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瑶夫人-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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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子里出奇的静谧,静谧得不象是素日的鸡公山,更不象有大批青楼姑娘们到来时的鸡公山。波浪似的尖叫、野狼们满足的笑声,统统没有。
我望向豹子头,喃喃道:“大当家,今天不是有很多女人上山吗?”
豹子头挠了挠头发,呵呵笑:“老子成亲,也不好让弟兄们”
不愧是惨烈的血光里拼出来的大寨主,他瞬间反应过来,以闪电般的速度往外冲。等我冲出去,只见他已接连踹开了数间房的房门。
惊心动魄的月光下,每一间房里的人,都似喝醉了酒般软倒在地上或床上,无论怎么拍也拍不醒。
豹子头急得眼睛都红了,我却想了想,道:“为什么我们两个人没事?”
我和他都只喝了酒,没有吃饭菜。
整个山寨,今晚只喝酒、没吃饭菜的除了我和他,还有狐狸。
豹子头转身就往狐狸房间跑,狐狸显然已喝醉了,正趴在桌边,嘴里还念着什么。豹子头手足无措地乱吼:“水!水!”
我居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以平生从未有过的速度冲到灶下,提了一桶水气喘吁吁地跑来,不等豹子头来接,提起桶子,哗啦啦将狐狸淋了个落汤鸡。
豹子头略带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我谦虚道:“在娘家时,提过比这还大的桶子。”
狐狸很应景地猛然站起,象打鸣的公鸡一般晃了晃脑袋,睁开眼来。
不愧是狐狸,他很聪明,不用多说,看过几间屋子,当机立断:“是蒙汗药,醒来后也会手脚发软使不出力气的那种。一定是上山的妓女带进来混在饭菜里的,只怕后面的人马上就要攻上来了。”
“怎么办?”豹子头喘着粗气,我看见他背心都湿透了,麻黄色的布衫紧贴在粗壮的身躯上。
“鸡心洞!把他们淋醒,撤到鸡心洞去!”狐狸急道。
可未等他话音全落,“哔”的一声巨响,美丽的烟花象地狱的曼陀罗花,在夜空中璀然绽放。
豹子头一声大喝,顺手抄了一根木棍,穿窗而出。待我和狐狸赶将出去,只见他正站在枣树下,棍尖深深戳入一名妓女装扮的女子胸中。
他运力一收,鲜血喷溅,在他衣衫上染成一片猩红。
他缓慢地转过身来,眼睛里似有火焰在烧,话语却如铁一般坚决:“六弟,青瑶,你们继续淋醒他们,我去鸡爪关那里守着,拦得一时算一时。你们能淋醒一个是一个,统统躲到鸡心洞去!记住,力气没恢复之前,千万不要出来!”
不等我们说话,他似一阵风般卷进房中,握了那根丈二长枪,一阵风似地往山下冲。
狐狸凄惶地叫了声:“大哥!”
豹子头并不回头,丢下一句:“六弟,我若回不来,由你当寨主!”
奔出很远,他又遥遥丢下一句:“好生待青瑶。”
月儿很美,照着狐狸伸在半空的手,也照着豹子头逐渐消失的身影。
洞房花烛夜,杀人放火时。
刚与我拜堂成亲的夫君要去杀人,别人亦要杀他。
鸡公山的野狼们放火烧了很多地方,现在别人也要来烧他们的老窝。
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夜,豹子头杀得那般惨烈,鸡公山被烧得如此彻底。
前前夫来看前夫
狐狸转过身时,面色很平静,于是我也变得很平静。
我们没有说一句话,均以最快的速度冲向灶房,幸好这日邓婆婆将几个大水缸都挑满了水。
也幸好还有十来人只喝了酒没吃菜,被淋醒后仍然有力气。狐狸镇定地吩咐他们,火速赶往鸡爪关帮大寨主守关。
其余被淋醒的,皆有气无力地哼着,个个面上写满惊惧与恐慌。
狐狸仍然是言简意赅:“大哥有命,全体撤往鸡心洞。”
我扶着邓婆婆,狐狸扶着七寨主,其余人象被绳子串住的蚱蚂,也不敢点火把,互相搀扶着,就着蒙蒙月色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大山深处走去。
刚走到水塘边,有人惊呼了一声,上千人回头,遥远的山腰处火光依稀。
那里,应当就是鸡爪关吧。
不知是谁,竟然哭出声来:“大当家”
七寨主挣脱狐狸的手,就要往回冲。我眼急脚快,猛然伸出右脚,他被跘了一下,踉踉跄跄倒在地上。
狐狸过来将他用力抱住,也没说话,拖着他继续往前走。
经过我身边时,狐狸似乎是看了我一眼,我隐隐听到他象说了声“多谢”,可又好象没有说。
再走一段,二寨主铁牛瘫坐在地上,抱头痛哭,再也不肯向前走。
所有人也都停住了脚步。身后山寨方向,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我还是北上投奔江府经过黑州的时候看见过这种大火。火焰象恶魔般吐着舌头,将天空中的圆月都吞进肚中;又象一个妖娆的红衣魔女在空中翩翩起舞,让一切在她的舞姿中蚀魂销骨。
呼喝声也隐隐听得见:“他们一定没有逃远,给我搜山!”
