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谁在线 作者:向楠-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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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身就进去了。
这间寺院曾经遭遇过一场大火,被毁得只剩下一个大殿。我走进去的时候,有个老师太正在大殿里照顾香火。我照直过去就跪倒在了老师太面前,当时觉得像见到了亲人似的,心里特别委屈,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说:“老师太,您收我做徒弟吧。”那老师太不知什么原因,就很和蔼地问:“为什么这么想?”当时我骗了她,我说:“我父亲死了,母亲改嫁了,我没地方住了,就想出家。”老师太看我不停地流眼泪,哭得很厉害,怕我想不开,就带我去见主持。主持一看我那样子,也确实很担心我,就答应我留下了。
不过,我当时并没有马上剃头。因为寺庙里经常会来一些遇到麻烦事一时想不开的人,他们过后想开了又要回家。寺庙里收留了这样的人都会有一段时间来观察,所以我既没有剃头,也没有拜师,只是在寺庙里做一个静修的人,一个月大概是一百来块钱工资。
说是静修,但当时正好国家落实宗教政策,各个寺庙都在恢复中,这间寺庙里也正好需要人手,所以我每天实际上要做很多杂事。寺内有20多名僧尼注1,我与众僧尼一样,晨起诵经,白天搬砖运瓦,入夜打坐参禅,一晃就过去了半年。这半年里,每天除了做杂事,我所有的时间全部潜心于佛学。从最开始的《静土入门》到《禅门日诵》,最后到一些相当深入的佛学经书,如《大方广佛华严经》、《妙法莲华经》等等,几乎所有的佛学名篇我都会去看,而且我师父说我悟性特别好,那些讲义我一看就能看懂。好多人说,佛经里边好多字都很难认,可是我都能懂。可能是因为我母亲喜欢看那些繁体字小说,所以繁体字我从小基本上跟着她都认识了。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寺庙应该是那种清静之地,出家人也理当无欲无求才对。但是,真正进去之后才发现远非如此。现在的寺庙跟以前那种寺庙的生活完全是两回事。包括每个出家人进入寺庙的心态也不一样,并不完全说是因为信佛才会去。以前人们可能是因为信教才出家的,现在却是各种各样的状况,有些是受了打击或者受了挫折才会出家的。这些人在进入寺庙后,并非每一个人都能深切地去理解佛教真正的教义,而是如同在俗世中一样存在着各种名利心。寺庙里等级分明,主持和管理财务的人工资都不同,就连拜师也能够看出等级差别。比如你是拜的主持为师,那么你在寺庙里的权力都会比别人大。里边也跟社会上一样存在着勾心斗角的矛盾。
说出来都是痛(3)
不过,我接触佛经以后,还是学到很多知识。人们好像觉得是万念俱灰才会到寺庙里去,我当初也是抱着这种想法进入寺庙的,但事实上,佛教真正的教义,是告诉人把遇到的所有不开心的事情,烦恼的事情换成另外一个角度去想:原来我经历这种痛苦会给我带来另一方面的快乐。为此我能够很快地调整了自己绝望悲观的心情,在那里一下子待了半年。
但是,我那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知道,我的苦难才只是刚刚开了头。
我在这间寺庙待到半年的时候,认识了一位来寺里挂单注2的大姐。按照我们的规矩,我叫她“师兄”。她在江西的一个小庙出家,是回家乡来看望母亲的。我们好像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挺谈得来的。她听了我对佛教的一些理解后,觉得我跟其他的人想法不同,就劝我跟她走。她说:“你如果真的想修持,想达到那种境界,你就跟我走。”我听了她的话,告别了收留我半年的寺庙,跟着她到了江西的一个小庙里。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跟佛真的有缘,当我见到师兄的那位师父时,他第一眼看到我就说:“你有慧根,你很好。”结果,我就这么留下了。第一天到,第二天师父就给我剃头落发了。好像是从那天起,我才真的是下定了决心潜心修行。师父也特别器重我,而且他还给我起了一个法号,对,就是我现在用来作网名的这个。师父希望我能够认真修行,做一个弘扬佛法的人,为振兴佛教而努力,还有意将来把他的衣钵传给我。
