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7届-周大新:湖光山色-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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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散走后,暖暖走过去要拉开田回家,不想开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双手抱住了头呜咽道:天呐,扣掉自家毁去的二亩绿豆地,还有八十八亩要赔,按一亩四百八十元算,整整要赔出四万二千多元,家里的全部存款只有一千二百多块,还有那样多的赔款去哪里弄呀?!暖暖低声说了一句:人没有过不去的坎!走,先回家吧。青葱嫂这时走过来说:俺家那二亩绿豆地的损失,你们就不必再操心赔了。暖暖感动地叫了一声:嫂子……
开田当晚躺到床上,两眼一直在睁着。暖暖把丹根哄睡放下之后,翻过身伸手把开田的头揽到自己怀里,低了声附耳宽慰他:别急,只要你人回来了就好,钱的事咱慢慢想办法还。开田那一刻一下子呜呜哭了起来,把眼泪鼻涕抹满了暖暖的胸口和奶子。暖暖一边拍着开田的后背一边说:我算了算,去掉青葱嫂家,咱要赔的总共是四十一家,每家先赔他们一百元,就会把事情先稳住。咱家存有一千多元,把咱们的自行车、地板车、电视机还有我在北京买的那块手表先折价卖了,我明早再回娘家去,从我爹手上先借点钱,把每家一百元赔上再说。开田哽噎着说:岳父还没原谅咱们哩,咋能再去向他借钱。暖暖说:你别担心,我去求他,他要实在不借,我再想别的办法……
暖暖第二天吃了早饭,就向娘家走。她知道爹还在气她,可这个时候,也只有回娘家求助了。她还没有进院门,娘就看见了她,忙急步迎出来拉她到院门一侧说:你爹在家里,你先给我说说你们赔人家钱的事,究竟要赔人家多少?暖暖就细说了情况。娘一听说要赔那样大的数额,也惊呆在那儿,半晌才说:开田这孩子办事还真是差池,捅下这样大的娄子,这可咋办?暖暖说:这事是我让他干的,不能怨他。母女俩正这样低声说着,暖暖爹这时走出了院门,娘怕男人再骂女儿,急忙把女儿遮到身后说:是我让暖暖回来的,你要骂就骂我吧。不想当爹的倒轻了声道:有话进屋去说,站这儿干啥?娘一听这话,忙拉了暖暖向院子里走。进了屋,娘就先替女儿说了当下遇到的难处。楚长顺听罢好长时间没有吭声。暖暖已经拿定主意,若爹借这机会再骂一句,自己立马就走。不想爹停了半晌只开口问:需要多少钱?暖暖一愣,忙答:千把块钱就行。爹不再说话,进里间摸索了一阵,出来把一卷钱递向女儿:这是一千六,你们手上总得有点零用钱。暖暖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哽着声说:爹,不用这么多。当爹的把眼一瞪:叫你拿你就拿住,哕嗦啥?你们总还得吃穿吧!暖暖接过钱转身要走时,爹忽然又开口道:记住,遇见难处时不能光流眼泪,要想法子,尤其不能埋怨,这个时候你们俩要齐心协力,不能埋怨开田,这个时辰埋怨人最伤感情,懂么?!暖暖急忙点头。回去吧,记住多宽宽开田的心,别让他闷下病!爹说完挥了一下手。
暖暖刚要走,奶奶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说:人呐,没遇见灾时,胆要放小,别以为灾难就落不到你身上;人遇到了灾时,胆要放大,要信这世上没有闯不过去的灾难!你和开田这会儿就要把胆放大,要想着总有一天会翻身,甭总往绝处想。
暖暖把头点点,抹了一把眼泪,出了娘家的门。
有了这一千多块钱,加上原来屋里的存款和自行车、地板车、电视机、手表折价卖的钱,暖暖和开田给几户闹得最凶的人家每家赔了二百块,给剩下那些受锄草剂祸害的人家除青葱嫂家外,每户赔了一百块钱。这一来,算是把人们的激愤情绪暂时平息了下去……
