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卷一)-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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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有一天,他来的时候,竟然当着她二妈的面,拿出在省城买来的一件红线衣,对
她说:“我碰上这么件衣服,觉得你穿上肯定合适,就给你捎着买来了。这是上海新出的一
种线衣。哈呀,你不知道,买的时候,众人都抢,我插了一回队,还和一个人吵了一架,好
不容易才买到了手……”
她有点生气了,说:“我不喜欢穿红颜色的衣服!”李向前手里举着那件来之不易的红
线衣,感到十分尴尬。她二妈赶紧圆场说:“啊呀,你这娃娃!人家向前好心买了这衣服,
你应该谢谢人家!再说,你怎不爱穿红颜色?你的毛衣不就是红颜色的吗?”
她的脸也成红颜色了。为了不让二妈难堪,她只好问向前:“多少钱?”
“钱什么哩……”向前吞吞吐吐地说。
“你受了这么大的麻烦,怎能连钱也不要哩!”她心里感到很不舒服。
“五……就五元钱!”向前只好说。
“不会是个整数吧?”
“零头我忘了……”
“你再想一想!”
“五元……噢,五元四角六……”
她二妈正要给向前取钱,她已经从自己的衣袋里把钱掏出,给了他。
从此以后,当她发现向前一来她二妈家,她就赶忙找个借口躲开,到学校里去了。
但事情并没有因为她的躲避就完结了。那一天下午,二妈从医院里回来,给了她一张电
影票,说是他们医院发的,她晚上要做个手术,不能去了,让她去看。
她问:“什么电影?”
“听说是《南征北战》。”她二妈说。
“这电影我以前看过了。”她不太想去。
“听说这是江青让重新拍的,你再去看一看嘛!”她二妈劝她说。
她于是吃完晚饭后,就到街上的电影院去看新拍的《南征北战》。
她进了电影院,找到自己的座位,脸突然“呼”地一阵发烫。她看见李向前正紧挨着她
的座位坐着。他早已热情而紧张地站起来,招呼她入座。她没有犹豫,转过身就往外走……
过了几天,她二妈找她谈了一次,把问题直接了当说明了。她二妈告诉她,向前的母亲
托她转告,说向前看上她了,希望她能成为他们家的媳妇。
她二妈劝她说:“你也不小了,在二妈家住了好多年,我和你二爸就当自己的孩子一样
看待你。你如今在城里参加了工作,婚姻的事我们不操心也不行。你爸好几次给我和你二爸
安顿,让我们在城里给你瞅个人家。你二爸忙,顾不了这种事,我就要多操点心。现在向前
家主动提出了这事,我倒挺高兴。你李叔叔和向前妈,都是县上有名望的人,家庭条件那就
更不用说了。向前的职业也好。你不听人家说,在咱们山区,方向盘一转,给个县长也不
换!”
她二妈一将事情说明,润叶就真正陷入到苦恼中去了。说心里话,要让她把自己的一生
交给李向前,她坚决不能同意。她反感李向前:浮浅,粗糙,长得又不帅,在外面吃喝得肥
肥胖胖,已经不象个青年人的样子了。但她又不能一下子就伤了二妈的面子,因为二妈不是
她妈。更何况,她又在人家门上吃了多年饭,人家还给她找了工作……她后来只好对她二妈
说:“我一直没考虑这种事……”“那你考虑好了再说!你不妨和向前多接触一下,不要老
躲他!”她二妈又劝她说。
真的,润叶尽管已经长到了二十二岁,但的确还没有考虑自己的婚姻问题。但现在由于
这件事的出现,她才明白地意识到,她已经到了一个微妙的年龄。是的,人一辈子也许谁也
不能回避这件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想不到这样一种人所难以逃脱的法则,这样快就
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一旦她考虑这件事的时候,她的眼前就立即浮现出了孙少安的身影,而且自然得连她自
己都吃了一惊。是的,如果一生非要和一个男人在一块过日子的话,她第一个就想到了少
安。她和他在不懂得害羞的年龄就在一块了。他对她来说,就象自己家里的人一样习惯和亲
切。她以前当然没有认真想过少安就是她以后的爱人。因为迄今为止,她从根本上还没有考
