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第1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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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炮又开始轰鸣,这次炮弹打到了垛口上,把上面的青砖炸飞了半块。望远镜里可以看见藏在垛口后边的蒙古士兵躲避不及被弹片击中,尸体软软地顺着城头滚下来。城头上的蒙古火炮也不示弱,炮弹像乌鸦一样飞过来,几个未及躲闪的士兵当场被打得筋断骨折。
断砖碎石,泥土硝烟,残破的肢体,殷红的血水,多少生命才能绘出如此一卷图画。当人们习惯了炮火轰鸣后,嘈杂的背景反而显得有些宁静,嗡嗡作响的耳鼓里依稀有鸟鸣声伴着晨风透过来,让闻听者的心脏突突跳个不停。
旭日慢慢被硝烟所笼罩,两军之间的空地上,不断有草地被点着,燃成一片火海。黑色的烟雾模糊了双方的视线,炮声嘎然而止。趁着浓烟未散的空挡,双方士兵用尽一切办法冷却发烫的炮管,准备下一轮厮杀的来临。
“把火药和炮弹向后挪,阵前少放一些”!,炮兵师长季沧海命令。攻打北和林是场预料中的硬仗,虽然脱古思帖木儿懒惰到连新都城的名字都不换一个,依然把它叫做和林。建城的工匠们却吸取了古北城被张正武炸成齑粉的教训,想方设法加固了城墙。双层青石中间填三合土筑成的城墙有近七、八尺厚,城中守军可以顺着内城的斜坡不断把碎石包用牛拉上来,被炮弹打出的缺口顷刻间就可以补好。为了减少攻城损失,震北军特地围三阙一,脱古思帖木儿却坚决不肯弃城。城头五十多门改良过的蒙古火炮也给攻城部队带来了很大危胁。震北军的火炮射程比对方远,但对方居高临下的优势刚好弥补了射程的不足。好在蒙古人的炮弹质量不太过关,能炸开的不多,只要不被打个正着,就不用太担心生命。双方的炮弹速度都不高,有经验的老兵根据炮弹的声音和轨迹就可以基本判断出着地点,在炮弹到来之前尽力躲开。
“集中火力,几门炮对付他们一门”,总结了第一回合的教训,季沧海想出了克敌之策。震北军的野炮都装有车轮,几个壮汉抬起火炮的后支架,就可以让火炮挪动位置。相比之下,固定在城头的蒙古火炮则只能老实的挨打。
野火熄灭后,五、六门野战炮彼此靠近,集中火力对准城头一门火炮轰击,几发炮弹出去,对方的火炮被打哑了一门。由火药爆炸引起的一连串响声震得城头上的士兵捂住耳朵,痛苦地蹲下身子,嘴角流下丝丝血迹。
“碰“,城下有一门火炮被击敌人的炮弹击中中,支离破碎地歪在草地上。接连几声爆炸止后,支放火炮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大坑,鲜血顺着坑沿滴滴答答地向下淌,散发着生命的热气在坑底汇成池塘。城头上,同样的鲜血小溪般滑落,把青砖染成黑色。这是一种双方都不熟悉的打法,士兵们彼此看不见对方垂死挣扎的眼睛,彼此在几里外剥夺着对方的生命。
“痛得厉害吗”!,季沧海走到一个受伤军官的担架前,拉住他不断抽搐的手。
“不,老师在里边,在鞑子没反应过来前,我们一定要攻进城去”,军官摇摇头,把手放在胸口,坚强地回答。他是怀柔人,当年在怀柔义学读过书,对李善平执弟子之礼。打破北和林,将老师救出来,是所有北平出身的震北军将士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他们宁愿付出自己的生命。
季沧海替那个军官掖了掖被角,用右拳在自己的左胸口捶了捶,做了个让他放心的手势。转身对几个团长大吼道:“奶奶的,给我加把劲儿,在今天正午之前一定不要让城头还留下一门火炮”。
几个团长早就杀红了眼睛,震北军炮兵有史以来,这是第一次出现大规模伤亡。一团长石富春冲到前面,推开一个炮手,亲自去调整炮位。炮弹很不争气地击中城墙外边的青石,剥去石头上的血迹,露出崭新的青茬。滑到城角的后炸开,留下一个大坑。
“再来”,石富春调整角度,又一发炮弹射出,刚好落在对方的火药箱中,连炮手带火炮都被送上了天空,血肉如雨点般溅落。