可以想象,如果晚一点点才撤,或者没有豹子头挡上一阵,这上千匹野狼就会被人烤成香气四溢的“狼肉串”。
当然,我很可能会是其中风味最独特的那一串“母狼肉串”。
狐狸放开七寨主,走到二寨主面前,抽出长剑,架在他脖子上,声音冷得象一块冰:“大哥有命,都撤到鸡心洞去,二哥若是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气。我上山时,大哥给过我权力,如果有不听从命令者,允我先斩后奏。”
听到“先斩后奏”这种戏文里才有的词都出来了,我忍不住卟地一笑。
二寨主瞪过来,低吼道:“笑什么笑?!”
我冷笑,道:“我笑大当家太傻,用命护下来的是一群白痴!”
七寨主抹着泪站起来,所有人都在静默地流泪,一直走到鸡心洞,走过狭长的洞口,走入地下数丈深的大石洞,哭声越来越大,与洞里流淌着的地下暗河交织在一起,深幽而无助。
狐狸带人将洞口掩好过来,却不看任何人,站在那地下暗河边,身形象亘古就有的石头,一动不动。
到了这一刻,我才觉得浑身酸痛,特别是胳膊,估计是先前提水时用力太狠了。
我揉着酸痛的胳膊,这时才想起,先前一片混乱时,为什么没有趁乱躲起来或是逃跑呢?
眼下再想逃,可逃不了了。
我正要狠狠抽上自己一耳光,却觉肚中一阵翻腾,说不出的难受,猛然跑到暗河边,呕吐不止。
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我吐得天旋地转、昏头转向,直到有人轻拍着我的背,我才似慢慢恢复了些力气,坐在水边大口喘气。
我以为是邓婆婆,待气顺些回头一看,身边却只有狐狸。
可他的双手却背在身后,只用眼角瞥了我一下,又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看向那在黑暗中静静流淌的暗河。
我们在洞里呆了整整三天。
幸好当初豹子头发现这个地下山洞时就想着要把它作为救命之用,抢来的食物总是会送一些到洞里来,日积月累,洞里吃的倒是充足。
第三天,野狼们才恢复了力气,狐狸派人出去打探,知那些人都撤走了,再等了一日,才下了命令:回转鸡公寨。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山寨被烧,都有了心理准备,可谁也没想到,鸡公寨会被烧得如此彻底。
烧得黄土变成了焦土,烧得那棵枣树变成了焦木。枣树的树干极度扭曲着伸向天空,象在质问老天爷,为何要让它遭受这样的噩运。
我这个时候才真正感谢豹子头,把我从柴堆上“抢”了下来。
不知是谁嚎了一声,接着是上千匹野狼同时悲嚎,他们冲到焦砾堆中,用手奋力地扒着,似是不相信,曾经是他们在这世上唯一的容身之所,现在居然变成了一堆焦土。
也许是闻不得这股烧焦的气味,我又开始翻江倒海地吐,邓婆婆将我扶到枣树下坐着,叹了口气,提起衣襟抹泪。
唯一没有落泪的,只有我和狐狸。
我吐都来不及了,哪还有力气哭。
有人影在远处的荆棘丛中闪动,唤道:“六当家!”