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现在,当生活已经把这问题给她提出来以后,她就非常自然地想到她
的男人就应该是孙少安了。
在她这样的年龄,一旦内心真正产生了爱情的骚动,平静的内心世界和有规律的生活就
一去不复返了。很快,她无论是走路、吃饭、工作,面前总是站着个孙少安:高挺的身材,
黝黑而光洁的脸庞,直直的鼻梁,两条壮实而修长的腿……而且她开始一幕一幕地从小到大
回忆他们之间共同经历的一切。这回忆有时使她发笑;有时使她扑在床上痛哭流涕;有时又
使她既发笑也流泪……唉,晚上再也不会躺下看两页书就睡着了!她半夜半夜地翻来覆去合
不住眼,一次次拉开电灯,又一次次把电灯拉灭。寒冬腊月,她在被窝里却感到发热,将被
子蹬在一边,把两条发烫的腿放在外面凉一凉……可是,她怎样才能给少安说这事呢?难道
这死家伙就从来一点也想不到?唉,他们后来见面也少多了……过了一段日子,田润叶才想
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少安现在是农民,而她已经算是吃一碗公家饭了。
可这又算什么呢?古时候,还有皇帝的女儿看上平民老百姓的哩!她们宁愿为了爱情不
享受皇宫的荣华富贵,而跟着所爱的人去受一辈子苦。他们双水村的神仙山,传说就是天上
玉皇大帝的女儿,为了人间的爱情而变成的。天上的神仙都可以用死来殉情,何况凡人田润
叶只是个小学教师罢了。
她想她要是和少安结婚了,干脆就回双水村教书去……她白天黑夜想她和少安的事,已
经到了神情恍惚,不思饮食的地步,而且对班上的学生也失去了她惯有的耐心,动不动就训
他们,工作上也接二连三出差错。因为她二爸的关系,学校领导看来不好批评她,但她自己
已经觉得有点不象话了。
她决定马上和少安谈一次。
她不想回村里找少安。村里人都认识,两个人不好多接触;再说少安常出山劳动,也没
机会。晚上更不行。农村不象城里,两个男女晚上呆在一块说话,闲言碎语不光双水村,整
个石圪节公社都会传得风一股雨一股。
最好是少安到城里来!这里人生,并且男女在一块是惯常的,不会引起别人的飞短流
长……当她听她弟润生说,少安的弟弟少平也来上高中的时候,她就很快想到让少平给他哥
捎个话。于是她就到中学找了一趟少平。她看见少平和他哥长得一模一样,心里对这孩子也
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心疼。她看见他穿得破破烂烂,感到非常难过。她想起当年少安上学
时,也就穿这样的破衣服。她立刻把自己省下的五十斤粮票都给了少平,还把她这个月剩下
的全部工资也给他了……现在,田润叶坐在炉灶前,还是没有动筷子。
她不想吃饭。她想着少安。她焦急地等待着他来。已经两天过去了,他还没有来!少平
明明给她说,他答应这两天就来。可“这两天”已经过去了,他为什么还不来?少安!少
安!她在心里不断地呼叫着他的名字……润叶这两天没有回二爸家吃饭去。晚上她也睡在学
校的宿舍里。她怕万一少安来了找不见她——她捎话让他直接到学校来找她……
这两天,她坐在学校的宿舍里,只要门外有脚步声,她的心就一阵狂跳。有两次她听见
有人敲门,就赶快迎到门口,原来是她们学校的女老师叫她去参加政治学习,让她败兴极
了。
她现在把衣服也换转了,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制服罩衣,看起来朴素多了。她知道
少安没有一身象样的衣服,她的衣服要叫他看起来不拘束才行。她还让与她关系要好的一个
女老师,把她的两根漂亮的辫子剪成了短帽盖,只用一根绿毛线扎了一绺头发,看起来既朴
实又显得成熟了一些,这使她很满意。所有这些精心的准备都是为了那个人——可他现在还
迟迟不到!
她伸出手,摸了摸她面前的饭碗。碗在火边烤着,还很烫手。她又摸了摸放在碗筷上面
的玉米面馍,已经冰凉了。她想,不吃饭也不行,总得凑合着吃一点。
她刚端起碗,就听见有人敲她的门。她一把将碗撂在炉灶上,也不管闪手撒了一炉灶
菜,就跑过去开门。还没等她把门打开,她妹妹晓霞就咯咯地笑着闯进来了。润叶心一凉,
说:“死女子!象个土匪!”