没等他发第三炮,二炮手一跃把他扑倒在地上,双手抱住他的腰飞快地在地上打滚。嗡地一声,石富春便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等他恢复了视觉和听觉,原来的炮位上,火炮只剩下了一个筒子,几个炮手被李尧的部下抬起来,飞快地向后营跑去。
“奶奶的,老子和你们拼了”,石富春一抹脸上的血水,向旁边一门火炮冲去。那是二炮手的血,这个舍命救了他的小伙子躺在冰冷的草地上,失去了生命光泽的双眼盯着草原上纯净的天空,永远不能在合上。
季沧海的判断很准确,火炮旁边不放太多的火药,把震北军炮兵的损失降低了许多。第二次野火带来的浓烟在双方眼前散开时,震北军以二比一的比例占据了炮战的优势。震北军集中火炮攻击城东,北和林其他三面的火炮却无法马上搬过来,回回人改进的蒙古火炮射程方面远了很多,但重量也超过了原来数倍。
优势越来越明显,到后来城下几炮打过去,城头上方能还上一炮。忙碌的守军扛着麻袋,把一袋袋碎石垒在炮弹炸出的缺口上。不时有人被炸飞到半空,一时还没断气,绝望的惨呼着,打着盘旋坠落。没有人能有时间理会这生命瞬间消逝的恐惧,没人有时间可以考虑自己是不是炮弹的下一个目标。戴罪立功的北应昌守将阿木儿在城头来回穿梭,在死亡之间跳舞,听着身边震耳欲聋的炮声,听着地方炮弹落下的呼啸声,爆炸声,看着己方士兵的热血,他反而越发镇定,越发勇敢。透过弥漫的硝烟,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家,在草原深处,女人一大早趁着阳光没出来前钻到母牛的肚子底下奋力的挤牛奶,栅栏里的小牛“哞,哞”委屈地叫着,抗议有人夺走了自己的早餐。五岁的小儿子穿上皮坎肩,岔开双腿,如大人般躬下身子来回移动,模仿着摔跤手的动作。对面的小巴特儿毫不示弱地冲上来,拉住他地衣服。两个孩子的脸是那样地红,就像这炮弹炸开地火光。
“摔啊,小子,摔倒他我就送你一匹小马”,阿木儿忘情地大声喊了一句。
“您说什么,将军”,身边的蒙古勇士把手放到耳边,示意他大声点儿。
“没什么,给我搭把手,把这袋子火药送过去”,阿木儿笑笑回答。他幻想着草原深处的景色,幻想着在好多年前,自己未曾当将军,仅仅是个小部落首领的时光。那时候也有汉人来,好像给做生意的色目人打下手者居多,他们的神色是那样卑微,大元帝国中,他们是四等人。自己总喜欢灌他们一点儿酒喝,他们被烈酒呛到的尴尬样子真好玩。
“兄弟,喝完了,把酒袋子抛过来”,快到炮位了,他想起喝了酒的汉人,听自己叫他兄弟时那受宠若惊的样子。那眼神,那眼神好像还有一些感动,刹那间好像还有一些温情。
一个“酒袋子”从半空中飞了过来,落到他的脚下,脚底下的城墙动了动,自己好像喝多了,身子软软地飞到了空中。飞到了硝烟够不到的地方,看到了秋天正午最后的阳光,在草原深处,每年这个时节,杀了多余的牲畜,他总喜欢在牲畜越冬用的牧草垛上边晒太阳,那时的太阳一样柔,草垛一样的软,比阿嫫(儿语,妈妈)的怀中还温暖。半空中,阿木儿看到自己正在坠落的身体,看到冲出城门的蒙古马队,他笑了,这一切与自己再没半点儿关系,自己彻底解脱了,迎着阳光飞翔,远方有他的家,有等他回家的女人和孩子。
冒着震北军猛烈的炮火,大队的蒙古骑兵从和林城内冲出,东面的城墙上的火炮已经所剩无几,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震北军即可逼近城门。
炮击的声音嘎然而止,出了城门后的骑兵迅速散开,对付这种过于分散的骑兵队形,火炮并不是最佳选择。硝烟慢慢散开的战场上瞬间恢复宁静,秋日正午明媚的阳光照耀着北和林城青色的石墙,远方草地上白色的积雪绚丽夺目,大片雪光反射到天空,给飘在碧蓝色天空中的悠悠白云嵌上一圈淡紫。
双方的火炮都停止了射击,在零散的蒙古骑兵和整齐的震北军阵地之间空旷的草地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弹坑,枯草的余烬冒着缕缕青烟。秋风过处,发出像江南牧笛一样婉转清脆的声音,慢慢地飘向天外。蓝天下,伴着牧笛的节奏,两支队伍慢慢靠近,在沉静中跨越死亡。
