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莱蒙特:福地-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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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为什么?因为我腻了,我讨厌法律、风俗、各种关系、各种机构的无恶不作,讨厌老流氓一样的欧洲,各种虚情假意、五花八门的什么原则。这些东西控制了我,使我永远不自在——我讨厌一切,一切都太使我痛苦,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可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你就能轻快点吗?”
“那就得再看了。诸位保重,再见!”
大家跟他话别,可是又都挽留他,因为大家都喜欢他,虽然他有点阴阳怪气,还是十分器重他。
库罗夫斯基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眼睛打量了他一阵,后来和他吻别时低声说:
“你作得对。我要不是公务缠身,得干到底,干到最后一口气,我就跟你去。你什么时候用钱,就来信。”
“嘿,见鬼,我会搞到大笔资本的,因为我的双手和大脑都很好。我走,不是为了去玩女人,去寻欢作乐;我走,是为了自由自在地生活。你们如果愿意,以后就偶尔想想我;请你们记住,不要为了发财不要命,别把自己变成拉车的牲口,不要变成机器,别因为工作过度把身体搞垮。”
他吻了大家,吻库罗夫斯基用的劲儿最大,为了掩饰内心的激动,他开着玩笑走了。
“哼,疯子!”凯斯勒轻蔑地哼了一声,也立即跟莫雷茨和维索茨基一起走了。
只剩下了库罗夫斯基和博罗维耶茨基。
库罗夫斯基双目迷离地望着远方什么地方,压抑不住因为伙伴上路的满怀惜别之情。
“我只占用你一小会儿的时间。”博罗维耶茨基说。
“请坐吧,到天亮还有不少时间呢。”他指着窗户,指着透过沾满水汽的窗口闪现的熹微晨光,说。
卡罗尔长时间述说着他的工厂、公司现状,摆脱过多合伙的人的重要性,又谈到了别人对他施展的阴谋诡计,最后建议库罗夫斯基入股。
库罗夫斯基沉思了半晌,又盘问了细节,这才说:
“好吧,可是有一个条件。我是有言在先,这是个重要的条件,而且……也许有点奇怪。”
“你说吧。”
“也许你不喜欢,可是……请你顺顺当当地接受,象买卖人这样。”
“我等着呐,说嘛!”
“别娶安卡!”
博罗维耶茨基跳了起来,脸上顿时绯红;这是一种突如其来,令人昏眩的欢乐造成的红晕。他心里痒痒得想搂住他的脖子,可是他火速控制住了自己,迅速作出了严肃的表情,拿起了帽子。
“我不是说了吗,请你顺顺当当地接受,象买卖人那样。不过,我们谈谈心里话,用不着互相欺骗,咱俩都互相很了解。”
“好,说说心里话。”
“我悄悄地跟你合伙,你可以摆脱债务,甩开现在的股东们;可是作为报答,你得对安卡小姐说句干脆的话;你爱跟谁结婚都由你,比方说跟玛达·米勒吧。”
“你呢,跟安卡?”
“这是我的事,以后的事,只要你给她一句话,你也别再折磨她了。这种处境会要她的命的,她自己不说罢了。”
“这句话我早就想说了,可是我考虑来考虑去,因为我担心,她那么敏感,而且,而且……”
“而且,我觉得她不爱你,所以你宽待她。”
“有点这样。”他说;库罗夫斯基的话最痛苦地触动了他。
“哎,你不是也不爱她吗!”
“这里,我也得说,这是我的事。我只能告诉你,只要不跟她断,我就是她的未婚夫,并且很快就娶她。真奇怪,你怎么能够提出这样的建议。”说着他竟然恼怒起来,真是出人意料。
“你的话很对,也许我的脑筋不清楚了,没说清楚。”
“再见。”
库罗夫斯基和他握了手,望着他的背影,感到惋惜。他旋即按了铃,吩咐马上备车回家。
“可怜的安卡!”他喃喃说了一声。
第 十九 章
“我先去厂里一会儿,再跟你们一块儿去;现在我还不怎么想回家。”凯斯勒和莫雷茨在跟维索茨基分别时,对莫雷茨说。
“到我那儿去喝杯茶,怎么样?”
“好吧。我有点事,又不知道是什么事!”凯斯勒神经质地颤抖了一下,轻声说。
他们沿着空荡的、好象是死灭的街道慢慢地走。白雪盖住了屋顶、街心和人行道,但只有薄薄的凝冻的一层。灰蒙蒙的雾气,渗透着阴沉而寒冷的晨光,给城市披上了一层凄凉愁闷的气氛。路灯已经熄灭,一切都变成模糊一片、混沌不清;什么地方偶尔有一线灯光闪烁一下,旋即就熄灭了。
“你非得回工厂去吗?”
