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烽-茶人三部曲01·南方有嘉木-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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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压,不能压,〃杭天醉坚决反对,〃士可杀不可辱,哪怕倾家荡产,也不向洋人低头。〃
〃其实你也不必看得那么真,你既从大学堂出来,继承了祖宗的饭,你也就不是士,是商了。既是商了,进进退退,也就没有辱不辱的了。你说呢?〃他媳妇故意说。
杭天醉连连摇手,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也要看对谁屈伸。对洋人,松口不得。况且我和茶清伯已经和他们过过招了,先头还胜了,正得意呢。这回又跪到他们脚跟底下,以后还要不要做生意?〃
沈绿爱这才说:〃刚才我们还出了个主意,自家把茶运到北边去,那里我爹有不少朋友开着茶庄,正要我家的茶呢。〃
〃那好哇。那就运吧!〃
〃可惜了没有一个押运的人。〃
说完这句话,大家都盯着杭天醉看,杭天醉恍然大悟,绕了半天,是要他去干这个活啊。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行,绝对不行!接着,鱼化龙、贮泉听琴图、茶馆、虎跑泉、龙凤肝,心里哗的一亮——小茶,一大堆事情就涌上了心。他不假思索地顺口荡出一句:〃费那么大劲干啥,邮包批发,寄寄过去好了。〃
听了这话,大家都不响,杭天醉心里头就很惭愧,头都有点抬不起来。他想,老板真不是他做的。他想跑出去时,人家要锁他在家里;他要呆在家里了,人家又要赶他出去。
他掸掸身上的灰,装作一副滞洒相,说:〃我还没洗澡呢。你们且再坐一会儿,茶清伯,你多歇歇。〃
茶清伯却站了起来,说:〃不了,我这就去张罗邮寄的事情。〃
〃真的要寄啊。〃杭天醉说,〃从来还没有人做过茶叶邮寄生意呢!〃
〃从来没人做,我们才做得成。这条路好,只是茶行里大批的茶都要转到茶庄来,天醉你担不担这个风险?〃
〃什么风险不风险,〃杭天醉探谦洒洒下了台阶,〃有茶清伯在,还有什么风险?〃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万一就万一,我这里还有黄玉域的鱼化龙,万一没饭吃了,随便卖掉一件,就够吃一个月了。〃
说着,就要直奔他那些宝贝紫砂壶而去,被茶清伯喝住了,说:〃天醉,明日讲茶,就在忘忧茶楼吃了。〃
〃什么讲茶?〃杭天醉有些莫名其妙,〃明日茶楼开张,我还请了钱顺堂来说《白蛇传》呢。〃
〃你们跟他说清楚,明朝叫他去对付他们,读了一肚皮的书,也只好打打嘴皮官司了。〃
吴茶清指着杭天醉,对两个女人说。说完,掉头就走了。
所谓吃讲茶,本是旧时汉族人解决民间纠纷的一种方式,流行在江浙一带。凡乡间或街坊中谁家发生房屋、土地、水利、山林、婚姻等民事纠纷,双方都认为不值得到衙门去打官司,便约定时间一道去茶馆评议解决,这便叫做〃吃讲茶〃。
吃讲茶,也是有其约定俗成的规矩的,先得按茶馆里在座人数,不论认识与否,各给冲茶一碗,并由双方分别奉茶。接着由双方分别向茶客陈述纠纷的前因后果,表明各自的态度,让茶客评议。最后,由坐马头桌(靠近门口的那张桌子)的公道人——一般是由辈分较大、办事公道,向有声望的人,根据茶客评议,作出谁是谁非的判断。结论一下,大家表示赞成,就算了事。这时亏理而败诉的一方,便得负责付清在座茶客所有当场的茶资,谁也不能违反。
忘忧茶行的股东们选择吃讲茶的方式来调解商务纠纷,这倒真是破天荒之举。本来,实在要抽股份,按契约条律抽会便是,该罚该扣没得话说。然这一次事件非同小可,一是因为洋人逼着压价,二是吴茶清德高望重,三是忘忧茶行刚开张。商人也有商人的做人道理,要挣钱,又不能坏了名声,要两全其美,何其难哉!
