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气 作者:蒋子龙-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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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蓉要拉她到自己的屋里去坐,财务科长叶华和技术科的杨静请她留一会儿,想给
她出点主意,商量一下怎么办,都被她拒绝了。她出楼上了车,迎着雷电又冲进沉
沉的黑暗之中。
于敏真回到家,坐下来定住了神,开始打电话,先调动娘家的力量,父亲是杜
锟时代的梨城市经委主任,大哥于振乾是声名远播的东方电子集团的老总,还有大
嫂钟佩……接下来又找了金克任的夫人许良慧,卢定安的夫人宋文宜、秘书罗文…
…她本来还可以给卢定安打电话,又觉得还是让公公跟他说分量会更重一些。她翻
着电话本,凡是应该找的人都找了,述说简业修的冤枉——她坚信自己的丈夫是清
白的。该说的说,该求的求,该哭的时候就在电话里啜泣抽咽不止……目前她所能
做的也就是这些了。沉了一会儿又给正在上海的黑村正树拨通了电话,两天前黑村
从上海来电话,让她明天飞到武汉跟他会合,她一直没有拿定主意去不去,简业修
的突然被抓促使她下了决心,她告诉黑村自己家里出了点事情她不能去武汉了,同
时正式通知他,经过考虑她目前只想管好森洋的梨城公司,不想担任森洋(中国)
公司的总经理。黑村却不想放弃自己的想法,请她再慎重考虑一下,他还可以等待,
实际是他还没有找到更合适的人选……于敏真看看表,又急忙下楼,驱车来到儿子
的学校,等他放学。
儿子放学后跑出校门,欢蹦乱跳地打开前门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妈,咱们
还回家吗?”于敏真几乎又要哭出来:“不回了,直接去你爷爷家。”儿子问:“
给爷爷买生日蛋糕了吗?”“还没有,我先把你送去,然后再出来买。”宁宁感到
母亲情绪异常,说话的声调也不对,他扭脸看看母亲,眼睛红红的,脸上有泪斑,
他神色惶恐,首先想到的是妈妈跟爸爸又吵架了,便没有再多声。于敏真把车停在
远处的停车场上,天阴得更沉,黑得更重了,母子下车步行了很长一段路才进入一
片迷魂阵般的平房区——同福庄对她来说永远像个迷魂阵。她和儿子七拐八绕地来
到公公家,简业青和田超已经回来了,家里却没有过生日的样子,冷冷清清,像外
面的天气一样沉闷、焦虑和布满难以预测的凶险。一见到于敏真,自然都向她打问,
到底是为什么要抓业修?敏真见到家人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哭,哭了一阵之后才抽噎
着说:“我问了好多人,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抓他,也不知道关在哪儿……”简业青
说:“得托托人呵。”于敏真说:“该托的我都托了,金副市长的夫人答应去打听,
她是全市最好的律师了。我看还是请爸爸给卢市长打个电话,市长下个令也许立刻
就能把业修先放出来。”
老人迟疑:“抓业修定安不会不知道吧?”
简业青:“是呵,我一整天都在琢磨这件事,且不说业修是堂堂建委主任,检
察院也不可能不知道卢市长跟咱们家的关系,当年他们一家逃荒流落到梨城,是咱
爸收留了他们,还帮他父亲在工厂里给找了个饭碗,以后卢定安进厂后郑重其事地
拜咱爸为师,那时候收徒弟是要订师徒合同的,师徒如父子嘛,没有当初也不会有
卢定安的现在。他们要逮捕业修还敢不跟市长打招呼?
若是打了招呼,是卢定安点头抓的人,那可怎么办呢?“于敏真急切:”先打
个电话问问不就明白了吗?“
简玉朴老实一辈子就是怵头求人,尤其怵头求当了大官儿的徒弟:“他来找我
容易,我要想找他可就难了,如果他爹还活着,我们老哥俩倒还好说话……”敏真
拿出手机:“我拨通了,您跟他说话。”业青拦住:“万一真是市长下的令,你叫
爸怎么说?”
于敏真气极了:“那就骂他一顿,叫他放人,他还能把曾经救过他的恩人怎么
样?”
