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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部分

平凡的世界 (卷一)-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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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秋风以后,再经过寒露、霜降、立冬几个节令,黄土高原就渐渐变成了另一个世界。

    庄稼早已经收割完毕。茫茫旷野,草木凋零,山寒水瘦;那丰茂碧绿的夏天和五彩斑斓
的秋天似乎成了遥远的过去。荒寞的大地将要躺在雪白的大氅下,闭住眼回忆自己流逝的日
月。

    大地是不会衰老的,冬天只是它的一个宁静的梦;它将会在温暖的春风中也醒过去,使
自己再一次年轻!睡吧,亲爱的大地,我们疲劳过渡的父亲……但是,双水村的这块土地,
任何时候都不会安宁下来。一进入冬季,这里反而更加充满了激荡的气氛。

    现在,田福堂从夏末开始筹划的拦截哭咽河的宏大工程,已经紧张地进入了实施阶段。

    福堂亲自从县上请来的有关方面的工程专家,早在初秋就选好了炸山和拦坝的具体地
址;并且绘好了图纸。这期间,已经恢复了一些元气的孙玉亭,组织人力卖掉了大队几万斤
储备高粱;又用这钱买回了几千斤炸药。

    与此同时,金家湾北头为搬迁户修建的新窑洞也在不久前全部完工了。在大队领导的参
与下,金俊武两兄弟、金光亮三兄弟、都一起去验收了自己的新居。除过金俊武兄弟提出一
些细节问题外,他们基本上都通过并接受了。现在,只要这几家人一搬迁,就准备立即炸
山。

    几天以后,搬迁的最后期限终于来临了。

    对于搬迁的几家人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动感情的日子。是啊,离开自己住惯了的老地
方,心里的确不是个滋味。他们大部分人从出生到现在,一直生活在这块风水宝地上,对这
个小山嘴满怀着亲切的感情。这窑洞,这院子,每一个角落,每一块石头和土圪塔,都是他
们生活的一个有机部分。失掉这些东西,多少日子他们都会感到心中空落落的,对于一个普
通农民来说,家庭院落就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世界。和如此依恋的天地告别,那痛苦是外
人所不能全部理解的。临近搬家的前几天,在县城工作的金光明就回到了家里。他带回一架
照相机,给自家和光亮、光辉两家人,在即将化为乌有的故居前分别留了影。这家人因为成
份不好,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老老少少都装出没有什么的样子。但是,晚上关住门后,
当孩子进入梦乡,大人们就忍不住坐在灯下相对而泣。

    金俊文和金俊武两家人,在这个时候则无法控制他们的感情。接二连三的灾难给这个大
家庭蒙上了一层阴郁的色调;就连生性爱耍笑的俊文的妻子张桂兰,也失去了往日的活泼,
经常冷着面孔对左邻右舍说话。搬家的日子来临后,这家人如同去年给俊斌办丧事一样悲
痛。

    但俊斌的媳妇王彩娥是个例外。她对搬迁新居反倒表现出无比的高兴。她厌烦现在这三
孔窑洞。这里曾经因为她和孙玉亭的关系,爆发过震惊石圪节公社的武斗事件。另外,她常
在梦中看见死去的俊斌在这院子和窑洞里走来走去,吓得她半夜出一身冷汗,不得不点亮灯
坐到天明。她庆幸这该死的地方,将要在“轰隆”一声爆炸中消失得无踪无影了!

    这些日子以来,这家的主事人金俊武元气大伤,两只火耿耿的铜铃大眼,已经失去了一
些挑战的意味。他把这一切都归结为命运,因此不再徒劳无益地去消耗自己的精力了。但他
在内心只承认自己屈从的是命运,而不是屈从田福堂和孙玉亭。他相信总有一天,命运也会
把报应之剑高悬于现在得意忘形之徒的头上。搬家的这一天,村里和这两大家关系融洽的人
家都来相帮了。哭咽河东岸从南到北的那条小路上,来回穿梭着搬运东西的人们。帮忙的人
都是搬运那些笨重的东西——碾子,磨,水瓮,炕拦石,锅,锅台……娇贵和值钱一些的东
西都是自家人搬运。

    在同一个时间里,队里抽调的一些劳力,正在庙坪山和神仙山对称的两边,开挖安放炸
药的山洞。哭咽河两岸又一次处于激战前的骚乱中。

    这时候,在金俊文家里,突然传来一片痛哭之声。正在搬家和开挖山洞的许多人,不知
这两年多事的金家又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向金俊文家的院子涌来。

