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商号-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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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京不及四百里,若准俄商在彼设立行栈,势必致俄国人日聚日多,历久恐酿成心腹之患。况陆路运货随时随地均可往来,若不设法严防,不惟易于偷税漏税,且恐京畿要地,滋蔓甚虞。臣等从上年春起与俄公使巴留捷克等往返商议,不下数十次,与之反复争论,几至舌敝唇焦,而该使于一字一句于中间,利己者益之,不利者去之。诚以该国之愿望太奢,臣实有不敢过事迁就故也。因而陆路通商章程未能签约。”
“哦,——还算幸事!还算幸事!这陆路通商条约总算没有签成!否则,俄商径自深入我土腹地,于茶区自行采办茶货,利源尽被夺去,我大盛魁和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了……”
郦先生感慨地说着,望望沉思的大掌柜。
大掌柜沉默着,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走。后来他在窗前停下,隔着窗棂定定地遥望夜空。深蓝色的天幕上一弯黄色的月亮挂在那里,那月亮也沉默不语。
1大大盛魁的通信秘密——信狗(2)
良久,大掌柜转身来说:“裕瑞将军确实在恭亲王那里为咱们办实事了!恭亲王奏折上的话有不少就是我写给裕瑞将军信上的原话。”
“裕瑞将军侠肝义胆表里如一,我们该重谢才是!”郦先生说。
大掌柜一连将三个烟球吹出了烟袋锅之后,问沉思着的郦先生:“对时局你怎么看?”
郦先生将红的烟球吹落在地上,沉吟着说:“我看这形势是颓势难以扭转。总有一天……就怕是恭亲王顶不住俄国人的压力。”
“我看也是迟一日早一日的事情。一旦恭亲王顶不住俄国人的压力,恰克图大门洞开之日,我们总该有些应策才是,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大盛魁二百年的基业坏在你我的手里,这罪过就深重了……”
“以我看赴俄境贸易便是上策,所谓以攻为守。”
“赴俄境贸易的事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联名奏折早就通过裕瑞将军呈给恭亲王了!在恭亲王那里压了整整一年,恭亲王是怕我们在境外滋惹是非,给朝廷找麻烦。”
“我们是生意人,在我之境在俄之境都是一样地做生意,又不是什么泼皮歹徒,会滋惹什么是非?朝廷不是怕我们惹事,而是怕俄国人!是怕俄国人找事罢了!”郦先生说着情绪愤然起来,“人家俄国人来我境内为所欲为,他们的尼古拉皇帝怎么不怕俄商给他惹事?”
“也难怪的,”大掌柜说,“这些年咱们的朝廷让洋人整怕了。一旦引出什么交涉,不是赔款就是割地,东边的外兴安岭和黑龙江入海口给割去了,西边的巴尔喀什湖也给俄国割去了。前些日子二掌柜自恰克图来信说,俄国人放出狂言要把东北、蒙古都划入他们的版图之内,变成黄俄罗斯!胃口大着哩!”
“真正是欺人太甚!想当初圣主成吉思汗的铁骑杀到莫斯科时,他怎不敢放此狂言?!”
“那是古话了,时事遽变,今非昔比。”大掌柜说,“我老早就有一个想法,就是想着有一日朝廷顶不住俄国人的压力……大先生你看我们是否以退为进,撒开一口放俄国人进来?”
“这怎么可以!若干时日我们费尽心机进言恭亲王,就是要把俄国人抵制在恰克图!”
“不!我是想给俄国人划一条线。比如以归化为界,不得向内深入,给俄商一个范围。”
“那还不是退让,依了俄国人之愿吗?!”
