在那些扑面而来的深途的小巷中,杭天醉看到了不计其数的一面面高耸的石灰山墙,它们板着面孔,灰白色的粉脸僵死着,黑色的墙顶盖瓦如残眉,像梦中那些披麻戴孝没有知觉的魂灵,沉默地破败地阴森森地等待着他,冲过去一面,又迎上来一面。倏的,半空轰的一下就红了起来,火光冲天,使人心惊。狭小细长的巷子,挟持着马车上的主人。在这样变幻莫测的难以预料接下去后果如何的夜晚,他们要把他送往哪里?
  到了目的地杭天醉才知道,起义将领童保暄已自封为〃临时都督〃,让沈绿村请个人为他起草安民告示。杭天醉悄悄对沈绿村耳语:〃什么,他能当都督?〃沈绿村也跟他咬耳根子:〃急什么,让他过半天瘤。〃还朝他狡黠地挤了挤眼睛。
  杭天醉不喜欢这种说话和动作的神情,好像他和这种神情本来就有着千丝万缕的默契似的。他也不喜欢这种神情里包含着的不可告人的计谋,但他无可奈何。只得铺开纸,研着墨,正慢慢琢磨着,眼前那只〃吾与尔偕藏〃的曼生壶出现了,他抬起头,是夫人绿爱。浑身上下,血污淋淋的。杭天醉跳了起来,要喊,绿爱一把把他接了下去,说:〃没事,给伤员包伤口沾的血。〃
  说着从一只小锡罐里直往曼生壶里倒茶。茶滚圆,墨绿,饱满,棱棱有金石之气。天醉说:〃你知道我从来不喝珠茶的,太杀回了,快给我换了龙井。〃
  〃正要杀杀你的口呢。〃绿爱不由分说地往里冲滚烫开水,〃龙井能熬得过夜去?这一屋子的人,全靠平水珠茶吊着精神呢,喝!〃
  杭天醉看看老婆,觉得她已变成另一个人。他苦着脸,抿了口茶,又配又浓,香俗得很,精神却为之一振。正要低下头再琢磨,眼前亮闪闪的,他又吓了一跳,绿爱拿着把雪亮大剪刀,在他眼前晃。
  〃是剪辫子吗?我自己来。〃他扔了毛笔,说。
  〃你写你的,我来。〃话音未落,杭天醉觉得脸颊一热,痒痒的,断了辫子的头发一起扑到脸上来了。又见眼前一条黑鞭闪过,扔进屋角一个大箩筐里。
  杭天醉的脑袋,一下子轻了。突然就来了汹涌文思,铺纸写道:
  为出示晓谕事。照得本都督顷起义师,共驱彰虏,原为拯救同胞,革除暴政。惟兵戎之事,势难万全,如有毁及民房,俱当派员调查,酌予赔偿,以示体恤。查杭城内有积痞借端抢米,扰乱治安,实属目无法纪。现大事已定,本都督已传谕各米商即日平价出售。自示之后,如再有滋扰,定当执法。且吾浙人民素明大义,如能互相劝诫,日进文明,尤本都督所厚望焉。为此出示晓谕,其各镇遵。特示。
  写到此,他抬起头来。他想望一望窗外。
  黎明已经到来了。天色蒙蒙亮,这肯定将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早晨了,杭天醉这样想着,顺手就推开了窗子。
  灰暗的天渗着光明,裹挟着十一月深秋空气中氯氟着的成熟的气息,还有那种新鲜的从无有过的硝烟气息,一下子扑面而来,寒冷而透着小刺激。杭天醉一个激灵,紧握毛笔的手竟然颤抖起来——他不能理解这样突如其来的颤抖。
  他从小就熟悉着的这座城市,正在一种青灰色的调子中渐渐地显影出来。一开始和以往一样,泛黄的,旧了的,但它很快就清晰起来了。在杭天醉的视野里,只是小半个院落和一大块天空。两丛黄灿灿的菊花沉重地支着脑袋。昨夜它流了太多悲欢交集的眼泪,此刻依旧珠泪涟涟。天空中响起了鸽哨,一群灰鸽子盘旋上去了,依附在稀薄而又柔和的天空的羽翅下。
  杭天醉定了定神,凝笔署明时间: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九月十五日。