狐狸猛然窜了过去,一把将他揪出来,我认出是那天晚上被派去支援豹子头的人,好象叫长生,没想到还能捡回一条命。
他也在哭,瘫软在上千人面前拼命哭。
哭声中,长生给我们还原了那晚豹子头力守鸡爪关的情形。
来袭的是黄老怪的弟弟黄二怪,他为兄报仇,集合了黄老怪以前的手下。正想着如何攻上鸡公山,恰好见鸡公山的人下山采办婚礼物品兼请青楼妓女。
而黄二怪在青陵府“红翠楼”有个相好,名叫紫烟。正是那天晚上放出信号后被豹子头一棍贯胸的那位。
等黄二怪看见信号带领人马往山上冲,豹子头恰好赶到了鸡爪关。
鸡爪关,顾名思义,细长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黄二怪乍见豹子头,以为寨里有了准备,不敢贸然进攻,与豹子头对峙了许久。
等后来的十几人赶到,黄二怪反而看出山寨是真出了问题,于是全力进攻。
一边是上千人攻关,一边是十三个人守关。
黄二怪打不过豹子头,便命令射箭。一支支箭飞射过来,想将豹子头逼退。豹子头就那么硬生生地站着,不肯后退一步。
可他的长枪舞得再密,还是有箭突破枪影,深深射入他胸口。那十二个弟兄想将他抢回来,却一个又一个倒在箭下。
豹子头又爬起,将这十二个弟兄撂起来,他就坐在他们身上,浑身流血,对着黄二怪大笑:“狗娘养的,要想上山,就从我们的尸体上爬过去吧!”
对方一拨拨地往上攻,豹子头坐在尸体堆上,一枪一枪地挑着。
尸体逐渐堵住了关口,黄二怪忍无可忍,将数支长箭点燃,亲自拉弓,一箭箭射入豹子头的身躯。
长生当时只是左腿中了一箭,被豹子头坐在身下。他听见豹子头的肌肉被烧得“滋滋”冒油的声音,他的眼睛,也被豹子头身上淌下的血迹染得睁不开来。
长生昏迷之前,听见黄二怪在下命令:“把卫老柴的头割下来,其余人的尸体统统丢到山谷里喂狼!”
鸡爪关旁的山谷很深,悬崖峭壁上却长着很多松树,长生正被丢在一棵树上,才捡回一命。
没有人说话。
鸡公寨陷入可怕的沉寂。
我抬起头来,远远的崖边,一枝红花开得瑰丽夺目。也许,那是美娘在呼唤他吧,也许他是一心想见美娘,才会那样悍不畏死。
一声嘶嚎将我从遐想中惊醒,只见二寨主双眼通红,操起兵刃大声呼道:“为大哥报仇!弟兄们跟我来!”
呼啦啦,他身边顿时围了数百人,可还有数百人原地未动。
二寨主怒视着这帮人,大声呸道:“王八羔子!大哥为了救你们才死的,你们竟这么怕死吗?”
三寨主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站了起来,道:“谁说我们不为大哥报仇?可这仇,你报你的,我们报我们的,凭什么要听你指挥?!”
二寨主大怒:“大哥不在了,我就是大寨主,不听我的难道还听你这王八蛋的不成?!”
三寨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眼睛里喷出火来:“谁是王八蛋?!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你想当大寨主?!没门!”
秀才爹酷爱读史书,我年纪很小时,他便将我抱在膝头,摇头晃脑地读《史鉴》。
犹记得当年他读至后梁灭国、红衫军战败,叹道:“我泱泱大汉族,什么都好,唯有一点不好。”
我将他腰间的束带打成结又解开,稚声问:“爹,哪点不好?”
“内讧。”
秀才爹拍打着《史鉴》,叹了口气:“红衫军若是不闹内讧,也不至于被鲜卑蛮族打败,我泱泱汉民,也不至于被夷族统治了上百年之久。”
我仰头问:“什么叫内讧?”
“就是自己人和自己人打架。”
我想了想,问道:“象每天晚上爹和娘一样打架吗?”
娘赶紧将我抱开,秀才爹在后面直骂“朽木不可雕也”。
秀才爹虽然没考上举人,又时不时悲花伤月、故作深沉,但这点还是说得对:我辈族人,最喜欢的就是内讧。
眼见二寨主和三寨主的人混战在一起,我唯有退后几步,以免遭鱼池之殃。
枣树后有一团东西,我后退时正踩在上面,起始以为那是一堆黑土,可感觉有点不对,仔细一看,却是一具已被烧得卷起来的焦尸。
我又开始翻天覆地的吐。
想一想,这就是那个被豹子头一棍捅死的妓女紫烟吧。她用生命为情人打开了报仇的路,但她的情人,连她的尸体都不肯好生安葬。
豹子头呢,杀了黄老怪,又死在他弟弟手上。
不知是谁被砍了一刀,鲜血居然溅了数丈远,正落在我的裙角。
乱世啊乱世,在这乱世,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