    在金俊文被搬迁的七零八乱的家里,俊文和他的一家人都在哭鼻子。俊武的爱人和两个
孩子也都挤在这里哭成了一堆。男人们低声呜咽、女人们放声长嚎。所有哭啼的人都围在炕
边的脚地上。土炕的席片上坐着金俊文的老母亲。快八十岁的老太太一边用瘦手拍着炕席
片,一边咧开没牙的嘴巴哭得死去活来。现在,已故金先生的遗孀已经流干了眼泪,只是痛
不欲生地喊叫着,喃喃地念叨着:“我不走呀!我就住这窑里死呀!叫他们来把我活埋在这
窑里……正是因为老太太这撕心裂胆的痛哭,才把金俊文一家人都惹哭了。其实,家里所有
的人都早想哭了,但硬忍着。当金老太太拒绝孙子金富背她到新居,继而放开声痛哭以后,
这家人就再也忍不住了,跟着老人一齐哭开了。

    金俊武终究是个硬汉。他不哭,也不去拒挡家人们哭。他黑丧着脸,一声不吭,在自己
家里收拾东西。

    金家户族里一些有威望的长者和妇女,先后进了金俊文家的窑洞,开始七嘴八舌劝导这
家人不要哭了。他们指出,乔迁新居是一件吉利事,在这样的日子里哭鼻流水很不适当。金
俊文父子三个于是就不哭了;接着,张桂兰和俊武的媳妇也先后停止了哭声。但俊武两个年
幼的孩子继续在炕上和奶奶一起哭个不停。俊文他妈是金家族里的老寿星,又稍识文理,她
不会接受晚辈们浅薄而世俗的劝导,只管哭她的。她一边哭,一边一次又一次声明:家里的
其他人愿往什么地方搬哩,反正她不走!她死也要死在这窑洞里!

    宽容的读者,你们想想,对于这老太太来说,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她丈夫留下
的这地方值得她留恋?她住在这窑洞里,就会温暖地回忆起已故的先生;回忆起当年她和丈
夫在这里度过的那些美妙的时光。如果离开这些回忆,让她怎样再活下去呢?因此在她看
来,迁居到另外的地方,还不如让她去金家祖坟那里和金先生合葬在一起!下午时分,搬迁
的几家人都已经把所有的东西搬运光了,现在马上要动手拆门窗。但是金家的人做不通金老
太太的工作。老人家仍然坐在金俊文家土炕的光席片上,死活不离开这个家。

    没有办法!金俊武只好打发金强去报告大队副书记金俊山,看大队领导怎么办呀。在金
俊武看来,这里的家无论怎样都已经完蛋了,能劝说母亲起身也就算了。但老母亲宁死不
屈,他也没办法。让大队领导去做工作吧!给他们出个难题也好!反正这是个快八十岁的老
人,他们总不敢动武吧?如果他母亲有个三长两短,那也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金俊山听说这事后,想来想去自己也没办法——连儿子们都劝说不下这位老祖宗,他是
两旁世人,怎么可能做通工作呢?

    他只好又去找田福堂,看他怎办呀。

    田福堂已经把夏末那一场动乱早已抛在了脑后。他现在正情绪高涨地准备创造惊世骇
俗、震动四方的业绩。

    他听俊山江报了俊武家的情况后,心里倒有点着急起来——他没想到事当临头却又横生
出这么一个障碍!

    这件事的确令人头疼。俊武他妈已年近八十,又是当年前后村庄有名望的金先生的遗
孀,除过劝说和开导老太太挪窝,其它办法显然都不是办法。可眼看一切方面都准备好了,
仅仅因为这么一个老人就把一河活水堵塞,怎么行呢?

    他一时也没有个好主意,就让金俊山先去做点工作,说让他自己想一想再说;他告诉金
俊山,他一会就过金家湾来。

    金俊山走后,福堂本来想把玉亭叫来商量一下。但他又很快想到,玉亭因为和彩娥的事
件,谈起这家人如同谈起老虎一样惊慌,恐怕给他出不了主意。于是他只好一个人在家里仔
细盘算怎样处理这件事。

    许多办法都想过了,田福堂觉得都不合适。只有一点是明确的:不能硬来。

    好办法急忙想不出来,可时间又不能再拖了。按计划,明天放置炸药,后天就准备炸
山;因此,这家人无论如何今天要腾开这块“风水宝地”。

    尽管没想出什么周全办法,他也得动身去金家湾那里。既然要去,田福堂就似乎知道自
己应该怎样去做。既使没什么把握说通老太太,他也得去试一试——不行了再说!

