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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素年锦时-第1部分

小说: 素年锦时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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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序:自谈

  记得小时候,母亲的妹妹来家住,和母亲总是天未亮醒来,躺在床上一言一语说话。谈话内容无非关于父母、家里、孩子,说话声音轻而细密,在幽暗天光里一直持续。那些语言似乎是漂浮在空气里的,它们会流动,会漫溢,让人心里暖和安定。我尚年少,在这样的声息里将醒未醒,觉得成年的女子,是有着格外饱满的俗世生活。

  春节,我回家,每天早上还醒不过来,母亲已经起床,在屋子里收拾东西,走来走去,一边絮絮叨叨与我说话,说的都是家里的事情,如同童年回忆里一样。我信任所有真实自然的语言,没有矫饰,没有虚浮,有的只是在生活和情感中的逐渐沉定。没有什么比一个人对自己自然真实地说话,更为令人觉得安全。语言,此刻提供的是一种感情的凭证。代表着延展,代表着继续。没有完结。

  只是我常常觉得很多话无从说起。就像在平时,见到一些陌生人,一些熟悉和欢喜的人,不知道与之说些什么。也很少对身边的人谈论自己。所有的时间和记忆,都可以交付给书写。不可能再说得更多。有些在书中说过多次,却似乎并未说出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有些从无提起过,它们在黑暗中更显得郑重端庄。有些事是不能轻易说起的。书写可以,但那也是不足够的。

  《莲花》里面,内河对善生说,人的一生,会带着一些秘密死去。有一些语言是我们的秘密。这种孤独的黑暗深处的存在,像一枚炸弹。很多人的体内都有这样一枚安静的炸弹,是他的秘密。人无法谈论它。即使书写,也依旧不足够。

  我要写的这本书,它是一本说话的书。我尝试做一次清谈,且谈论的都是关于自己。小说让人过瘾,因为它能搭起华丽舞台,有灯光,有角色,迷幻诡异,精彩纷呈,作者本身是戏子。清谈是一个人站在角落里,灯光刚好打在他的头上,他说着说着,也就不是十分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对别人说,还是对自己说。

  我反复写了很久,很多遍。我写的小说很像散文,散文又像小说,那或许因为我一直是个趋向关注状态而抹去观点界限的人。庄周云:“送君者皆自厓而返,君自此远矣。”很多文字,在书写的最终,但只求这样的空寥自足。

  是的。很多段落都只是自说自话。如同一个人曾写给我的信,说:“在下一本书里,期待烟火人间,饮食男女,春耕秋收,冬雪夏雨……虽然虚无,但过程或许就是意义所在。”我们所能说出的,也只是一个过程,因为结果并不存在于一个绝对的时间。它是连续的,积累的,变化的。在不同的时间段里反射变动的光线,映照各异的角度。

  如同所写过的那些书,每次写完,都是一次结束,一次开端。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关联。也不起什么作用。但它们是一个人度过那些无声而漫长的时光的里程见证。

  《月棠记》在这本书里是个例外。它是万花筒一样有着暖彩碎片的小说,本质上更接近一个童话。它讲述成人的故事,属于孩子的心。

  这一年,我所写的,就是一本这样的书。是一个人在走廊日影下,用竹绷撑起月白薄绢,悠悠用丝线穿过细针,绣上鸳鸯、牡丹、秋月、浮云……自知没什么用处,只是静坐着劳作,心里愉悦。那个人绣完了花,另一个人拿起来闲来无事地看。院子里的落花此时被风吹远了,喜鹊清脆地啼叫起来。黄昏时下起一场雨,停息之后,有月光淡淡地爬上树梢。

  时间这样过去就很好。

  安妮宝贝

第2节:世间,情分。相持。(1)


  世间,情分。相持。

  春梦觉来心自警,往事般般应。[无名氏。清江引]

  之一 南方

  1大宅

  那一天在梦里,见到旧日南方家乡的大宅,青砖黑瓦,白墙高高耸起,有古老石雕的壁檐缝隙,生长出茁壮的瓦松和仙人掌。宅子内光线阴暗,木楼梯窄小破败。一排排房间纯为木结构,墙壁、地板、门、窗,是被梅雨和霉湿侵蚀成暗黄色的木板。屋顶开着阁楼式的尖顶天窗,叫老虎窗。屋檐下有燕子筑巢,黑色鸟儿不时迅疾地低俯掠过。窗边的竹竿上晾晒满各式家常衣服。阳光明亮。孩童嬉戏的笑声穿过悠长弄堂。

