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气 作者:蒋子龙-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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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平房檐下,都伸出半截黑糊糊的烟筒,有的烟筒里还一阵阵地冒出些许黄烟……
到下半夜,七十岁的简玉朴,被一种窒息般的难受折磨醒了,他推了推老伴儿,老
伴儿没有动静,他自知不妙,想起身却一阵头晕目眩,浑身疼痛。便慢慢蹭到床边,
摔到床下,一点点爬到门口,想推开门,但没有推开,由于用力过猛自己也昏过去
了。
同福庄一个个黑洞洞的烟筒口,显出一种狰狞与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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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钟报了晚上十二时。梨城的副市长金克任,显然也刚从外面回来不久,像
熊一样强壮的身躯,像熊一样轻手轻脚,看见夫人又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他正四十
多岁,仪观壮硕,放下手里的皮包,替夫人脱下皮鞋,然后抱起夫人进了卧室,轻
轻放到床上,盖上被子,蹑手蹑脚地再退出来,关上卧室的门。他脱掉外衣,换上
拖鞋,立刻浑身轻松,打开厅里的电视机,到厨房找了个西红柿,一边往嘴里填着
一边来到女儿的房间,轻轻推开门,正在读大学的女儿背对门口,戴着耳机叽里咕
噜地大声读外语……他走过去摘掉女儿的耳机:“都几点了,还不睡觉。”女儿反
唇相讥:“都几点了,您才回来?”他把剩下的半个西红柿递给女儿,女儿娇声娇
气:“谢谢。”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一句:“早点睡!”女儿冲他挤挤眼:“晚
安。”金克任开始洗脸、漱口,额头饱满而舒展……眼睛却不肯漏过电视屏幕上的
足球比赛。一只手还翻弄着信件、报纸,同时干着几样事,眼睛里映出电视画面上
的快乐,显得心绪畅达而精力旺盛。夫人许良慧还是被他折腾醒了,也许她经常躺
在沙发上睡着就是为了得到丈夫回家后的一抱,换了睡衣出来招呼他:“快点吧。
你看看都几点了?”{ 文自然是抱怨。金克任却有本事把夫人的所有抱怨都听成是
鼓励,磨磨蹭蹭地对付着:“马上就完。”许良慧又躺回到床上,长发浓密,状似
水波。金克任嘴里说着“马上就完”,却摸摸索索地没完没了,他在外面神仙老虎
狗、天地君亲师,像模像样地撑持了一整天。回到家是最惬意的了。有人说家是男
人的城堡,是亲缘的欢乐,是无法逃避的责任,是琐细,是坟墓……他一概不信,
全是故作惊人之语。在他看来,家就是最自由自在的地方。他一直耗到球赛结束,
才关电视机上床,随手又抱起一本书。许良慧是一位律师,正处于人生的巅峰时期,
脸庞充满灵感,用很强的眼神看着丈夫:“早晨的红烧肉是不是还有几块没有消化
完?”她说完随手把灯给关了。
“哎。关灯可是一种暗示啊……”金克任扔掉书,将妻子揽进怀里。
就在此时电话铃响了,金克任打开台灯,拿起听筒,是卢定安的声音:“睡觉
了?”“刚躺下。”“对不起啊。”“市长有什么吩咐?”“全国十大城市卫生检
查团什么时候来?”“下周二。”“明天上午原来安排的活动取消了,你跟我到几
个老大难的死角先看一看。”“好,我立刻通知下去。”“刚才我到同福庄看了看,
这些破房子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不卫生,我们得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了,你说呢?”“
我知道您的意思,也征求过一些人的意见,但没有人认为能行得通………”“凡是
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人,都是不干活的人,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不干,也不让你
干。可你若真的什么事都不干,他又会说你无能!”
许良慧扭过脸去,背对丈夫和灯光。金克任听出市长的谈兴很浓,也只好奉陪,
好在他也是个能熬夜的人,就下床提起电话机,关了台灯,重新回到卧室外面的厅
里。为了应付这一手他的电话线拉得特别长,还可以提着电话机一边说话一边在房
子里走来走去,或做别的事情。由于这样的事情不是一次两次,许良慧已经习惯于
在丈夫谈论工作的时候自己先睡。中国的“打官司热”已经热了好几年了,律师可
不清闲,其实每天一回到家她就累得拾不起个来啦!等到许良慧再一次被电话铃吵
醒的时候,墙上的电子钟正指向早晨五点一刻。金克任练就了一种本事,明明是刚
从沉沉睡梦中被惊醒,一拿起电话就好像是从来没有睡过觉一样:“喂,哪一位?”