晓霞毛衣外面披个衫子,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看了看撒了一炉台的土豆块,说:“啊
呀,姐,你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了,不回家吃饭,在这里赌气吃这种烂菜?”
润叶拿过扫帚,把倒在炉台上的土豆块扫在铁簸箕里,说:“这几天学校事多,我不得
回去。家里没什么事吧?”“你不记得了?今天是我外爷的生日,六十五大寿,不摆一桌还
行?我妈让我来叫你快回去吃饭。幸亏我赶来了,要不你把这碗土豆块早吃光了。快走
吧!”晓霞催她说。
润叶想:徐大爷过生日,是个吉庆事,她不回去对老人不尊重。
她只好把自己的门一锁,跟晓霞回她二妈家去了。
第十三章
田福军和他爱人徐爱云正在厨房里忙着炒菜。因为老丈人过生日,福军今天破例亲自下
厨房执起了炒瓢。
徐国强老汉就爱云一个女儿,以前福军和爱云又一直在外地工作,这几年回到本县,他
们要弥补以前的不足,因此对老人格外体贴。老汉前几年刚退休,接着老伴也病故了,女儿
女婿就劝老人搬到了他们家。
老岳父是个老粗干部,识字不多,一旦不工作,闲得很寂寞。他不读书,也不看报,整
天没事,就在院子的那个花坛里修修整整。也不正经务什么花,种一点牵牛花和能染指甲的
那种小红花。花坛里大部分种的是庄稼。地块虽小,样数倒不少。几棵玉米,几棵红薯和土
豆,还栽几棵辣椒和茄子。玉米旁边带着豆角,花坛转边还种了一圈南瓜。一年四季,这花
坛里倒也另有一番情趣。夏秋之间,南瓜蔓子扯得满院子都是,绊得人都走不利索,田福军
有时下班回来,看见这番景象,都忍不住想笑。
老丈人每年的生日,在田福军家里就是一件大事。老人年纪大了,又很孤单,一家人借
此专为他热闹一番,老汉心里也高兴。田福军常忙得顾不上吃饭,更不用说做饭了,平时不
是他爱人做,就是他侄女润叶做。但老丈人过生日的菜,他年年都要亲自上手。他过去学着
做过几样菜,还比较拿手,另一方面,也表示了他对丈人生日的重视。
他现在腰里束着他爱人的围裙,正忙着拌凉菜。徐爱云在案子上给他备炒菜的材料,看
丈夫这模样忍不住抿嘴微笑。他一边拌菜,一边不时问爱云某种调料搁在什么地方。爱云就
转身给他指点,或者干脆停了手中的活,亲自给他拿在跟前。
他俩在厨房忙着,徐国强老汉一个人坐在窑里的热炕头上,一边抽烟斗,一边用一只手
悠闲地抚摸着身边的一只老黑猫。这只猫全身皮毛象黑缎子一样光滑,两只金黄的眼睛闪闪
发光。它和徐国强形影不离,晚上也在一个被窝里睡。老汉今天过生日,把胡子刮得干干净
净,身上也换了女儿给他新做的衣服,自满地坐在炕头上,一脸的福相。家里现在只有这三
个大人。晓霞到城关小学叫她姐去了。田福军的大儿子晓晨在西北大学上学,已经收假走
了。只是一会还要来个客人。这人就是向前他爸李登云。登云过去一直是徐国强的老下级,
是老汉一手提拔起来的,因此李主任一直对徐老很尊敬。自从老汉退休后,每年过生日他都
要来祝寿。今天上午县常委会完了以后,登云就给田福军说,他今天中午一定到他家里看望
老首长。
田福军和李登云过去虽然早就认识,但基本没在一块工作过。登云一直在这县上工作。
田福军以前大部分时间都在地委,只是一九七○年从“牛棚”里出来以后,在另外一个县下
放劳动了半年,才分配回本县当了副主任——这算来也快满五年了。他现在是县上的二把
手,登云排在他后面。
这四年多来,他和登云的关系有点微妙。在许多问题的看法上,福军和一把手冯世宽有
分歧,登云明显地支持世宽。只是由于和他老岳父的关系,才不象世宽和他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