    当田福堂走进金俊文家里后,情况依然如故。俊文父子和俊武现在都到新居忙去了,只
留下两个儿媳妇守在哭啼的婆婆身边。金俊山已经不在这里——显然他的说服工作以失败而
告终了。

    田福堂刚进了窑洞,金老太太就恼怒地用瘦手抓起了炕上的拐杖,准备驱赶新来的说
客。两个儿媳妇慌忙上前劝拒婆婆。不料,田福堂却拨开桂兰和俊武媳妇,不慌不忙上了土
炕,凑到了金老太太的身边。他双膝一下跪倒在炕上,说:“干妈,你就打我吧!我知道你
老人家心里有气。你就痛痛快快打我几下,也许心里的气就能消一消。干妈!我知道你老人
家的难过哩……。”

    金老太太举起的拐杖停在了半空中。

    给人下跪,这是对人至高无上的尊敬。老太太是知书达理的金先生的夫人,农村的礼教
家规她比谁都看重。她虽然年近八十,脑瓜并不糊涂。她闹着不搬家,也并不是专意耍赖,
而的确因痛苦使她已经不能自己——一个深明大义的人设身处地想一想,老太太为此大动感
情也是人之常情。但一当有人为消她心头之怒之愤之怨之痛之时,给她双膝跪在面前,老太
太就立刻明白她再不能以粗俗的乡妇之举,来对待别人对她所致的最高形式的敬意了!

    老太太把拐杖无力地撇在一边,颤动着没牙而干瘪的嘴巴,扭过头沉默了下来。

    双膝跪倒的田福堂仍然跪着。他现在立刻又接上刚才的话碴,语调诚恳地说:“干妈!
我知道你老人家不愿离开这地方。这地方是我干大当年用血汗修建起来的;对你老人家来
说,就是搬到天堂里也不如住在这老地方好。可是,你老人家也知道,这地方要建个大坝,
没办法为你老人家保存住这院子了。

    “你老人家知道,队里打这坝,是为全双水村的人民谋福哩。记得我干大在世的时候,
就常教育我们这些后人,要为众乡亲谋福。干大一生一世,为乡邻村舍谋了多少福啊!东拉
河一道川里上了年纪的人,至今提起金先生,哪个不说先生的好话?记得小时候我们穷人家
娃娃上不起学堂,金先生就一分钱不收,义务办冬学,教我们念书识字;现在想起来都感动
的叫人眼热哩……“现在,我们在哭咽河炸山打坝,正是象金先生当年教育我们的,为众乡
亲谋福哩!你老人家因为气在心头,动了悲伤,后人们完全能体谅来你老人家的心情儿。我
知道哩!你老人家知书达理,双水村头一个开通老人!一旦你老人家消了气,就会顾全大世
事,为全村人的幸福而着想……干妈!我作为一村之主,因为大家的事而惹你老人家伤心,
实在是不孝不敬!现在我跪在你面前,向你老人家道歉道安……”

    桂兰和俊武媳妇看见一把年纪的书记屈尊跪在婆婆面前,有点不好意思,都劝说田福堂
不必这样。精明人金俊武的媳妇也很精明,赶快给书记倒了一杯开水。

    金老太太也渐渐恢复了一些正常。她让田福堂不要这样了;说他的话都在理上;她虽然
年纪大了,但还没到麻糜不分的程度。

    田福堂在一番出色的演说之后,也有点疲倦感。他于是就顺势下了炕,喝了几口俊武媳
妇递上的开水,就准备走了。临走之前,他又关怀地对金家的两个媳妇大声安顿,让她们不
要逼迫金老太太;干妈什么时候想通了,再让老人家起身。

    说完这些话后,田福堂又劝慰了一会金老太太,就告辞了这家人,满有把握地回田家圪
崂去了。

    临近吃晚饭的时候,俊文他妈妈终于让孙子金富背着,搬到了金家湾北头的新居里……
这一天刚吃过早饭,双水村就陷入了一种激动和不安的气氛中。

    哭咽河两岸马上就要开始炸山了!人们匆忙地丢下饭碗,跑出了自己的家门,似乎要经
历一生中一次非凡的事件。哭咽河的沟道已经封锁了。除过孙玉亭带领的爆破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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