在家也要想办法挣钱,村里有那么多人家在催着还钱哩。一开始暖暖先让开田把春天收的一筐子大蒜和秋天收的一筐子南瓜挑到几里外的一个采石场,卖给了他们的伙房,可也就是卖得了几十块钱而已,这点钱和他们的需要相差太远。后来又想搓麻绳卖钱,可那东西卖得的钱也少得可怜,暖暖这时就想到了爹的渔船,让开田和爹一起下湖捕鱼,不也是一个挣钱的路子?暖暖把这想法和开田说了,开田点头道:这当然好,只是不知爹愿不愿让我去帮他。暖暖说,反正爹下湖捕鱼需要帮手,眼下是禾禾在当帮手,你去肯定比她强,明早我就带你去见爹。
第二天早上,约摸是到了暖暖爹该摇船下湖的时候,暖暖和开田来到了湖边小码头上,暖暖朝船上的禾禾说:我有些针线活想让你去帮我做,让你姐夫今儿个替你下湖吧。暖暖爹这时自然不会说什么,便朝禾禾挥手:去吧。
开田这是第一次上岳父的渔船,一心想表现表现,上船就抓起了桨要去摇,可那船竟滴溜溜转着不向前走。岳父笑了,岳父于是坐在他的对面,仔细给他讲划船的要领。开田是聪明人,很快就记在了心中,没有多大时辰,就划得自如了。加上他有劲,划得船呼呼地向前走,很快就到了下网的地方。开田用心地看着岳父下网,虚心地问着下网的诀窍,暖暖爹没有儿子,也愿意把诀窍说给女婿,这样一个想学,一个愿教,船上的气氛就很好。到了正午,开田又抢着用煤油炉子下面条,面条下好后,浇了蒜汁,先恭恭敬敬给岳父盛一碗递过去,老人坐在船头吃时就很满意。这是开田和暖暖结婚后首次单独和岳父相对,所以做一切事都很小心。
这天捕到的鱼虽然不多,但开田留给岳父的印象不错。傍晚靠岸时,开田就装着不经意地说:爹,跟你下湖这一天我可是学了不少东西,我还真想继续跟你学学捕鱼哩。老人一听便说:你要想学明儿个就再来吧,让禾禾在家做家务行了。开田巴不能有这句话,当下就急忙点头说:好,好。
就是自此开始,开田上了岳父的渔船学了打鱼。没有多久,他就能独自下网起网了。每天很早,他就上船做下湖的各样准备,一待岳父上船,就立马启行。傍晚收船,他总是在岳父去和收鱼的讲价过秤时,耐心细致的清洗船舱。一来二去,岳父喜欢上了他,再不说让禾禾上船的事,一直让他做着帮手。关于每天打鱼的收入,开田问都不问,他估计岳父不会让他白干,果然,没过多少日子,岳父每晚卖了鱼都要把钱分成两半,让开田拿走一半。这样,开田每天大约有二十来元的收入,在这没有农活可干的日子,有这份收入让开田很是满足。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天气的逐渐变冷,每天捕的鱼在日见减少,到雪花一飘,就基本上捕不到鱼了。那天傍晚收船时,岳父说:时令到了,咱们该歇船了,明儿个不用下湖了。开田听罢在心里叹道:唉,这个挣钱的法子也不行了。
开田一脸愁容地进院后,暖暖就明白是爹停船了,忙安慰道:别愁眉不展的,咱再想别的挣钱法子。
第二天是开田娘去凌岩寺烧香的日子,暖暖见婆婆走路一摇一晃,担心她受不了,就说:娘,你年纪大了,到寺里的路又那样远,我和开田替你去,你在家歇着吧。老人没再坚持,说:也好,我的腿脚一年不如一年,以后上香的事真得你和开田去办了。说罢,
便把盛了香裱和供香馍的篮子递给了她。开田没事干心里烦,也乐得跟暖暖去寺里走一趟。
这是暖暖和开田结婚后第一次进寺烧香。暖暖走到寺院门口,在心里无声地说:佛祖,你这段日子可是没保佑我们旷家,是嫌我过去冲撞过你么?是的话,我今儿个来给你赔罪了!她在大雄宝殿摆上供香馍,烧罢香裱磕完头之后,又在心里许愿道:佛祖,你老人家既是主张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就该让那个卖锄草剂的小子和詹石磴得到报应,要么丢财要么丢官,他们做的事可是太下作!许罢愿,恰逢一个叫天心的老和尚进殿有事,她忍不住上前朝对方鞠了一躬说:老师傅,我能不能问你几句话?
施主请讲。对方也回了一礼。
佛祖对于香客所求的事,是否都能答应?
只要所求之事不逾天理人情,应该能应。
许愿人太多,他不会忘了吧?
佛光普照,焉有遗忘之理?!
他所应许的事,一定能落到实处?
信则灵。
暖暖那天临出寺门时笑了一声:卖锄草剂的,詹石磴,你们等着吧,你们的报应就会来了!
