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门-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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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他六神无主地默默在人群里走,看着他们,看得他们心里阵阵发空。
一切都僵持着,不能等了,不能等了,狭路相逢勇者胜。他要抓住家属们游移不定猜测他等待他的短暂肘机,尽快解决危机。一刹那间,大雄眼一闭,手一挥,厉声吼道:
“都给俺下船,谁胡搅蛮缠,就拖谁!拖不走的,俺陪着他,点炸药开工!”
人群哄然大乱。
家属们懵了。他们没思想准备,估摸黄大雄会说软话,会许下什么大愿。他们想不到这狗日的会来这一手。他们哭嚎大骂了。也就在这当口,村干部和工人们纷纷将他们扶下来。不走的,就叽里咕噜地硬拖下来。
大雄最后一个走下货轮。他身子抖着,心里在流血,扭歪的脸上泪水盈盈。他无力地一挥手。
“轰”一声巨响,“玛丽娜号”在阵痛中解体了。
本该是一个喜庆的日子,然而却是这样姗姗来迟、悲悲戚戚。大雄很快成为众矢之的,“呼啦”一下子被愤怒的家属们包围了。他望着一张张层层叠叠的脸相,心碎了。他再也狠不起来了。人狠么,不是毛病,关键是咋个狠法,摆出去得叫人佩服。从这理儿推一推,软一软也不丢人,他想,就不由自主地给家属们跪下了,声泪俱下:“老少爷们,婶娘姐妹,俺大雄向你们谢罪!你们失去亲人的痛苦,俺知道。可你们这么闹,死去的兄弟们的魂灵都不会安生啊!你们知道么,赵奎被海浪卷走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啥吗?他把救生圈推给俺喊:大哥,你要活着,俺水性好,厂子还指望你呀!俺们工厂这会儿底子薄,但俺敢对天神起誓,厂子挺过难关,俺绝不会忘记你们!俺今天给你们跪,就是让咱渔花子永远不给人下跪!俺们雪莲湾人不能再穷下去了,俺们富有了,把外出打工的乡亲们都请回来!”大雄没说完,赵奎娘就嗷嗷哭了,拉着孙子和几媳,拧着小脚走了。
众人立时蔫下来。之后,人们都怯怯地散去了。
疙瘩爷走过来扶起大雄,激动地说:“大雄啊,你今天给我上了一课。真有你的!”
大雄满脸凄楚地说;“别逗啦,疙瘩爷!好赖人都让俺得罪遍啦!在村人面前丢尽了脸面……可是,等工厂有了效益,所有荣耀都贴您脸上了!”
疙瘩爷想了想说:“不,你把俺弄醒了,俺他娘忽然觉得自己活得硬气了一回。”
大雄一笑:“笑话,您老当年打海狗,全村人谁比您硬气?”
疙瘩爷苦笑:“这日子,让人活不出个爷们样儿来。俺老了,老了,俺该放心地歇着了!”
大雄摸不着头脑说:“唉,您这话是啥意思啊?”
疙瘩爷沉吟片刻,道:“你老大不小了,自己琢磨去!”
大雄满脸疑惑地望着疙瘩爷,忽然冷笑了一声。
疙瘩爷拍了拍大雄的肩膀,心情很沉重。
一二四
县里的调查越来越深入。晚上他给江雪敏打了电话,让她千万别回来,免得跟着陷入调查的困局。县检察院办案人员去珠海取证的时候,江雪敏依旧没有躲过去,她哭了一回又一回。大雄走后,她的日子熬得苦焦。她思恋大雄,又不敢跟他来。果然如大雄怀疑的,她爹病重是假,她的心病是真。正是关于“玛丽娜号”沉没的秘密,幽灵般折磨着她。江雪敏心里暗暗想,她一定要搞清楚海难的真相,为了大雄,也为了自己。海难发生的第二天夜里,她在表兄白剑雄家里偷听到了白剑雄与拖轮司机阿青的密谈。
这是一个阴谋,一场骗局。