“闹僵了不好,将来再求他还怎么张口?”大姐劝说敏真,“你们外资企业不
是经常能见到市里的头头脑脑吗?你认识的人多,能不能先找找关系摸清了缘由再
说。”
于敏真生气:“有现成这么硬的关系你们不用……好吧,既然你们简家不管,
我说什么也要把他救出来!”她说完便摔门而去。业青跟出去在后面喊了几声,又
怕让邻居们笑话,就没有再追。田超不知是装傻还是清高,听着妻子一家人着急吵
闹,站在一边始终木讷无语。也许他在简家的地位原本让他尴尬,老岳父明明有儿
子,他扮演的却是倒插门女婿的角色,按老习俗只有没有儿子的人家才招倒插门的
女婿。造成这种尴尬的原因是房子,他跟简业青结婚的时候没有房,内弟结婚的时
候有房,其结果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有房的儿子搬出去了,没有房子的女婿留下来
了。这又怎么能让他适应自己的处境呢?他见妻子和孩子的舅母都出去了,才开口
劝解岳父:“您别往心里去,摊上这种事不能怪敏真着急。”
老人撞头,满脸凄苦:“唉,祸不单行啊,祸不单行!”
筒业青回来,田超又劝妻子:“你又何必激火呢?等一会儿不是能够见到市长
吗?”简业青没有好气儿:“你去见他?…‘你怎么忘了,年年爸爸过生日卢定安
都来,今年老人家捡回一条命,又是七十大寿,他能不来吗?”“对呀,他如果不
来,就是心里有鬼。”“等市长来了再给敏真打电话。”“像这么重要的话,刚才
敏真在这儿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得得,你别又冲着我来,再说你们说话的时候
哪有我插嘴的份儿……”窗外骤然劈下一道闪电,惊天动地的一个炸雷仿佛丢进了
屋里,打断了田超的话,震得他们耳朵嗡嗡作响。
黑云翻墨,憋闷了许久的大雨终于下来了,从天空到地面一片浑浊,水滔滔,
雨浪浪。雨一逞威,雷电反而退走了,城市安静了,天地间只有一种单调而恐怖的
从空中往地面上倒水的声音……
几个小时之后,梨城就变成了水城,大雨却未有停歇的意思。
卢定安穿着雨衣,手里提着一个包裹着白色塑料袋的蛋糕盒子,在这样的大雨
中一个塑料袋怎么能包裹得住蛋糕,纸板盒子变形,蛋糕变成粘糊糊的东西顺着天
上的雨水流进地上的雨水里。很快那蛋糕盒子便被雨水浇成了烂团,卢定安却没有
意识到地仍旧提在手上,他顶着雨艰难地走进巷子,其实就是趟进一条条曲曲弯弯
的小河,眼前的棚户,如同一片倒伏在大水里的庄稼地。雨注在屋顶上激起团团水
气,像着火后升腾而起的白烟。他愣愣地站在没膝深的雨水里,感到自己是如此的
微不足道和软弱无能……
8
同福庄并非没有好一点的房子,在北头临街有两间高大敞亮的青砖瓦房,如鹤
立鸡群般挺立于风雨之中。但也因年久失修,上面漏雨,下面渗水,房子里除去床
铺和一两件放了太多东西的旧家具没有被水漂起来,其余的小东西都在屋子里的水
面上漂来荡去。房主人是前不久因煤气中毒刚死了老伴的崔娘—那老头儿据说并不
是她的老伴,而是她既不同父又不同母的哥哥——她是母亲带来的女儿,他是继父
原来的儿子。他们并没有结婚,只是住在一起。既然住在一起必然就有故事发生,
他们有两个孩子,第二个儿子叫“傻狗顺”,跟崔娘住在一间屋子里,看上去二十
岁上下,躲在床角一个不漏雨的地方,看着屋外的大雨嘿嘿傻笑,崔娘似乎对屋里
进大水并不惊讶,也早就准备了一套对付大水的办法,自己安安稳稳地坐在一个小
船似的大木盆里,漂浮在水面上,头上戴着一顶草帽,手里紧攥着一个银行的存折,
那存折上有几百块钱是从历年的救济金里省下来的。老人双眼微闭,状似入定,无
动于衷地听着屋外哗哗啦啦的下雨声。她无论活着还是死去,这个世界上都没有什
么事情能让她惊慌失措的了!另一间屋子里住着她的大儿子,大号齐老大,随那老
头的姓,三十多岁,也是半傻半愣的样子,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直勾着眼睛盯着屋
外。老大娶了个农村的瘸媳妇,奇丑无比,坐在床上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们生
