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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部分

人气 作者:蒋子龙-第44部分

小说: 人气 作者:蒋子龙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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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边还有几个小厂子哪,掐了水别影响人家的生产……不管怎么着先弄几个
手电筒来。”还是顾全德的司机聪明,他把车停在没有水的高处,车头对着水塘,
打开前灯,立刻照亮了水面,也照耀出顾全德他们这些人的蠢笨和狼狈,一个个在
泥水里滚得像泥猴儿一样,有的人身上结了冰碴儿……

  所幸小洋马杨美芬的房子离发水的地方比较远,但电线已被掐断,她的小屋子
里点着一根蜡烛,尽管门窗都关着,火苗却仍被吹得歪歪扭扭。除去旁边房子的哑
巴哥俩,周围就再没有别的房子了,她的破房子变得四面透风,冷飕飕,阴森森,
像她一家人的命运一样诡谲难料了!今年这个冬天似乎特别难熬,杨美芬用磨刀石
在打磨一口锈得不成样子的铁锅,吱吱呲呲——在空旷的深夜格外尖利刺耳。

  刘玉厚躺在厚实的棉被窝里,眼睛里有一种特别的神采盯着老婆,但声气虚弱
:“你这是干什么?”杨美芬虽然手在不停地忙活,脸上却有一种心不在焉的超脱
神情,生动而迷人:“我得把锅打磨出来,都锈死了,夏天叫大雨泡了以后没及时
收拾,这会”你还弄那个干嘛?“

  “天太冷,光卖烟卷糖果不行,还得炒果仁卖……”你也给想想还能卖点嘛?


  “明天天一亮,这房子就要被强行推倒了,你还有心思想那么远。”

  “我就不信,我们没有地方去,他们就真敢把房子推倒,把我们一家大小都给
埋在里面?”

  “你这个脾气……他们不会把你人拉出去,然后再把房子给你推倒吗?到什么
时候胳膊也拧不过大腿!”

  “那可没准儿,他的大腿真要犯在我手里,你看我拧得过拧不过?”杨美芬说
完自己也笑了。这种时候了她仍能笑得出来,而且还有心思筹划今后的日子,愧煞
作为男人的刘玉厚,他闭上了眼,但愿下一辈子两人调换,让她当男人。

  11岁的儿子刘志跳下床:“妈,我不上学了,跟你去卖大果仁吧。”

  “滚一边子去,你不好好上学,就会跟你妈一样没出息。”

  “妈怎么就没出息呢?人家都说你是全同福庄最漂亮的,哑巴叔也不认字,挣
钱也不少。”当母亲的被儿子夸漂亮心里还是满舒坦的,嘴上却依旧斥答:“漂亮
能当饭吃吗?你是哑巴吗?

  快上床睡觉去。“

  “你吱吱啦啦的,叫人怎么睡。”

  “你这么个小人还怕吵?”杨美芬把儿子轰上床。

  刘玉厚露出似悲似爱的凄凉,伸出手搂过儿子:“别惹你妈妈生气,她不容易
啊。你爸爸是个废物,咱这个家就全靠你妈一个人撑着啦,她跟着咱爷俩算是遭了
大罪!你得听她的话,好好上学,将来就是没有大出息,至少也要能孝敬你妈妈,
为她养老送终,记住了吗?”

  儿子答应着,一抬脸看见刘玉厚眼里有泪:“爸,你怎么哭啦?”

  “风大,太冷。”刘玉厚遮掩着,“把那杯水递给我。”

  杨美芬也看了丈夫一眼,今天他可够怪的,居然跟儿子夸娘,真是太新鲜了,
今儿个一晚上他说的话比往常好几年加起来说的话还多。她起身又往水杯里加了点
热水,给刘玉厚端过去,顺便为儿子掖好被子。为了在床上省地方,儿子常年跟刘
玉厚脚顶脚地睡……儿子刚躺下又爬起来:“今天让我妈妈头朝外,该我跟爸爸一
头睡了。”

  倒过头来的儿子抱住爸爸的脖子闭上了眼睛,刘玉厚睡在最里边,重新为儿子
抻好被角,眼泪汪汪地看了一会妻子,他越看她越觉得俊气,溜肩细腰,双眼叠皮
儿,真是委屈她了。他神色凄惶,今晚特别想叫她扔下那口破锅,上床来搂着他睡
一会儿……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从枕头下拿出一个药瓶,把满满一瓶药片全倒进
嘴里,用水送下。