“克任同志吗?我是来明远。”声音谦和而清醒,就好像现在已经到了正常的
工作时间。天呐,这是市委书记,如果说金克任刚才的清醒还有点装,现在可是彻
底醒过来了:“来书记有事啊?”
“你今天上午有什么安排?”从声音里都能感到来明远在笑,永远都是询问、
商量的口吻。
金克任却不敢怠慢:“陪市长下去检查市容卫生。”
“哦,最近我接到的举报材料越来越多了,反映咱们市的基建热就是冷不下来,
一个河口区的建委居然就建了一栋全市最豪华的大楼,这正常吗?”市委书记的声
调还是那么亲切,也还是商量的口气,其话里的分量却足够金克任大吃一惊。有人
告到书记那里去了?是他分工抓这一块的,怎么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对河口区
公共服务大楼的建造他是支持甚至是很欣赏的,书记大清早的质问是不是对着他来
的?金克任应声诺诺,试着解释几句:“那个大楼我知道,未必是最豪华的,但设
计和建筑质量确实是一流的。”
“克任同志,我对这方面的情况不是很了解,”来明远在所有场合、对所有的
人都一律称同志,正派而自然,“一个区的建委用得着那么一栋大楼吗?这会不会
滋生腐败?或过多地占用资金,从而影响咱们梨城的经济发展?你是分管城市建设
的,这几年咱们市到底建了多少空楼?还正在建设中的高楼有多少?”
金克任赔着小心:“一座城市有一定数量的控制房是正常的,我们市的空房子
和其它大城市相比不算多,不过近百万平方米左右……详细情况是现在在电话里说,
还是找个时间当面向您汇报?”来明远考虑着:“也好,当面可以谈得更透彻些。”
“我等您的通知。”听到书记放下了电话,金克任的心里却放不下了,来明远这是
什么意思?要知道他可是出了名的“欢喜佛”,爱笑,笑起来也好看,在官场蹭蹬
大半生,没听说他干过什么坏事或整治过谁,可也没有多少人能记得他有过什么政
绩,快到六十岁的时候才扶正当了市委书记,似乎全梨城的人都认为他只是过渡性
的人物,轻松愉快地活在上一任的阴影里,不会有太大的作为。
尽管如此,金克任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和失礼之处。在当今社会上弥漫着一种
没上没下、没大没小、普遍对领导人物尊重不起来的风气,但在真正的官场中,却
越发地官大一级压死人,没有几个人敢当面藐视自己上司的权威。别看大家背后都
称来明远是‘’欢喜佛“,见了面却没有人敢像对待”欢喜佛“那样嘻嘻哈哈、随
随便便。是谁到他那里去告状了?大早晨的,他扭住了哪根筋呢?俗云”听话听音
“,听市委书记的话却不能光听音,他的声音永远都是一团和气,要仔细咂摸他话
里的味道,刚才话里的味道显然不善,又是冲着谁来的呢?金克任检点自己以往跟
市委书记打交道的所有细节……
许良慧调侃道:“你们的市长、书记是不是有病?一个是夜猫子,三更半夜不
睡觉。一个是属公鸡的,天不亮就打呜叫早,还叫人睡觉吗?”