“这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我是担心总有一日恭亲王和朝廷会顶不住的。放俄国人进喀尔喀,可以给朝廷减轻一些压力,总比把俄国人放入中原要好得多。”大掌柜摇摇头,“我总是想——朝廷挺不住的,总有一天顶不住的。允许俄国人进入喀尔喀,他们就会暂时放下深入我中原的要求。”
“不得已而为之倒也是个办法。”
“我大盛魁,我归化通司二十八家商号,从康熙时起在喀尔喀经商有近两百年的深厚根基,即使俄国人进来,谅他也掀不起风浪!如此一来图以缓冲,以事实说服再奏朝廷,呈请赴俄贸易的事或许有望。郦先生以为如何……”
郦先生点点头,良久,说:“大掌柜深谋远虑,放俄商人入喀尔喀倒也不失为一个缓兵之策。看目下之时势,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1大大盛魁的通信秘密——信狗(3)
“那么,明日在通司商会我再与二十八家同仁共议此事。事关重大不可妄举,待商议妥当之后再告裕瑞将军,请他转呈恭亲王。”
这时候夜空传来了北城门上的三更天报时的鼓声。
郦先生起身说:“时辰不早了,大掌柜歇息吧。”
大掌柜送郦先生至屋门口。
大掌柜作为中国北方最大的通司商号的掌门人,作为归化商界的领袖,他不能不对时局给予特别的关注。许多时候他不得不把精力放在对时局的研究上,尤其是俄国人的动态,每个细微的变化、每个消息都不能轻易放过。就说眼下朝廷与俄国人正谈判的这个陆路通商条约,一旦依俄国人意愿签订,归化所有通司商号顷刻之间就得全部倒闭,做大事者不得不时时观望大局。
研究时局必须有最新最快的信息,为此大掌柜苦心经营建立起一个由郦先生直接控制的信息网络。主要是在北京、恰克图和大盛魁在喀尔喀草原的大本营乌里雅苏台——归化城柜之间,每半月必须密信往返一次。恰克图分庄由稳健老道、经验丰富的二掌柜盛祯坐庄,一则由于那里是中俄之间官方协定的贸易口岸,货物吞吐量十分之巨,需要强有力的人坐镇;二则二掌柜直接与俄商打交道并且有不少多年头,有信得过的俄国朋友,于中可以获得许多消息。北京分庄掌柜王锦棠亦十分精明能干,尤擅长于官场上应酬与周旋;乌里雅苏台分庄则由后起之秀年轻有为的祁掌柜坐庄。密信缝于信犬的护颈圈内。信犬是大盛魁的一大机密,直到大盛魁倒塌之前概不为外人所知。
初始时只用普通的蒙古犬来传递信息,由于形势的发展,大掌柜不惜重金由上海购得六只纯种的布卡达狗,用来送信。布卡达狗天资甚高,善解人意,又耐奔跑,它奔跑的速度超过最好的奔马。这六只布卡达狗全由郦先生一人专门驯养。调驯期间日夜吃住在郦先生的总账房。不知内情的人以为郦先生是弄着几只狗玩耍,不务正业。之后便分送三个分庄。布卡达狗记性好,只要带着它走过一次,那路径永远忘不了!从归化到恰克图两千余公里,布卡达狗三日之内便能到达。北京和归化之间只需两日。大盛魁和各分庄之间的信息传递一般只用马和蒙古犬,只有特别紧急和重要的事情才动用布卡达狗。
那时候俄国已经使用电报了。早在同治三年,俄国就要求自恰克图铺设陆线直达北京,遭到朝廷的断然拒绝。嗣后俄国人采取迂回的办法,先从西伯利亚陆续延伸至海参崴,然后与丹麦大北公司合作,先在公海上架设单心水线三条,一条是海参崴至日本长崎。一条是长崎至上海吴淞口外的大山岛,又一条是香港至大山岛。其实大山岛是我领海之内的岛屿,但朝廷认为此事无足轻重便听之任之。于是大北公司得寸进尺,由大山岛沿黄浦江伸一条水线进了上海,并且在上海公然设局营业。这样一来,俄国经海参崴、长崎而达上海的电报线路接通;对于中国的政情、商务瞬息之间便能传到俄都圣彼得堡。
俄国人的电报线路归化的商人是肯定不能用的,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大掌柜才下决心出重金购买六只布卡达信狗,以更新旧的蒙古犬和马来传递信息。这张更新的信息网络在后来的中俄商贸大战中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这也是大掌柜王廷相和郦先生对大盛魁所做出的最后一个大的贡献。
2胡道台患了焦虑症(1)
早饭之后,福林伺候大掌柜换了衣服,正待预备乘轿车前往通商会的会馆时,一个伙计进来报告说:“道台衙门胡大人前来拜访。”
大掌柜毫不犹豫地说:“我今日没工夫,告诉胡大人,明日一早我到他衙门府上去,有话明日在衙门府上讲。”
“胡大人已经到了,”那伙计说,“此刻正在客厅里候着呢。”
“告诉胡大人,就说我今日在通司商会有重要会议!”大掌柜抬起一只胳膊让福林帮他把腋下的袍襟纽襻结好。那伙计出去了。
没想到大掌柜刚要跨出门槛,那伙计又返回来了,说:“胡大人他说今日一定要见您,说是他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与您面议!”