故而那领头的竟出了个吃讲茶的主意。一来还是想据理力争说服 吴茶清顺应大势,赶快抛出那库压的茶,二是说服不了再拍股份,也算是苦口婆心仁至义尽,场面上说得过去。
真正应了赵歧黄赵大夫的那句话,果然,忘忧茶楼开张的第一天,赵先生坐到了马头桌旁,要他说公道话了。
这也是破天荒的事件,杭州五百多家茶馆,从来没听说开张第一天就吃讲茶的。原来讲茶吃到后来,没有不动口动手的,吵爹骂娘之后,约请的打手就上了阵,既讲不成,掀桌踢凳,来个全武行,所以不少茶楼门口都贴着〃禁止讲茶〃的标语,图个清静。
杭天醉在门口张罗着挂副对联。开张志喜,本来是要放爆竹的。因为今日喝讲茶,是严峻的大事件,免了。但对联是一定要挂的,昨日挑来挑去,费了一天的心思,到晚上也没定好,挑了几副,正在琢磨。有一副叫〃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且喝几杯茶去;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再倒一碗酒来。〃俗了一点,但还实在。那另一副〃诗写梅花月,茶煎谷雨春〃,虽好,却是从龙井借得来的,不妥,不妥。左思右想着,沈绿爱过来了,说:
〃费那心思干什么,能比过《诗经》去吗?不如就用'谁谓茶苦, 甘如养'得了。〃
杭天醉想,那不是《诗经》中《J$风》里的〃谷风〃吗?正是恰到好处!恰到好处!可惜不是对联。沈绿爱说:〃世上的规矩,全是人定的。人说'对','不对'也可以'对';人说'不对','对'也'不对'了。全看人的取舍罢了,哪有什么一定之说的?〃天醉听了只拍腿,说:〃这不是法无法吗?娘子机锋近禅!〃抬起头来要谢娘子,娘子早就懒懒走开了。
现在,这〃谁谓茶苦,其甘如养〃已制成一副木制对联,铜色底子,草绿色字,挂在茶楼大门两侧,立时引来了一群看客。有一孩子念道:〃谁谓茶苦,其甘……〃便被天醉打断了说:〃是茶,不是茶。不过茶早先是可以叫做茶的,还叫做奔。杜育就有《奔赋》的——厥生花草,弥谷被冈……·《茶经·一之源》就说:其名,一曰茶,二曰像,三曰差,四曰茗,五曰奔。……〃
赵歧黄隔着雕花玻璃窗架敲着手指,催天醉:〃开始了,开始了,人家都已经开讲了。〃
忘忧茶楼分楼上楼下,面积各有二百多平方。楼上有个小戏台子,又设台、桌、椅、凳,都用花梨木制成,八仙桌上还镶嵌大理石台面。三面开窗,打开便面对西湖,壁间又张挂名人字画,用的是一色青花壶盏。茶博士提着大肚皮的紫铜开水壶,满面堆笑来来去去。茶楼的总管由林藕初的一个远亲名叫林汝昌的做了,他正在上上下下地张罗着。那些发难的小股东们你谦我让了一番,打头的就喝着虎跑水龙井茶,开了讲:
〃列位,讲茶吃到这种地步,只有'倒霉'二字好说。生意人哪个不想抬价的,于今却要因为压价来同董事长据理力争。要说理,也是没有什么理的,都只为洋人串通了一干水客,咬定了跌价方买。杭州城中多少茶行,哪里就肯听我们的,茶清伯为了山中茶农着想不肯跌价,却又有谁为我们这些股东着想。我们都是做小本生意的人,鱼虾一般,经不起风浪颠簸。原本投靠了忘忧茶行,为只为茶清伯做生意靠得牢,不会叫大家吃亏。如今茶清伯为了一口气,硬心不肯跌价。茶叶这个东西,列位又不是不晓行 日子…长,又出气又变色,哪里还卖得出好价钱?只怕此时再跌价,也没人来理睬。故而今日借此机会,请各位评个道理,寻条出路。〃
说话的坐下了,大家都一下子莫名其妙地拘束起来。只因楼下茶桌,当中分开一条空道,一边坐着一干股东,另一边只坐着茶清伯、杭天醉二人,孤零零的,倒像是在声讨他们似的。那二人表情,又都是怪,那老的,半闭着眼睛,低着头,两只手拱在一起,看地上蚂蚁爬;那少的,翻着白眼,抬着头,朝天花板上看。众人等了一会儿,见二人俱不答腔,只得朝马头桌上赵大夫使眼色,赵大夫心里向着这一老一少,便说:〃忘忧茶行十成股份里忘忧茶庄占了六成,须得听听这大股东的意见。天醉,事情既已如此,你是赞成跌还是不跌?〃
〃自然不跌。〃杭天醉这才把白眼翻了下来。
小股东们便七嘴八舌嚷嚷起来,都说:〃小杭老板你好不狠心!你赔得起我们赔不起,我们家钢儿缸灶朝天,莫不是统统到你家来吃大户?〃等等等等,说个不休。杭天醉只问了一句:〃你们要干什么?〃