飘了两场小雪之后,丹湖上就变得安静无比,湖面上除了偶尔有一条载人的小船驶过外,便只有波浪在寂寞地涌动着。湖边的楚王庄这时也安静了许多,只有狗和鸡们仍在村中乱跑,人们大都躲在屋里暖和,很少有人到屋外走动。可在旷家,没有热劲的太阳刚一升起,暖暖就把织了一半的一张大渔网挂在了门前的老榆树上,忙着织起来。织了鱼网去卖,是她最近想出的挣钱的新法子。得想办法赶紧弄钱呵,近几日,又有几家人来催要欠款,已经把开田吓得躲到他舅家了,这个家,是太需要钱了!暖暖边织边想,但愿这张网能多卖点钱。半晌午时,丹根由他奶奶抱着出来,扎煞着手喊着要吃奶,暖暖只好停下手,把丹根接过来抱在怀里,撩起前襟把奶头塞进儿子的嘴里,趁这当儿,她抬头向丹湖看去,目光跟着一只鸟在天上飞。天呐,快点暖和起来,好让俺们下湖捕鱼挣钱吧。她正这样想着,忽见一条小船由湖里划过来,她认出那是村里黑豆叔的那只小船。平日里由东岸来的人很少,偶尔来一两个,也多是到凌岩寺烧香的香客,可今儿个从船里下来的,是一个城里打扮的男子,不大像香客,既没带香裱也没带供晶,倒是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大包。那人从船上跳下,付了黑豆叔钱后,大约是看见这边有人,就径直向旷家门前走过来。通常,由城里来的人多是找村长的,心情不好的暖暖此时不愿多话,便把目光又扭到了网上。 嗨,老乡,你好。 听到人家的问候,暖暖只好扭过脸,应了声:好。她这才注意到,来者差不多是一个老头了,身子精瘦精瘦的。老伯,是要去凌岩寺里烧香?她礼貌地问。
不是。老人摇着头。
那是——
随便转转,听说你们这儿的后山上有一道用石头砌起来的长长的墙,绵延了许多山头,可是真的?那人喘吁吁地问。
有是有,可那墙早就东倒西歪的,没有一点用处了。暖暖想了一下答道。她为这城里老头关心后山上那道不起眼的石墙感到了一点惊奇。
那墙真的没有用处了。暖暖又耐心地解释了一遍。
你或者你们家里人能不能带我去看看?老头却依旧笑看着她问。
没啥看头,就是一些石头块子。暖暖可没有心绪领他上山看石头。
当然不是让你们无偿领我去,我会付报酬的。
尽管暖暖心绪不好,可她闻言还是笑了:要啥子报酬,你要实在想去,我领你去一趟就是,走点路还能要钱?
这样吧,你领我去,我给你二十块钱。
暖暖一愣:二十块钱?真的?
那还有假?老者也笑了,要不,你现在就把钱拿着。说着,竟真的掏出两张拾元的票子递过来。
暖暖有些不好意思地推开对方的手,说:我还没有帮你忙哩,哪好意思就收你的钱?你等一下,我把娃娃放到屋里就领你去。说着,就扭身朝院里走。进院门时,心里就涌出了一份真正的高兴:二十块钱,就是四十斤麦子的价钱呐,我正为钱发愁,竟真有人来帮忙了,是不是佛祖他老人家看我去送了香火,又见我可怜,就派了这个人来?
暖暖进屋把丹根交给婆婆,顺手拿了一把砍柴的镰刀和一根捆柴的绳子,出来就领着那老头向后山走了。后山上的那道石砌长墙暖暖去的次数多了,小时候跟爹上后山打柴,长大了上后山割喂猪喂羊的草,都要经过它的身边,有时还坐在坍塌的墙上边歇脚边吃过干粮。上山的那条小路,她闭了眼也能摸到。她和老人互通了姓名,知道老人姓谭,叫谭文博,是从北京来的。老伯,你住北京啥地方?暖暖因为对方来自自己当初打工的地方而感到了一丝亲切。海淀,北大附近,北京大学你去过么?暖暖摇着头,跟了又问:你大老远的跑到俺们这个又偏又穷的小地方干啥?总不会是就为了看一道石头墙?
我呀,从一本书上知道你们这个地域过去曾建有一道石墙,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事,就特地来看看是否还有遗迹。山路难行,老人又背着东西,边走边说,没走出多远,就喘开了,暖暖见状有些心疼,不由分说从他背上把他的背囊拎了过来说:我替你背吧。老人没多推辞,只笑道:真谢谢你了,小楚。
午饭两人是边走边吃的,老人从自己的背囊里拿出了面包和火腿肠,同暖暖分着吃了。暖暖虽然在北京打过工,可从没舍