“我去看看就走,”大掌柜对福林说,“让轿子在门口候着。”
胡道台毕竟是掌管一方事务的钦命官员,辖制着归绥道境地东起丰镇南到清水河北至武川西迄五原方圆几百里的地方,这大官人的面子还是时时碍着他的手脚的。所以一般有什么事情都是派差役前来请大掌柜往他的衙门去议事。今日突然到来有点不顾身份,说明他确实有紧急的事情。
其实胡道台的登门造访原本在大掌柜的意料之中。大盛魁每日都有撒在全国各地的(后来也有了俄罗斯的)分庄、票号、钱庄、工厂的报告、请示和业务信息由四面八方传向归化城总号。一般的工作报告、业务请示送到之后都由门房送交大账房,小量的货物进出由大账房的分管先生复信答复;数量大的货物进出、重要的业务报告和价格浮动就要由总账房请示后办理;大笔生意和高度机密信件,也就是由布卡达信狗传递的密信,则任何人不得截收,也截收不到,经过专门训练的布卡达狗只认郦先生一个人。这是信犬上岗前就训练好了的,只有郦先生可以靠近布卡达狗,取下狗脖子上的护颈圈。密信是在信狗的护颈圈内缝着的。俄国两个代理人要到归化来的消息,早在半个月前大掌柜便知晓了。
大掌柜一走进客厅,就见胡道台面色苍白,神情惶然。简单寒暄之后还没等屁股坐稳了,胡道台便从袖筒里掏出一折公文交给了大掌柜,说:“大掌柜,你说这可如何是好!俄国人为死在毛尔古沁的那两个人又闹起来了!这一次可不同上回,他们把事情闹到了北京的理藩院。”
大掌柜接过公文匆匆翻阅着。
胡道台不等大掌柜把那公文看完,就急急忙忙诉说起来。情急之下他的湖南乡音就愈加浓重难懂。胡道台乃是湖南邵阳人氏,虽说是正经科举出身,为官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糊涂虫。
胡道台上任归化之际正值太平军势壮之时,江南诸省被太平军占领,中原地带也战事频繁。这归化地方土地属于下中等,很不丰腴,唯占地利,据于驼道一端,商贾云集,颇为繁荣。繁荣是繁荣,作为归化商业的支柱通司商号的买卖都在蒙古草原、在恰克图、在俄罗斯。俄罗斯他自然管不着,蒙古草原有乌里雅苏台将军,东有库伦办事大臣,他这个归化道台同样插不上手;就是归化地面,距归化以东五里地的绥远城内还驻扎着一位将军掌管着归化的商务税务。他胡道台其实也仅有处理地方民事的权力,权力是很有限的。加之他在朝廷没有什么扛得硬的靠山,自然不敢与别人争权势夺利益。争也争不过的,远的不说,只说五里地外的绥远将军裕瑞他就不敢与其争:第一,裕瑞是正宗的旗人;第二,攀亲戚,当朝的总理各国事务的理藩院大臣恭亲王乃是裕瑞的亲姐夫。
2胡道台患了焦虑症(2)
不过胡道台糊涂自有糊涂的办法,他知道不管是乌里雅苏台将军库伦办事大臣还是绥远将军,这些人全都买大盛魁的账。这一点他在未曾上任之前便摸清楚了。远在二百年前康熙帝亲征葛尔丹叛军的时候,大盛魁的前身吉盛堂就为康熙爷的部队供应粮秣做过随军的后勤工作。北方平定,朝廷在乌里雅苏台、科布多驻有大批军队,而这些驻军的军需一直由大盛魁负责承担。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将军换了一任又一任,而军队对大盛魁的依赖却是一步步地加深。及至后来大到军需装备小到节庆的贺宴礼品,样样都离不开大盛魁。绥远驻军亦是如此。大盛魁有这样的背景,胡道台自然知道厉害。
他上任伊始就主动屈躬上门拜见了大盛魁的大掌柜王廷相,说是初到地方诸事全都仰仗大掌柜关照。此话并非空泛的客套,以后但凡是归化发生的什么大事,尤其是需要花钱的地方,胡道台就邀大掌柜王廷相共同处置。只道是王廷相点头的事他就办,凡是王廷相摇头的事他就否。凡事都无须再动脑筋,他知道自己再动脑筋也是白动。王廷相何等的聪明人,起初不肯就范,后来看出胡道台并无其他浑意也就乐意为他出把子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