江雪敏惊愕了。白剑雄眼看水泥窝在手里卖不出,压住资金不说,船板渗水大批水泥板结报废。就在大雄向他发出最后通牒的时候,白剑雄横下心来,买通了拖轮司机阿青,致使“玛丽娜号”撞礁沉没,骗取了巨额保险金。她恨表兄,又没有勇气告发。然而,她又觉得对不起大雄,她无颜跟他回北方。可是,她的事业,她的爱,都在北方啊!怎么办?怎么办?一个成熟的女人必然是宽容的,尽管宽容的时候也许在流泪。江雪敏可以宽容一切,可她不能宽容罪恶。当她接到大雄电话的一刹那,她毅然擦干了眼泪,勇敢地站了出来。白剑雄和阿青落网了。沉船内幕由江雪敏给揭密了!揭密的人是痛苦的,揭密的人也是痛快的。她解脱了,但心情仍很沉重,表兄对她是有恩的呀。
到年根儿了,江雪敏急不可待地回北方来了。与此同时,县检察院办案人员回来证实大雄是清白的。大雄终于解脱了。
在被解体的“玛丽娜号”旁边,大雄见一位穿裘皮大衣的女人朝他走来。他又看见了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使他感到缠绵亲近,又遥远痛楚。她终于熬过来了,他忘情地迎上去,紧紧地拉住她:“你来啦,你来啦,俺就料到你爹的病一定会好,你一定会来的!”江雪敏撩起散落在额前的一绺秀发,向后一甩,仿佛昨夜的恶梦也一下子甩走了。她嘤嘤地哭了:“我来得太迟了!太迟了!”大雄也眼泪汪汪的了。“不迟,不迟!”她缓缓抬起手来,抹去他眼窝里的泪痕,喃喃道:“你不该流泪,,我也不该流泪!人生相信抗争,但不相信眼泪!”大雄鼻子发酸:“你说得好,不过,俺再也不会拿一条死船闯海啦!”江雪敏觉得他多了胆识,又问:“这会儿厂里咋样?”大雄叹一声:“就是钱紧,资金周转不开!”她格格笑了:“告诉你,资金送上门儿来啦!香港孟金元先生和我一起来的!”大雄眼睛一亮:“哦?太棒啦,天无绝人之路,快带俺去见孟先生!”
江雪敏拿拳头亲昵地往他后脊一捶:“下飞机倒火车,你就不问问人家累不累?”她笑了,笑出许多个意味来。
一二五
△烧船祭祖
黄木匠病了一场,天暖和了,甩开了这档子窝心事儿,黄木匠的病才好了,喘气就顺畅多了。他能下炕了,慢悠悠蹭出他的“柴门草户”,蹲在向阳的老墙根儿下晒暖儿。大雄没出啥事儿便是了,见了他,老人的气仍不打一处来。老人心底鼓涌了很久的念想,又在这很寡幽的日子里拱出来了。黄木匠想将村西头的老宅拆掉,让二雄挑头在老宅处建起黄家造船铺子。一不造船了,二不守海了,黄木匠浑身就闲得难受。黄木匠感觉自己日子不多了,看来老人是死不瞑目了。他找二雄一商量,小两口子都不干。二雄早眼热那些大把大把捞钱的渔人了。他神神气气地对老爷子说:“爹,咱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人!俺租了条旧船发财去!”黄木匠气得抖抖的:“没出息的,祖宗的手艺和名声都让你们给丢尽啦。”黄木匠叹一声,心神儿便蔫了。唉,二杂种也指望不了。
忽然有一天,大雄和疙瘩爷钻进黄木匠的草房。黄木匠猜想儿子有事求他来了。大雄闷了一会儿果然开口了:
“爹,俺给你老报喜来啦!”
“哼,俺有啥喜?怕是你狗日的又调歪啦!”黄木匠扭脸不看儿子,转了脸望着疙瘩爷。黄木匠尽管对疙瘩爷有看法,但在关键时刻,他宁可信他而不相信儿子。
疙瘩爷一笑,僵僵的。实际上,他是欺骗老朋友来的。当大雄把引资的事情一说,疙瘩爷也很兴奋,这次比日本人的矿物泥厂规模还大。但是,欺骗黄木匠,疙瘩爷起初没答应,可是,大雄和麦兰子轮番求他。他只好硬着头皮来了,他不敢看黄木匠的眼睛,胡乱点着头:“是呀,老哥,请你出山啊!”
“又给俺出啥幺蛾子啦?”黄木匠问。
大雄说:“是造黄家船!”
“政府出资造一艘漂漂亮亮的黄家船!”疙瘩爷又补充说。
黄木匠立时将咳嗽噎成笑了:“这可是真的?”
“那还有假!”疙瘩爷说着笑了:“这事儿还惊动了乡里的范书记了。”
黄木匠昏花的老眼里立时充了神儿,连连发出喜气的浩叹:“啊,苍天有眼,政府开明,俺黄家船本是雪莲湾船行正宗,按说就不该衰败的嘛!”黄木匠将脸笑成大菊花了。
“让孩子们多干,你老把把作儿就行啦!”疙瘩爷假门假势地说着。
黄木匠拧屁股下炕来:“俺行,还顶一气呢!啥时开工啊?”他急得浑身痒痒的了。
“当然是越快越好啦!”大雄说。
黄木匠命令说:“去,叫二雄从海上回来!”