了个傻闺女扣子,趴在床边,用小手搅荡着差不多快跟床铺一样高的雨水……既然
说崔娘跟齐老头没有血缘关系,为什么生出的孩子都有毛病呢?据说崔娘年轻的时
候给同福庄煤场的老板当过用人,被老板睡了几年,就生过一个非常伶俐漂亮的孩
子……又是据说,是的,在同福庄有说不完的“据说”。大家都是从外地流落到这
儿来的,同福庄是块福地,收留所有的人,南腔北调融汇了各种各样的口音,谁的
家都有自己的故事,谁也都可以传说别人的故事,每一家的故事就是周围邻居的兴
奋点,“据说”就是同福庄人经久不衰的娱乐内容。
同福庄有许多人就是靠“据说”合理合法地生存下来……
放眼看去,同福庄人在风雨中就干两件事,男人们踩凳子爬梯子,拿着油毡、
塑料布、砖头、铁丝,修补和加固屋顶;妇女们用各式各样的盆从屋内向外舀水。
大哑巴王宝发,顶着大雨站在梯子上正替杨美芬家苫盖房顶,他看得见雨,却听不
见声,神情镇定自若,动作熟练有力。看上去可比贵为市长的卢定安豪壮勇迈多了。
杨美芬的丈夫刘玉厚,是老翻砂工,矽肺病几近晚期,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对眼前
的一切不管不问。屋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搬到了床上,他们有个十几岁的儿子,
帮着妈妈向屋外淘水。大哑巴是瓦工,早帮着杨美芬把门槛垒得特别高,苦的是从
房子的后面往屋里灌水,尽管她们母子拿着钢精盆拼了命地向外淘,屋里屋外的水
位仍然差不了多少。
旁边紧挨着的就是大哑巴哥俩的家,房间很小,却还搭了一个小阁楼,下面一
层,人坐上去可以挺直了身子,上面一层就只能爬上去睡觉,坐起来则需要低着头。
哥俩手巧,也算是“楼上楼下”了,而且把小屋子弄得很结实,上面不漏雨,下面
不渗水。大哑巴的弟弟王宝光,长脸淡眉,长得文文静静,外号叫“老蔫儿”,坐
在下铺上正翻看一本相册,那里面有许多他和女友黄丽金的照片,下雨天沉浸在恋
情里,倒不失为一种很浪漫的排遣……
梨城并不是都像同福庄,下雨也可以成为一种风景,提供一种便利。在河口区
一家并不起眼的医院里,却有一间特殊豪华的病房,杜华正身着华丽的睡袍,半躺
半倚在可以摇起来的一张按摩床上,康复科漂亮的女医生何月琴正为其按摩足部。
他不错眼珠地盯着女医生的脸,女医生也含笑看着他,这种天气,又是下班以后了,
连急诊部里都没有人,外面的大雨反而给舒适的病房里制造了一种特殊的静谧和惬
意,杜华正非常轻松:“月琴,劲儿再大点……好、好……哎哟——把我骨头都捏
酥了!”“你的骨头还用捏吗?早就酥了。”“行喽,别拿我找乐儿了。人家这时
候都泡在山珍海味里,轻歌曼舞,拥红揽翠,洗药浴玩儿三陪,你看我过的是什么
日子?白天工作,业余时间看病。”“你有什么病?不就是一身痒痒肉嘛!”“痒
痒也是病,不然你这专治痒痒的医生怎么拿钱?”“讨厌!”女医生脸红了,“就
是你会享受,全市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有这样的条件了,知道你刚才输的营养液
多少钱一瓶吗?恐怕雇五个三陪小姐都用不了。又卫生,又安全,神不知,鬼不觉,
你还好意思得便宜卖乖。”“这不都得感谢你嘛!”
女医生说着手上又加了劲儿,杜华正也跟着虚张声势地叫唤起来:“哎哟,你
温柔一点好不好?我的脚不用按摩了,你顺着大腿往上摸,我想叫你摸摸小肚子。”
他一按开关,按摩床自动放平了,“我看过一本书,说男人的大腿根一带有个穴位,
杭州有位年轻的护士给八十多岁的老人家按摩,三下五除二就能把老人家的圣器给
搞硬了,你知道那个穴位吗?”“怎么,刚吃完又饿了?”“我只是问你知不知道
那个穴位?”“只要是由年轻的护士小姐按摩,你浑身都是那样的穴位!”医生在
说着笑话的同时,双手已经摸到了杜华正的大腿根……杜华正惊呼:“哦呀,真灵
呵!”他坐起身一把抱住何月琴。恰在此时此刻电话铃响了,杜华正松开手去掏手
机:“都怪你,一看见你就没有魂儿了,连手机都忘了关啦。”他拿起手机:“喂,
哪位?哦。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