  他再看看妻子,看看儿子,转脸躺了下去,泪水涌眶而出……

  最后,还是周原找来了水暖工,才把跑水的管道截死。

  时间估摸有凌晨两、三点钟了,正是城市里最安静的时候,司机把顾全德送到
他家的楼下,想扶他上楼却被他拒绝了,他叫司机快回去睡一会儿,早晨7 点钟再
来接他。他的双腿几乎没有知觉,扶着楼墙目送司机走远了,自己便运气提腿,却
硬是没有迈动步子,不得不咬紧牙一点点往楼里磨蹭。眼前一片黑洞洞,摸摸索索
刚上到第二个台阶,由于上身用力过大下身使不上劲,身体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扑倒,
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身子,摔得非常重,头上立刻有血流了出来。奇怪的是他只
觉得头昏眼晕,并未感到有多么地疼痛。但是,他再想站起来已不可能了,只好一
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向上爬,粘糊糊的血从脸上滴到楼梯上……

  这很像是一个梦,他经常做这种走不动逃不了的噩梦:面临绝境想逃生,或生
死关头被追杀,自己却想跑而跑不动,想走而提不动腿……

  清晨,老蔫儿把眉毛涂得像两条黑虫子,在显得空荡荡的同福庄转悠,围着那
个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大水洼转圈儿,水已经渗下去不少,表面结了一层薄冰。还有
一些搬走后离此不是很远的老居民,也利用遛早的机会又回来看看,不知是留恋,
还是凭吊?连大哑巴王宝发也安静下来,他站在自己的小屋跟前,那神情像头孤独
的野兽,他确实是被城市、被人群抛弃了,整个同福庄只剩下他和小洋马两户人了,
连动迁办公室都拆走了!他愣愣的,不知是该去上班,还是等着有人来把他的房子
推倒……杨美芬跋山涉水般从老远的地方买来一小锅豆浆,向哑巴动动眼眉努努嘴,
是问他喝不喝豆浆?哑巴晃晃脑袋谢绝。她钻进自己的小屋子就大声招呼丈夫孩子
快起来吃早饭,手脚利落地强挤着摆上小炕桌,把豆浆分了三碗,拿出昨天吃剩下
的馒头,又从一个瓷盆里捞出两个自己泡的茶鸡蛋,儿子和丈夫一人一个,再一次
催促刘玉厚:“你又怎么了?快起来,吃完了再躺着。”

  丈夫仍然没有动,她吩咐儿子:“刘志,快把你爸爸扶起来。”

  刘志拉了一下刘玉厚,没有拉动,抓到的胳膊梆硬冰凉,他掀开被子,看见爸
爸脸色蜡黄,黄得奇怪,嘴张着,眼睁着,却不出气。不活泛,样子十分吓人。他
喊了起来:“妈,快来,看我爸怎么啦?”

  杨美芬一个惊悸,爬上床去拉丈夫:“玉厚,玉厚……”刘玉厚浑身僵硬,显
然已经咽气多时了。“玉厚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你不能这样!”杨美芬的喊叫变
得凄厉疹人,她掀起丈夫的枕头,看见那个已经空了的药瓶,更加死命地推搡丈夫,
炕桌翻了,豆浆洒了……生命吊诡,变起仓促,一下子把杨美芬打懵了。刘志害怕
地跑出去把大哑巴叔拉进来,王宝发用手掌试试刘玉厚的嘴还有没有气,又摸摸胸
口……整个人都已经冰凉了。他摇头,噘嘴,看看杨美芬,不知是出于对她的安慰,
还是真不死心,弯腰背起死者就往外走,刘玉厚身体已经有点发硬,他几乎蹲下了
身子才出得了门口,出了门就向医院飞跑,杨美芬跑在后面跟着,刘志又跑在妈妈
的后面……不从医生嘴里听到那个死字,连心连肉的人怎么会放弃万里有一的希望
呢?

  大哑巴把刘玉厚背到医院,放到急诊室的一条长凳子上,就哇哇吼叫着从楼道
里拉来一个穿白大褂的人给刘玉厚检查。那医生只看了看刘玉厚的眼睛,就冲着哑
巴摆手。杨美芬急问:“大夫,还有救吗?”

  医生摇头:“不行了,已经死了好长时间啦。”杨美芬的嗓子里有了哭音:“
大夫,耗子药也能毒死人吗?”医生冷静而刻板。

  似乎还有责怪杨美芬无知之意:“那当然啦,烈性耗子药一两片就足以致命!”