“好啦!”大雄憨憨地笑了。
当天下午,大雄就随渔政船将海上捞蛤蜊的二雄叫了回来。大雄装出很诡秘的样子对弟弟说:“告诉你,这可是个秘密,千万别跟爹说,是港商盂金元先生点名要的黄家船!”二雄咂咂舌尖哼了声:“妈呀,这不造孽嘛!他要咱黄家船是祭祖,你没忘记过去的仇啊?爹还不气死!俺不干,俺也告诉爹,这不是明明拿咱家的土儿,给咱黄家难看么!”大雄淡淡地笑笑:“傻兄弟,你说的不假!从祖宗那仇上看,俺他妈恨不得一刀捅了姓孟的!细想来,那又管啥用呢?世道变啦!说法也变啦!孟先生首先向俺道歉了,他恨他爷的霸道!但他爹临终前又留下遗嘱,让他回故乡买条黄家船祭祖!这一条满足他了,他就可以痛痛快快地签约向咱的拆船厂投资,还提供旧船,而且还帮乡政府开发沿海滩涂,开发泥岬岛……算算利弊,有啥划不来呢?再说,俺黄家也赚了孟家的钱!说是经济复仇也说的上来!兄弟,干吧,日子看远了,俺他妈不亏!”大雄说得脸放豪光。二雄想了想,说:“日他奶奶的,干!只好委屈爹啦!”大雄说:“政府出面,爹已经答应了,日后万一知道了,劝劝也就是了。”
三角旗杆一竖,造船就开工了。
死气沉沉的大海滩被尖厉的电锯声带进了喜颠颠的日子。大海发出一阵远古的呓语,木垛上落满了海鸟,叫得十分好听。老阳斜斜地挑着,弯弯勾勾地晃荡。海浪头变得无棱无角地柔顺。早上是黄木匠独自来这儿选场子的。这场地界是海脉的源头。他将三角旗竖起来了,二雄来了,大雄也来了。大雄厂里还来了几个木匠。大雄厂长亲自上阵,让港商孟先生格外高兴。言多有失,两代人谁也没跟谁打招呼,都按原来的样子默默地干活儿。二雄和大雄拿电锯破一截木板子,黄木匠腰扎红带子,头戴毡帽头,撅达撅达包船板子。老人额头汗粒儿淡白,累了,枯瘦的手像鸡爪一样,合不拢也伸不展了,老腰像灌了铅一样沉沉的。老爷子挺挺腰,喘一阵子,再干,几乎是干疯了。再苦再累,老人心里喜呀。两三年没碰着造大船的活路了,这回可揽着了,而且是给政府干。告慰先袒,黄家船重振旗鼓的好日子来了。老人想,手里的活路就格外精细。大雄多年没摸木匠活了,他的心思也不在这儿,老人喘歇的空儿,扭头就瞧见大雄鳖样地蹲着,安一块切斜了的木板子。黄木匠气得腿杆子发颤了,吼:“你这欺师灭祖的孽种,胡弄政府有罪呢?把那块板子换下来!”
大雄没回嘴,赶紧换板子。
二雄扭头嘿嘿地乐。黄木匠又凶他:
“二雄,你也算着,不准丢咱黄家手艺!”
一二六
二雄大咧咧地犟:“咳,好歹比划上就算啦,外观气派些就中,反正早晚还不是……”没等二雄溜出“烧”字来,大雄瞪他一眼:“二雄,别惹爹生气啦!爹说的对!黄家船向来是晌当当的!”
“哎,这还说句人话!”黄木匠说。
二雄明白了,摆出一副摇头咂嘴地装样子。
黄木匠渐渐气色平和了,说:“日后咱爷仨造船的日子不多啦!你爹有个感觉,这也许是你爹最后一件营生,咱们得造一艘最好的黄家船,也对得起祖宗,也不负政府的器重!记住啦?”
“记住啦!”大雄和二雄一块儿答。
黄木匠抹抹汗珠子,才放心落胆地躲在一边歇着去了,走前,将毡帽头摘下来挂在旗杆的枝权上。那是给两个杂种看的,老人走了,魂儿还在呢。老人散架似的坐在一块泥岗子上看海.看着看着就迷糊着了。老人又梦着先前的事儿了,老坟,海脉……醒来了他的脸上仍挂着荣光。他实怕好梦会跑了,顺着梦尾一步一步往梦头追去。可就在老人打盹儿的空儿,两个杂种又偷工减料了。紧追慢赶月巴光景,大白茬船都有模有样了,目光一照,遍体闪光,气派辉煌。安好龙骨,末了合卯安楔的时候,黄木匠才看出破绽来了,龙骨竟是泡沫塑料做的。“杂种!”老人顿时黑了脸相。大雄厂里有事被叫走了,老人就叫二雄将一棵红松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