“非得去,各个车间都有夜班。”凯斯勒说。
“我说句话你别介意:我要是你,我就不去查看马利诺夫斯基干活;他那张脸好象链子拴着憋得暴跳如雷的狗脸一样。”
“那个蠢货,他女儿一年差不多花我五千卢布,可是他还冲我嘀嘀咕咕的。”
“他在西伯利亚呆过。”莫雷茨小声说。
“是个城府很深的人。我得去见他,因为他给我写了封信,我得亲自给他个回答。”
他恶狠狠地冷笑了一下。
“卓希卡的事吗?”
“对。”
“你至少得带把手枪吧?”
“对那条波兰狗,一只脚就够了;他要是汪汪,就把他踩扁。不瞒你说,他不会汪汪的,他只想捞女儿一笔肥肥的赔偿费。我处理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他以嘲弄的口气说,可内心却感到一种奇怪的战栗;倒不是惧怕,他从来天不怕地不怕,而是因为某种不可名状的忧虑和厌倦。
他眺望着铅色的天空,眺望着象是死亡了的房屋的铅灰色围墙,倾听着笼罩这座沉睡城市的万籁俱寂中令人不安的动静。
他到了工厂的院里。工厂的全部机器都在隆隆响着,院子里泻满了电灯的道道光芒,到处都有人走动;到了这儿,他才觉得精神为之一爽。
“请你等一会儿,我说句话就出来。”
他迈步走进了几乎是漆黑一片的机房。因为那儿只有一盏小灯,照着几个大活塞和大轮子的下半部。巨大的轮子一如既往地象疯狂的大兵团一样旋转着,唱着显示力量的粗野的歌,闪烁着巨大的钢铁轮辐,令人望而生畏。
“马利诺夫斯基!”他在门口喊了一声,可是机器的钢铁轰鸣声淹没了他的呼叫。
马利诺夫斯基穿着长工作服,手里拿着机油和小刷子,正猫着腰在机器周围转,察看这个魔鬼般的怪物;他完全淹没在呼号咆啸声中,就象在汹涌的大海中心一样,他只是用眼睛打量着魔鬼的运动;这魔鬼如痴如狂地来回奔跑,发出雷霆般的轰鸣,震撼着墙壁,使机房里充满恐怖。
“马利诺夫斯基!”凯斯勒对着他的耳朵又尖叫一声。
马利诺夫斯基听见了,走近几步,放下了机油和小灯,镇静地瞧着他,在工作服上擦了擦手。
“你给我写信了?”凯斯勒威风凛凛地问道。
他点了点头。
“你要怎么样?”他粗鲁地追问,因为马利诺夫斯基那若无其事的神情使他感到憋气。
“你跟卓希卡干了什么事?”他俯身低声问他。
“哎哎,你到底要怎么样?”他又问了一句,却身不由己地退到门口去了。
马利诺夫斯基挡住了他的去路,低声地,然而十分镇静地说:
“没什么……我只不过要替她跟你算帐……”
他的眼睛里冒出一种逼人的、铁青色的目光,象活塞一样的两只有力气的手攥紧拳头,表示威吓地向前伸出。
“滚开,不然我砸烂你的脑袋。”
他打了一个寒噤,看到了马利诺夫斯基眼里对他作出的死刑判决。
“你敢,你敢!……”马利诺夫斯基阴森森地嘟囔了一句。
两个人挨得近了,片刻之间互相对视,象憋着劲头儿要互相猛扑的两只老虎一样。
他们的眼睛闪出凶光,仿佛大轮子钢辐从幽暗中发出冷光那样。
那机器魔鬼,宛如被缚束在昏暗、光点、闪亮之网中的蟒蛇,狂暴地号叫着,奔驰着,似乎要从四面震得发抖的厚墙中间逃跑。
“滚开!”凯斯勒吼了一声,同时用戴了关节保护套的手冲马利诺夫斯基猛击一下,使马利诺夫斯基打了个趔趄,退到了墙脚下,但他没有倒下,却象闪电一样伸直了腰,反扑在凯斯勒身上,两只铁手扼住了他的脖子,迅猛一推把他摔在对面的墙上。
“你……这个混蛋……”他臭骂着他,把他掐得更紧了,直到凯斯勒嘴里冒出血沫子,有气无力地哼出声来:
“放开……放开……”
“我非送你回老家,你把我的……我的……我的……”他慢慢地叨念,不由自主地松了松手指头。这时候凯斯勒清醒过来了,拼命地向前使一下狠劲,两个人都摔倒在地上。
马利诺夫斯基没有松手,他们互相拦腰缠在一起,象两只熊一样滚着,发出震耳的叫骂声,头撞在沥青上,碰在墙上和机器的围栏上,膝盖磨着地面,互相咬着脸和肩膀,由于剧痛和愤怒而吼叫着。