有人便乘机说与其如此僵着,不如退股。
〃退就退吧,明说不就行了,何必弄场吃讲茶的戏,耽误了钱顺堂的《白蛇传》,真正可惜。撮着,快快备车接了钱先生来,就说杭天醉在门口候着他呢。〃
那一干人都愣了,大眼小眼,又都瞪着了赵妓黄。赵大夫一生大大小小吃过不少讲茶,像今日这样讲不起来的,他倒也是第一次领教,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小心翼翼地问吴茶清:〃茶清,你看这件事情……〃
吴茶清半闭的眼睛一亮,射了开去,人就弹了开来,一挥手,说:〃取钱去,一分也不少。〃
人见吴茶清这样镇静,有几个便要打退堂鼓,说:〃要不再等几天……〃
还是赵大夫了解茶清:〃等什么等?没听说人各有志不得勉强嘛,退了干净,省得我下趟再来坐马头桌。〃
〃那,这茶叶铜钢……〃
〃我请客我请客,〃杭天醉作着揖,〃各位走好,常来喝茶听戏,请,请,请……〃他又拱手又谦让,巴不得他们快快走得一干二净。
第十四章
立夏前一天夜里,海月桥、南星桥一带的商肆酒楼,只听得炮仗声耀武扬威地爆跳了小半夜。有来往的商船,不知道这是杭人的什么规矩,好奇的人便问缘故,那被问的使白了对方一眼:〃忘忧茶行的爆竹,连这也不晓得。〃
外人若再谦虚,检讨自己孤陋寡闻,果然不知发生何事,被问的才说:〃打了一仗茶叶大战,忘忧茶行赢了,开市大吉。〃
〃那也不必这么高兴啊,一年里还没过半年呢。〃
〃人家半年,就把一年的生意全做完了,价格不但没降,做邮包生意,还赚了呢。洋人到底在他们那里没捞到什么好处,也算是给中国人挣回了一点点面子。〃
卖尽春茶放炮仗,是杭天醉的主意,忘忧茶楼开张时没放的炮仗,都存到这时来放了。他原来还主张在〃聚丰园〃大请客一次的,这也是茶行的老规矩了。吴茶清没有同意,说留张面子给那些落井下石的水客们,明年见面还可以再做生意的。林藕初叹了口气,对儿子说:〃算了吧,你茶清伯做人,向来要留点分寸,不做满,也不说满的,就依他的。〃
杭天醉一口气买了几百只炮仗,带着撮着去了候潮路茶行,和茶行大小伙计美美吃了一顿,连茶清伯都经不起人家劝,抿了好几口酒。上上下下,只有小茶在上菜张罗,吴升在旁边帮着她,只有他们俩没喝酒。
偏偏天醉这种少爷又是百无禁忌的。恰见茶清不在,小茶上菜,他就一把拽了她袖子,说:〃小茶,你怎么也不陪我坐下喝几口,这样走来走去,晃不晃我的眼?〃
小茶害羞,扭着身子,想挣脱了杭少爷的手,杭少爷又偏不让。周围的人,哪里晓得这两个人之间的夙缘,只当公子哥儿调戏姑娘,天经地义,不足为奇。杭天醉醉眼惺松,说:〃小茶,你陪我喝几口。我是心里头高兴。我……杭天醉……百无一用之人,原来,做生意……是把好手……〃
小茶见少爷醉了,只得陪了他喝下了一盏酒。杭天醉原来还站着的,见小茶一口酒喝下去,立刻抽了筋一样,软瘫了下去。吴升在旁边见了,心里好不耐烦。这边茶清出来了,却说:〃小茶,你照料了少爷上楼,让他在你屋里躺一会儿,少爷要干净的。〃
吴升和小茶两个,就一边架着一个,把杭天醉往楼上拖。吴升一只手还端着一只烛台,另外一只手抱着杭天醉的腰。那一边,小茶肩膀上架着杭天醉的左臂,右手也托着他的腰。到了楼梯半当中,小茶的手,被吴升一把抓住了,小茶便一声尖叫:〃少爷!〃
杭天醉糊里糊涂地抬起头,朝他们俩傻乎乎笑,脖颈断掉一样又掉下去。吴升更加死劲捏住小茶的手,眼睛奇怪地盯着小茶。小茶就看出了他的意思——你敢叫!我不怕!
小茶害怕了,不敢叫,连拖带拉,把杭天醉搬进她房间,躺在床上,小茶便去取水给少爷擦脸,吴升站着,也不走。小茶知道他心里头的意思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一点也不怕杭家的大少爷,可就是怕这个穷杂役。
吴升见小茶来来去去地给杭天醉洗脸,擦脚,叠枕头,又拿着把芭蕉扇子,叭喀叭喀给他扇凉,就说:〃小老板娘一双脚那么大。〃
〃你说过了。〃小茶说。
〃眼睛这么大。〃他又比划了一下。
小茶没看,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