我没想到,师父对我的看重引起了师兄的不满。刚才我说过,出家人也会有种种凡夫俗子的心理,她开始在我面前讲师父的一些坏话。我虽然年轻,但是对于人情世故也是懂的,我知道自己如果再在这里待下去可能会影响到师父与师兄的关系。于是,我向师父提出去受戒。所谓的“受戒”就是正式成为僧人的一种仪式,相当于毕业考试,受具足戒拿到戒碟方算正式出家。你看过电影里给出家人在头顶上烫疤吧?那个过程也叫受戒,就好比是上完学拿到了大学文凭。1978年国家落实宗教政策后,不允许烫疤。不过也还有一部分人自己主动去燃香。你看我胳膊上也有,我是把我的法号烫在上边的。我头上也有,只是现在长了头发看不到了。因此,我跟师父说的受戒就是要去参加考试,学习戒律,这种过程一般要十天半个月的时间。
师父并不知道我内心的真实想法,就同意我去受戒。当时正好是安徽的九华山开戒,全国各地成百上千的僧众们都会到那里去集中受戒,师父就让我去九华山。
受戒是一件特别隆重又感觉很神圣的事情。每天要学习“三坛大戒”:优婆塞、优婆夷,指在家男女信众,只受五戒,这是第一坛;第二坛,沙弥,就是新出家的人学习的规矩;第三坛,具足戒,是比丘、比丘尼,也就是常说的和尚、尼姑所学的戒律,一共有上千条戒律,包括吃饭、上厕所,都要按戒律进行,麻烦多了,包括洗碗之类的事都要念咒。不过到现在我已经还俗多年,1000多条戒律大概一条都没能守住,
受完戒后,我离开九华山去了浙江。
我去的这间寺庙在靠近金华的一个小县城里。那里的风景特别美,有山有水,按照民间的通俗说法,是很适合修炼的地方。那里的主持是我在戒坛受戒时认识的一个师父,但他同时也在广东一家寺庙任主持,平时不常在那里。我到那里时,寺里只有一个当家师和一位年纪比较大的师父,都是男的,另外有几位在家修行的女居士。我去了以后,因为我年轻,嗓子比较好,诵经时中气比较足,所以很快就把寺庙里的日常佛事都接了下来,朝暮两次的诵经都由我来承担。前来帮助修建寺庙的那些居士们就特别相信我。
时隔不久,正好是“九九登高节”,这个小城里举办老人节,很多老人就来到山上搞活动,举行书法比赛什么的。电视台在现场采访,无意间捕捉了我的一个镜头。这座山在当地挺有名的,小城的人们周末会去那儿登山。当那个镜头捕捉到我以后,就引起了一些年轻人的好奇,很多人总要来问我:年纪轻轻的出家到底为什么?是不是看破红尘?每次有人这样问,我都是很平淡地用一句话告诉人家:“红尘是看不破的。”
是的,都说出家人可以看破红尘,但是我却始终觉得红尘是看不破的。也许正因为我无法看破红尘吧,所以发生了一件至今令我无法忘怀的事情。
我在那里修行到大概两三个月的时间吧,寺庙里的佛像要开光。佛像开光是很大的仪式,原本是要等方丈回来才能做的。但是当家师就做了主,没等方丈回来就把这个仪式给做了。整个仪式包括准备,前后用了3天时间。我做得很辛苦,因为诵经全部由我来做的。这件事在当地产生很大影响,也让居士们更加信任我。事后我还写了一篇文章在北京的《法音》杂志,是中国最早的佛教杂志上发表了。
方丈是在广东看到报道才知道开光仪式已经举行,因此马上就从广东赶了回来。
方丈随身带回来3个人,2个和尚,1个小尼姑。其中有个和尚叫传生,比我大2岁,那会儿也就20岁。他的相貌用现在话说就是特别帅的那种,双眸深邃,身材挺拔,出家人普普通通灰色的僧衣穿在他身上,显得那么飘逸脱俗。他人很聪明,方丈之所以带他来,就是因为他在广东时佛事做得特别好。所以他来了以后,我跟他在佛事上配合得特别默契。时间长了,我发现我对他有了一种跟别人不一样的感觉,像是情窦初开的那种,毕竟人非圣贤。慢慢地我也感觉到了他对我的这种情感。
说出来都是痛(4)
寺院东侧有一个很美的山崖,可以欣赏日出。以前我常常会一个人做完了晨间的佛事,就到那里看日出。但是,自从传生来了,那个山崖上就有了两个人的身影。
其实在那种环境里,我们不可能有什么事情发生,甚至也不可能说出一句表达爱意的话。我们的交流全部是用眼神来完成的。而且我们之间好像也不用说什么,一个眼神就知道了对方的意思。