仇恨和杀死对方的欲望夺去了他们的理智,他们象一堆妖怪一样翻滚,一会儿歪斜,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倒下,扭动着,弹跳着,野声野气地咆啸着,血流满面,越打越凶,这场殊死的搏斗就在轰鸣震耳的机器旁边进行,就在那个每时每刻都要用钢铁獠牙把他们咬住的大轮子底下进行。
他们滚打了片刻,马利诺夫斯基占了上风,猛劲一按,把对手的肋骨折断了几根,压塌了胸腔;就在此刻,凯斯勒最后也用牙齿咬住了对手的脖子。
他们两个人同时站了起来,打了个圈子,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跌倒在活塞轴和急速旋转的轮辐上;那大轮子立即把他们拉住,卷起,带到屋顶上,眨眼之间撕成了碎片。
虽然他们最后的嚎叫声还在颤抖的墙壁间回响,人却已经化为乌有,只有躯体的碎片在魔鬼般的大轮子轨道上飞旋,被抛到墙壁上,在鲜血染红的活塞轴上前后摆动,在大轮子上飘荡;而那鲜血淋淋、硕大无朋有如恶魔的大轮子却依然在疯狂地旋转,因为力量受到压抑而愤怒地咆哮不止。
给马利诺夫斯基送葬的只有阿达姆的几个熟人和朋友,因为那天天气很坏,不时下一阵夹着雪花的阴雨,从低悬在大地上的铅黑色的浓重乌云中刮来一阵冰凌一样的刺骨寒风。
阿达姆陪伴着哭得脸发肿、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亚斯库尔斯基一家人,一大群大一点的孩子和几家街坊。
他们排成一字行列穿过街心,跳过一些坑坑洼洼的地方,当踩在偶尔横在前面的浅水洼子里时,便把一股股的泥水溅在周围。
送葬行列缓慢地走过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不时受到装满货物的大车和私人马车的阻碍;黑压压的人群,满身泥水,在人行道上奔走;屋顶上滴下一串一串的水珠,溅在人行道上,溅在风中抖瑟的雨伞上;湿漉漉的雪片给一队送葬人的肩膀和棺木盖上了越来越厚的白白一层。
走人行道的是布卢门费尔德、舒尔茨和他们的乐队,乐队压后的是斯塔赫·维尔切克和一个青年人;维尔切克还在和他没完没了地谈他的买卖事。
霍恩也跟在送葬行列之后,阴沉沉的目光扫视着所有的行人。他在寻找卓希卡,可是没找到她;谁也不知道凯斯勒死后她到哪儿去了。
到了城外之后,立即又有十几个女工加入送葬行列,她们拖长声调唱起一支催人泪下的歌曲;光是她们自己唱,因为没有神父。他们把马利诺夫斯基当成自杀者和杀人犯去埋葬,冷冷清清;也许正因为如此,所有的人脸上才笼罩着一层深沉的痛苦和悲哀。
然而,他们离城越远,就有越多的人从各个路口、小巷中加入队伍;这些人干活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浑身污秽,冻得发青,他们还排成密集的队伍团团围住了死去的同志,象一个威风凛凛的大队一样行进。
葬歌悲哀地回荡,冷风把歌声传扬,雨雪抽打着它,刺骨严寒把它冻得发僵。
在通往墓园的人行道上,光秃秃的树木在旋风推挤下呻吟着,而歌声又象充满怨言和无限悲痛的呜咽声一样四处传扬。
在盖满腐败落叶和到处都是夹着雪的水洼子的墓园里,有许多挺立的墓碑;光秃秃的树木中野风飕飕。送葬行列急促穿讨了墓园,转入“无名氏”墓区;这儿,在干枯的毛芷花和苦菜花中间,已经兀立着十几座坟墓。
棺木放入了墓穴,铲下去的冻硬的黄土落在棺木上咚咚作响,哭声和叫声象暴风雨般迸发了出来,和围在坟墓四周的工人们的响亮祈祷声此起彼伏交织在一起。
风蓦地停息了,树木屏住气息伫立着,天空变得更加昏暗,鹅毛大雪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