有一条生与死的边界线,无形地横亘在双方中间,跨过这条线,你不知会面对什么。如此远的距离,对手是谁,是年青英俊还是老迈慈祥;沐浴在同样的阳光下,那双眼睛是同样未经世事还是同样历尽沧桑,一切都属于未知,但谁的内心都难掩揭开答案的渴望。因为这个距离终究要走完,结局终究要面对,即使知道了对面就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一把滴血的马刀,依然无法抗拒这个结局的到来。这一刻的天光云影,这一刻的沉静孤寂,给交战双方都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无法诉说,永不能忘。
震北军中有旗子挥动了两下,一颗炮弹擦着蒙古骑兵的头飞过,吓得骑兵们一哆嗦,把身子拼命俯低。座下的战马不安的打着响鼻,在主人的驱使下迈开僵硬的步伐前进。士兵们散得更开,彼此通过手势联络着尽力保持一条断续的虚线。只有散开,才有活着抵达目标的机会,在接近骑兵冲刺距离前,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坦然面对一切。
第二颗,第三颗,炮弹一颗颗呼啸而过,有韵律地飞过骑兵的头顶,炸开的炮弹如同一束束焰火,尽管午后阳光强烈,依然可见弹片带着火焰如落樱般缤纷。骑兵们聚精会神,每一声呼啸传来,都有节奏的顿一顿,在马背上弓下身子,然后还原,起伏之间如舞蹈般整齐。偶尔有人被弹片击中,身子在马背上晃一晃,无声地坠落。在他后排二十米外的第二波骑兵提提缰绳,催马补上前边因阵亡而出现的缺口,保持阵形的完整。其他战友则目无表情的继续前进,不管身边是谁倒下,只要倒下的不是自己就得继续前进,这是骑兵的宿命。
近了,近了,身躯宽阔的蒙古百夫长宝日傲拉把头紧紧贴在马脖子上,人的汗水和马的汗水混在一起从马身上滑落,远离马脖子的那只耳朵直立,等待着冲锋的号角。他的手紧紧攥住已经拔出刀鞘的刀柄,手背上青筋纵横,从长满黑毛的皮肤中透出来,突突跳动。突然,这只手抖了一下,随即双腿紧紧夹在战马的两肋边,被马刺刺痛了的战马稀遛遛一声咆哮,四蹄腾空,风驰电掣一样冲向挡在前边的队伍。
对面的震北军士兵也动了,新式的远距离排枪发出一次齐射,无数匹战马应声消失在硝烟中。穿过死亡线的蒙古骑兵浪涌一样冲过来,嘴里发出绝望的呐喊。蹲在第一排的震北军战士冷静的扣动火铳扳机,看着越来越近的敌人身上绽开一道道殷红的血花,慢慢地扩大。看到血花的主人从马背上坠落,强壮的手臂伸向悠远而神秘的蓝天。
长生天下,生命如秋叶一样随风飞舞。
第一排震北军士兵从容的后退,第二排士兵用同样的姿势射出子弹。第二排士兵从容后退,接着是第三排。在密集的排枪唱着欢歌,收割着敌人的生命。对手却用同样的从容靠近死亡,冲刺,倒下,冲刺,倒下,他们如同上了妆的武丑,翻着筋斗跨过生命的舞台,从台后绕一轮回,身穿同样的装束再次翻出,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身形,死亡不过是翻向了幕后,枪炮声好似乐班的鼓点。
蒙古骑兵终于越过排枪射击的距离,震北军的战士也全部退到了战车之后,一辆辆正厢车支起挡板,组成不可逾越的铁墙,铁墙上面,闪烁着寒光的钢刺倒映出蒙古骑兵雄壮的身躯。挡板后,战车兵用肩膀死死顶住车身,掷弹手点燃手雷,一颗颗丢出,在车前构成一道死亡屏障。长枪手把三丈多长的拒马枪架上战友的肩头,一旦有战车被打破,冲上去堵住缺口是他们的使命。
攻击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和武装到牙齿的震北军打阵地战,结局根本不存在悬念。常茂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叹着气点点头,传令兵将出击的焰火点燃射向天空。两翼,李尧和梅义各带一队骑兵杀出,卷向蒙古骑兵的身后,铁蹄过处,血流成河,蒙古骑兵的角弓给震北军战士造成的伤害很低,而震北军的三眼火铳却是他们永远的噩梦。没有人可以活着回去,靠近即意味着冲向了死亡,不断有蒙古武士倒下,依然有活着的蒙古武士冲上来,决然如飞蛾扑火……。
料峭的秋风吹散了战场上的硝烟,分散成小队的震北军骑兵穿梭着,寻找躲藏在尸体中间的幸存者。靠近战车五十米处,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