  同一个这样的黎明时分,老实巴交的翁家山人撮着在家里过了一夜后,准备回城了。前日老婆捎了口信来,说茶花已经开得闹猛,回来看看,也该给茶蓬施肥了。杭夫人自己吃茶叶饭,知道艰辛甘苦,立刻便同意了撮着回去。撮着是个下死力气干活的人,白天劳作一日,夜里便半张着嘴,打一夜的鼾。快天亮时老婆推醒他,说:〃昨夜你有没有听到响声?〃
  撮着说:〃我困得像死猪,哪里听得到响声?〃
  〃昨夜乒乒乓乓有声音,打仗一样的。〃
  〃不要乱讲,要么你做梦打仗吧。〃
  撮着起床,肚子里塞了两口冷饭,挑起担子就往城里走,担子里盛着撮着老婆头年打的年糕,杭天醉喜欢吃的。担子挑着,一根辫子甩在后面不方便,老婆便给它往脖子上绕了两圈,边绕边说:〃不是说皇上已经发了话,官民自由剪发吗?〃
  〃你倒是听得进这种歪道理。〃撮着在老婆面前,显得很有权威,〃这种年头,假冒圣旨的还少吗?少爷都留着头呢,你比少爷还聪明?〃
  撮着是一直走到了清波门下,才发现昨日夜里,城里已打过仗了。好几个当兵的,袖上扎着白布条,其中一个手里拿把大剪刀,从城里出来的农民,出来一个,就被揪着头皮剪去一根辫子,城门边那只大竹筐里,已放着小半筐剪下的辫子,看着接人。
  还有几个识字的,正围着贴在城墙外的〃安民告示〃看呢。
  撮着不识字,涎着脸问人:〃这上面,写着什么?〃
  那人白了他一眼,说:〃光复了,你晓不晓得?〃
  〃什么是光复?〃
  〃阿木林。'光复'都不晓得?昨日夜里城里打了一夜,你没听见?〃
  〃我围着了。〃撮着老老实实说,〃昨日茶山上忙了一日,夜里困不醒。〃
  〃到底是农民,世事不问,〃那人讥笑一声,说,〃皇帝被赶下龙庭了。这下你总清楚了吧!〃
  〃你是说宣统皇帝啊?晓得的晓得的,皇帝小是小了一点,那新皇帝还好吧?〃
  〃什么新皇帝?没有新皇帝了!〃
  撮着放下了担子,觉得相当茫然。没有新皇帝是什么意思呢?可惜少爷又不在身边,没人肯指点他。正纳闷着,肩脚上两只大手接了上来,撮着回头一看,正是那两个当兵的。
  〃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我问你还想不想进城?〃
  〃想。〃
  〃剪辫子!〃
  一让我回去再说,让我回去再说。〃撮着拚命挣扎。
  〃让我回去再说,让我回去再说……〃一群小孩子模仿着他那笨拙的样子,边叫边笑。那两个当兵的也忍着笑使劲按他的头皮。这使得撮着在恐惧中更感到屈辱,他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嘴里却叫着:〃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当兵的却不耐烦了。一把把摄着按在地上,另一人明晃晃的大剪刀就上来了,吓得撮着大叫:〃我不剪!我不剪!〃话音刚落,头一轻,他晓得,头发已经没有了。当兵的一拉,脖子上的辫子滑了两个圈,辫梢最后毛刺刺地刺了头发的主人一下,然后,便扬长而去,物以类聚,入了那只辫子筐。
  撮着趴在地上,抱头痛哭,有生以来,他还没有那么哭过。他哭着想着,想着哭着——我怎么站起来往城里走呢?我怎么进杭家忘忧楼的门呢?我没有了辫子,以后还怎么做人呢?
  当兵的,显然也被他哭得不耐烦了,一把拎起他,便把他揉进城门,顺手在他头上压了顶破草帽,说:〃别哭了,再哭就是奸细!〃
  撮着也不晓得对奸细会怎么处置,但破帽遮颜,他终于可以过闹市了。便挑着年糕担,擦着中年男人的泪水,躲避着人群,羞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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