  这样的旧式建筑,以前是大户人家的住宅,后来被占据公用,里面住满各式家庭。大多家庭没有独立厨房和卫生间。马桶放在卧室里,共用厨房里,家家户户的煤炉和煤气灶集中在一起。那些房子,在小时候的我看来,如同迷宫一般神奇诡异。走廊曲折漫长,厨房光线幽暗,只有高处一扇小玻璃窗能照进来西落的阳光。房间一间隔一间。打开一扇门,里面是别人家的卧室或客厅。老式家具和橱柜发出暗沉光泽,三五牌台钟有走针声音,布沙发上铺着手工钩针编织的白棉线蕾丝。有些人家有四柱的大铁床,顶上铺盖刺绣布篷,如同一个船舱,十分安全。

  房子住得小,密集程度高,公共生活如同一个舞台呈现无遗。所有家庭拥挤在同一空间里共存,做饭洗衣,刷洗马桶,夫妻吵架,小孩哭闹,全都听得见看得清。每一家的喜怒哀乐,就如同他们晚餐的内容一样,无法成为秘密。生活简易,但南方人家的整洁和喜庆,在柴米油盐一举一动之间,散发出丰饶热气,日日安稳度过小城的四季。

  木地板每天用清水拖一遍,逐渐褪成灰白色。饭食精心择选烹制。男子外出工作,妇女缝补煮洗,孩子们成群结队游玩。花草种得用心繁盛,四处攀援的牵牛花,清香金银花,烂漫茶花和蔷薇,凤仙与太阳花在墙根开成一片。它们都是结实的花朵,点缀平常院落破落门庭。有人在瓦缸里种荷花,到了夏天,开出红艳艳硕大花朵,芳香四溢,着实令人惊心。用来储备雨水的暗黑水缸里有金鱼,养得肥大撩人,不发出声息。

  秋日有白色蟹爪菊在绿叶中绽放,朵朵硬实,不知哪户人家,养菊如此爱宠。我与小伙伴们玩捉迷藏,在潮湿的大院子里穿梭,只看到诡异白花在昏暗光线中浮动如影,细长花瓣顶端隐约的阳光跳跃,是高墙西边照射进来的落日。那景象留在心里,好似无意之中纳入胸襟的红宝石和珍珠,熠熠闪光,而我不知不识,未曾为这繁华富丽心生了惊怯。


第3节:世间,情分。相持。(2)


  2一条河

  宅子联结一条暗长弄堂。弄堂被两扇大木门隔离,自成一个世间,保护宅子内隐秘生活。木门之外,是一条东西贯穿的马路,路的南面原先有一条大河。我未曾了解过这条河的历史,也从不曾见过它,它在我出生之前大概就已被填平,从无有人说起,但我经常想象它的旧日模样:河流纵横穿梭,家家户户水边栖住,打开后门,取石级而下,在水中淘米洗菜浣衣,空气里充溢水草浮游的清淡腥味,船只来往,人声鼎沸,两岸南方小城的市井生涯如水墨画卷悠扬铺陈……只是所有关于这条河的声响、气味和形状,失散流尽。唯独留下它的名字。临近的这条马路以河的名字命名。

  在被填塞掉的河流之上,建立起菜场集市、电影院、专门上演戏剧的舞台,使那里成为人挤人闹哄哄的集中地。人们闲暇时,看场电影,看一出戏,散场后在馄饨店里吃碗热腾腾漂浮着新鲜葱花的小馄饨,便觉得欢愉。南方人总是有一种格外厚实的世俗生活欢喜劲头。他们容易故意疏忽生活底处所有阴影的层面,也无视命运的流离。是十分坚韧的生命态度。

  马路两边栽有巨大法国梧桐,树干粗壮,多个孩子伸直手臂才能围抱起来,树荫搭起深绿的枝叶凉蓬,树影憧憧,夏天不显炎热。石板地人行道的缝隙里,长出茁壮野草,麻雀一群群起落不定。孩子们的童年必然和大树相关,在院落马路边捉迷藏,绑上橡皮筋跳跃游戏,在树下泥土里翻看蚯蚓和蚂蚁,捕捉蟋蟀知了,偶尔还会捉到大螳螂和金龟子,这些小昆虫令人雀跃兴奋。夜晚的梧桐树,在月光下又有另一种清凉寂静,在树下与人说话,声音都会与白日不同。在粗粝树皮上用手指写下心里的话,是一种秘密。

  夏天,院子里的人家,把桌子搬到马路边人行道上,先倾洒清水扫除尘土,然后在树下支起简易桌子,一盘盘放上炒菜:螺蛳,海瓜子,蛏子,淡菜,梅干菜河虾汤,咸鸭蛋切成两半。一边乘凉一边喝酒,大声聊天,笃定悠闲吃完这顿露天的晚饭。深夜时分,依旧有人躺在藤长椅上休憩,树枝间垂落清凉露水。台风过境之后,街道两旁堆满被风刮断的树枝,断裂处散发辛辣清香。每年有人来修理树枝,喷洒药水,精心修护它们。人与树木共同建立起来的空间,息息相关,密不可分。