金克任拨楞拨楞脑袋,似乎一下子把来明远所造成的不快全给甩跑了,乐乐呵
呵地说:“是啊,你说要不吃红烧肉行吗?根本顶不住!”他学着鲤鱼打挺的样子,
将头放到地板上,双腿搭在床铺上两脚高高跷起——这等于倒立,血液急速涌向大
脑,五脏六腑倒挂……这样倒控了大约有五六分钟,又躺到地毯上做了一通仰卧起
坐,才收腿起身。他习惯性地一起床随手就打开电视机,在洗漱和忙活清晨该忙活
的事情时,间或扫一两眼电视屏幕。等他坐到饭桌跟前的时候,立刻眉开眼笑,一
小碗红烧肉,两碟小菜,大饼,豆浆。他每天从早晨出门到晚上回来,中午连打个
盹儿的空儿都没有,一整天不拾闲儿地摸爬滚打,不吃一碗肥肉就大葱就顶不下来。
他说肥肉、大葱、大蒜、生姜都是养脑子的东西。他对着钻鼻子的肉香哼哼起一种
怪调:早晨吃老婆一碗红烧肉,一天精神抖擞有劲头。
电视播音员在报告早间新闻:“梨城电视台,现在是早间新闻节目,今天凌晨,
我市平房区发生大面积煤气中毒……”金克任站起身走到电视机跟前,“发生煤气
中毒的主要原因是由于天气突然转暖,大地返潮,气压变低,住在平房里的居民大
都用烧煤的炉子取暖,烟筒戗风,煤气倒灌,导致中毒。根据今天早晨的统计数字,
全市有数百人有程度不同的煤气中毒反应,已死亡十一人,仅城厢区的同福庄就有
二百多人被送进医院抢救。河口区的三义里、红庙区的铁山工人新村也都有大批中
毒者正在医院接受治疗。全市各大医院已经紧急动员,组织医护人员全力以赴救护
中毒者……”金克任放下刚拿起来的筷子。打电话叫来自己的司机,然后又给罗文
打电话,问市长在哪里。他对着电话答应说马上赶到……急匆匆穿上外衣,拿起皮
包就向门外走,许良慧从卫生间赶出来在后边喊:“应该多少吃一点再走……”
全市惶惶。当天《 梨城日报》 第一版的通栏大标题是:《全市大抢救!)各机
关单位都打开电视机收听关于抢救煤气中毒者的消息,从各个出租汽车里也传出这
方面的广播……人们免不了也跟着议论纷纷:“老天爷发疟子,专跟穷人过不去!”
“富怕招贼,穷怕生病,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各医院都拥挤不堪,还有的家属在医院的走道罩大放悲吉……
卢定安满面焦虑,到梨城最大的中心医院看望中毒者,各部门的头头向他报告
着抢救情况……他只是听着,很少说话。在拥挤混乱的楼道里不经意地一瞥,却看
见了简业青,眼睛哭得红红的。尽力护着身子下面的担架床。卢定安慌忙分开众人
走过去,见床上躺着简玉朴,面色苍白,双眼紧闭,胳膊上打着吊瓶,他凑近了呼
喊几声,老人不应,似毫无感觉。便对跟在身边的院长说:“这是简老师傅,咱们
市工业战线上的功臣,解放后的第一代劳动模范……病房里就没有地方了?”院长
紧张不安:“所有病房都住满了。”卢定安盯问:“他老人家有没有危险?”院长
哪记得住每个中毒者的具体病情,只能含糊其辞:“目前还很难说……”卢定安眼
睛发红,口风凌厉:“你们要千方百计地留住老人……这楼道里风硬,能不能把他
挪到屋里去,病房里没有空地方,能不能先在你院长办公室里加张床?”院长答应
着招来医生、护士,推床的推床,举吊瓶的举吊瓶,把简玉朴推走了。卢定安也在
后面跟着,顺嘴问简业青:“大姐,师母没有事吧?”
简业青忽然眼泪又下来了,哽咽着几乎无法说话,她的丈夫田超代为回答:“
她老人家没有被抢救过来。…呵……”卢定安愣住,“现在人在哪里?”业青说:
“太平间里没有地方,送到家里去了,业修在守着。”卢定安眼里有了泪:“我得
去看看,给她老人家送行啊!”“谢谢,您现在可千万不能去,等我娘火化的时候
会通知您……”业青求助似地看看市长身后的人,她似乎对金克任还有点面熟,就
走过去小声问,“您是金市长吧?您可要劝住市长别到同福庄去,去了也进不去,
进去可就出不来啦!昨天夜里同福庄死了好几个人,哭的闹的,这时候正乱,市长
可不能去惹那个麻烦!”
金克任冲着筒业青一个劲儿地直点头,这种时候她还能替市长想得这么周到,
足见简、卢两家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他挤到卢定安跟前轻声说:“到别的病房再
看看吧,等一会儿您不是还得赶到三义里吗?让罗秘书代表您去看看简师母吧。”
卢定安转身吩咐罗文,再替他买个花篮送去。
这一天,卖花圈、花篮的商店发了,罗文排队买了个大号的花篮,双手托着来
到同福庄。同福庄确像简业青说的那样乱套了——有的小矮房子里办不了丧事,只
好搬到胡同口来办,在一条胡同口就停放着三具尸首,旁边放着纸糊的大房子,还
有三层高的楼房,生前住不上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