  杨美芬瞪着眼呆愣了一阵,才低头扎到丈夫的身上,她没有撒大泼嚎叫,只是
呜呜地抽泣,双肩剧烈抽动,导致浑身抽搐。

  刘志惊恐地拉着他的妈妈……大哑巴用手掌扑拉刘玉厚的双眼,希望能帮着死
者把眼闭上,可刘玉厚的两眼就是闭不上,哑巴粗糙有力的手掌刚把他的眼皮扑拉
上,手一离开眼皮就又翻上去了……大哑巴索性拉起杨美芬,让孩子扶着他妈妈,
自己又背起刘玉厚出了医院。

  他们回到同福庄,门口已经有了围着看热闹的人,大哑巴将死者放到床上,自
己出来蹲在门口。这回,杨美芬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从颊边一泻而下,在屋里抱
着丈夫的尸体撒了大泼:“玉厚啊玉厚啊,你窝囊了一辈子,我可没想到你会来这
一手啊,你怎就这么想不开呢?我们这一堆一块,还怕他政府拆房子吗?

  我就是领着孩子要饭也饿不着你呀!你是活活叫政府给逼死的啊,我跟他们没
有完,就是滚钉耙告御状也得给你出这口怨气。

  你这一辈子没有过过人的日子,你活得苦,死得苦啊!你这哪是治他们,纯粹
是治了我们娘俩呀……“

  她一哭起来,一数落起来,多少年的委屈、存了多少年的话都借着这个机会哭
诉出来了:“我一直都把你当成废物,现在好后悔啊,你走了我才明白,我们娘俩
不能没有你呀,哪怕你什么事都不干,什么事也不用你操心,只要你有口气躺在床
上就行。

  你一直都认为我嫌弃你,你冤枉了我,我心里有你,疼你呀,我要是不疼你我
干嘛不走啊……“哑巴走进屋想拉开她,她推他,打他:”你滚,我不用你管!“

  哑巴跟她比划,叫她把刘玉厚的新衣服拿出来,他要给死人换衣服,准备办理
后事。杨美芬不理他,甚至恨他,她这时候什么也不想做,就是要守着丈夫的尸体,
她要大哭大骂,先骂自己,然后是骂爹娘、骂命运、骂拆迁、甚至也骂刘玉厚,她
的哭骂声渗溶着无边无际的悲凉和幽怨:“没有人不说你是老实人,天下的好名声
都叫你占了,所有的坏名声都叫我背了,可我这一辈子倒霉就倒在你这个老实名声
上了,妈妈就是看上你老实才把我许给你,不然你一个臭翻砂匠能娶上我这样的大
闺女?这都怪我的根儿不好,从小生在窑子窝里,越是长得像一朵花越找不到好人
家,指望嫁个正经八百的工人改换门风,谁知道你是半条命,是个不中用的好人。
我知道我不是好女人,我经常骂你是窝囊废,你是堂堂正正的职业病,不到厂里去
闹,却挤兑自己的老婆苦熬苦挣,我的性子不好,一不高兴了就跟你摔摔打打……”

  渐渐地她没有力气了,哭嚎变成了一种诉说,一种哀怨——再到后来她不哭也
不说了,一脸悲酸,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刘玉厚的脸——人一死就简单了,这口气咽
下去以后立刻恢复常态,脸色甚至比活着的时候还好看一些,黄中有点白,变美了。
这张活着的时候老是担惊受怕的脸,此时现出了一种大度的宁静与安详,突然间有
了一种近乎圣洁的光芒,这光芒装扮着他的面容。

  使得这个普通而平常、老实巴交地活了一辈子的人,显得高贵而动人了。杨美
芬仿佛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丈夫的脸,投有这么长时间地守在丈夫身边跟他说
说话:“我不正经,我靠人,我养汉,我叫你丢人现眼。我知道你藏着耗子药,我
以为你是为我和哑巴预备的,你有这样的气性还让我高兴了好一阵子,谁想到你竟
是给自己准备的!你干嘛不毒死我?你恨哑巴也应该,却不是他的错,要怪你就怪
我,你要有灵就让小鬼把我抓走。哑巴是好人,他是残疾人,他听不到别人的闲言
碎语,他不属于这个搬弄是非嚼老婆舌头的世界,他反而晟强大,他不需要嘴和耳
朵,所以他敢怒敢打敢拼命,是他经常保护我们娘俩,有了事我指望不上你,不就
得靠他吗?没有他这些年我怎么拉扯孩子?你撒手闭眼了,是想着法儿地在整治我
啊,让我一辈子都觉着对不住你……”

  老邻居都搬走了,没有帮忙的,只有一些孩子和闲逛到这儿的人堵在门口听她
跟死人说话……快接近中午的时候,大哑巴王宝发才用自己的钱买来寿衣以及死人
铺的盖的。他不再管杨美芬是否同意,女人可以帮着别人料理丧事,当自己摊上丧
事就会分寸大乱,指望不上了。大哑巴从自家的热水瓶里倒了半盆热水。

  再对上点凉水,然后到隔壁,推开杨美芬,把刘玉厚抱出来,放到自己的床上,
把死人身上的衣服脱掉,用毛巾蘸温水从头到脚把刘玉厚擦洗干净,再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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