第4节:世间,情分。相持。(3)


  3食物

  临街一楼都是小商铺,一个一个小铺面紧密排列。母亲在临街店面,开了一家刺绣铺,下午时工作劳累,便会找出零钱,让我拿着大搪瓷杯去买西米露和绿豆汤。

  冷饮店的柜台里面,一只只搪瓷碗整齐陈摆,盛着冰冻的食物。付钱,取票,穿白围裙戴白帽的国营店服务员,会一样一样取出来。空气里有一股甜润清香。店里人总不是很多,院里孩子为了省钱,宁可去附近冷库取零碎冰块回来,凿碎了放在碗里,放上醋和白糖,也觉得酣畅。吃冷饮算是奢侈的事,毕竟是零食。只是母亲懂得宠爱自己与孩子。

  有一种橘黄色小块,别人随口叫它甜力糕,用勺子挖下来吃,带有弹性,后来知道是啫喱。冰激凌也是有的,挖下一个圆球,甜腻诱人,只是舍不得吃。最常吃的依旧是西米露,白色小粒子混杂冰屑,咬在嘴巴里有一股子冰凉韧性,带着牛奶的香味。成人之后,总不明白自己在超市里,见着西米为何流连忘返,原来它是童年的食物。其实也未必见得美味。人所习惯且带有感情的食物,总是小时候吃过的东西。 
  卖油条烧饼粢饭糕的店,从早到晚,都有人站在炉子边围着油锅忙碌,热火朝天。糕团店悠闲一些,各式传统制作的点心大部分是冷的,比如艾草青团、金团,散发着一股清凉糯实的气息,并无烟火气。午后卖一种龙凤大包,热的白面馒头,猪油白糖桂花捏在一起做馅,蒸熟后融成一摊甜腻芬芳的油,烫在舌头上,更是偶尔才吃的东西。一般都是买了孝敬老人的生日,每次吃到就觉得如同盛宴。


第5节:世间,情分。相持。(4)


  4人情

  南方那种与自然和群体关系密集的居住结构,让生活十分便利,让人保持对季节以及细节的兴趣。那时他们做什么都是喜气的,即使喝一碗绿豆汤,也会由衷地赞不绝口。对食物有着格外细腻热诚的心意。母亲买应季的食物,螃蟹、虾、贝壳都是生鲜的,何时吃笋,何时吃鲥鱼,喝何时的茶叶,吃何时的稻米,都有讲究。邻里亲戚走动,也是拿着最时鲜的食物。刚挖出来的一口袋土豆,刚摘下来的一篮子当地水果,慈溪的杨梅,奉化的水蜜桃或者黄岩蜜橘,几只鲜活的鸡鸭。

  所有的食物都显得喜气洋洋,情意十分充沛。

  童年时,觉得身边的生活并不是十分宽裕,感觉却比现在丰足。人们收入不高,物资也有限,但人与人,人与外界的联系如水乳交融。

  后来大家比以前富足,城市格局发展,生活方式相应变化。公寓里的邻居很少会彼此相交一语。在窗户紧闭的空调写字楼里,面对电脑工作十多个小时,回家关上房门看电视,直到在沙发上入睡。城市商业中心楼群密布,植物稀少,看不到昆虫和鸟类。对季节和自然的感受力和敏感度下降。人一旦与群体和自然环境隔离之后,便会感觉十分不安,并且贫乏。各自隔离和孤独,已经成为工业化城市的本质。

  我在北京,母亲捎来礼物,始终只是食物。一竹箩水蜜桃,一包羊尾笋,一大袋海虾和白蟹,粗草绳捆扎的大青蟹,都用盐水灼熟。又寄来包裹,里面分装着紫菜、虾皮、海蜒、笋干,每一包附上一张纸,写上具体食用和保存方法。这是旧式人的待人习性。现在很少见到人与人之间互相串门,互相分送食物,大家在公众场合里热闹聚会,一拍两散。有情意的礼物也是不屑送的。

  而我那时,见到院落里邻居关系密切,几乎家家都相识。童家阿娘是温婉大气的老太太。陆家伯母生了五个儿子,都在这个院子里娶的媳妇,生的孩子,后来陆续搬出去;倪家伯母的三个女儿,个个美貌,而且嫁得好,有一个还嫁去香港,那在之前是了不起的事情。也有乖僻的,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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