但是,我们的眼神也被别人捕捉到了,于是,有人告状到方丈那里。方丈很生气,把我叫进方丈间责备我。他说:“你身为出家人,应该注意自己的形象,要仪态庄重,怎么可以对男女之事有非份之想?”我平时一向对人态度和蔼,对师父更是必恭必敬,我的处世原则就是人非我不非,我非自有过。但是那天我第一次顶撞了师父。我说:“尽管我知道我可能在思想上有一些越过了出家人的范畴,但是我自认为行为上没有出轨。”的确,尽管我和传生彼此之间有那种感觉,但是我们始终没有越轨,我们甚至连握手都没有过,每次见面就是双手合什,行出家人的礼。
我坚持不认错,方丈很生气,让我立即签单,意思就是叫我离开。
传生立刻知道了这件事,他知道这是方丈对我们的惩罚,于是他去求方丈让我留下。他说宗莲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赶她走?如果一定让她走,那么我也走。
看见他这样保护我,我又感激,又特别难过。我说:“你们不要争了,我自己签单。”
其实我当时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去。想来想去,还是回到了江西我师父的身边。
师父见到我果然很高兴。但是,我知道自己不会留下来接他的衣钵。师父13岁就出家了,即使在“文化大革命”中都没有还俗,是个虔诚的出家人。我告诉师父我并没有功名心,不想因为衣钵的事引起师兄的误会。师父说我为人太善良,“既然如此,那么我介绍你去上海吧”。他把我推荐给了他师兄。
他的师兄在上海郊区的一个寺庙里做主持,他觉得像我这样对佛学很有悟性的人,师兄一定可以接纳我。
初到上海正好赶上过春节,天气特别冷,我每天待在寺里念经。师伯可能是为了考验我吧,刚开始对我特别不屑的那种态度和眼神。但我始终让自己保持着出家人的礼仪。你知道佛教要求出家人的目光是什么样吗?不允许抬起眼看人,都是低眉平视,仪态端庄。由于我佛事做得好,师伯很快就接纳了我。
大概到上海不到20天的时间,我收到了传生寄给我的信。他是通过我江西的师父找到我的地址的。他的信只有一页纸,满页从头至尾都是一句话:你回来吧。捧着那页纸,我一个人偷偷躲在房间哗啦哗啦地流泪,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经历对一个人的思念。但是,我把这种思念深深地埋藏了起来。既然已经出家,认命吧。如果真的回到他身边,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在一起时,那种感觉只是朦朦胧胧的,但在那一夜,我却满脑子里想着他,无法安静入睡。
令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我又收到了传生的来信,内容和第一封一模一样。还是通篇只写着一句话:你回来吧。
这一次,我心里特别特别难受,我想,无论我和他之间怎么样,我一定要回去。虽然我知道回去可能会面临师父的责难,但是我管不了这些了,毅然拜别师伯回到了浙江。我觉得我必须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传生。
回到浙江那天,正好下着小雨,我沿着上山的小路往寺庙走。远远地,就看到山崖上过去我和传生看日出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传生。他立在雨中,风吹起了他的长袍,很悲凉的样子。那一幕直到今天都刻在我心里,我的脸上湿漉漉的,泪水雨水混在一起。
传生也看到了我,他急匆匆地跑下来,在半路上迎住我,我们俩紧紧拥抱在了一起,温暖传遍了我们全身。那是我跟他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亲密接触。
传生马上带我去见方丈,恳求方丈无论如何让我留下。方丈说,既然你们的感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么你们还俗吧。
那天,我和传生坐在寺庙的屋檐下谈了好久。
我们彼此都很矛盾。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以后的生活。我们都太年轻了,才只不过2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